“不会的,曼光她一定会明白,我只是关心倩姐,尽我的力量在帮助她而已。这一点,曼光一直都明白的。上次她因为刚恢复记忆,面对太多的冲击,我想她需要一点时间,所以不愿勉强她。可是,我没想到她会去了纽约,我一定要去找她。”
“就算是这样吧,可是,阿照,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对曼光不公平?你怎么能单向要求曼光‘明白’?而且,因为你的态度,倩妮现在对你充满期待,你如何用一句‘只是关心她’就模糊掉一切?”杨耀一句一句逼向问题的核心点。
“要不然,你要我怎么样!?”杨照低吼起来。“如果不是你自私自利,只求自己方便,倩姐不会这么可怜。倩姐是无辜的,完全是你自私心态下的受害者,你要我怎么丢下她不管,我办不到!”
“我做的事我会回避,我对倩妮觉得很抱歉。”杨耀表情平淡,看不出他内心的感情。“但这跟曼光的事是两回事,阿照……”
“不要再说了!”杨照又一声低咆哮。他何尝不明白,但他觉得,他对柯倩妮有那个责任,他无法丢下她不管,无法忽视她颤着肩膀吸泣的可怜。
“阿照……”杨耀又想开口,他急躁地打断他,不想再谈这个问题。
“告诉我,曼光在哪里?”他只想知道这个。
杨耀沉默不语,他逼近一步,吐着冷而坚的气息,说:
“你没有权利阻止我,大哥。”
杨耀屏息看了他一会,慢慢说出一个地址,杨照默记着,没说话,不发一语退出房间,往门口走去。
“阿照,”柯倩妮叫住他,焦急地跑到他身前。“阿照,我有话……”
“下次吧,倩姐。”他略略摇头,语气有些累,背对着她往门口一直走去。
柯倩妮僵住,柔软的表情霎时扭曲。
“你大哥跟我离婚了!”她背对着他大喊。
杨照震住,站在原地不动。
空气在一刹那结住,却仿佛听到泪落地的声音。
窗外空荡荡的,只有一种很霸然的蓝。杨耀动也不动,虽然面对着窗外,并没有在看任何事物,眼神很远,漫无焦距。
他保持那样的姿势好一会,忽然转身看着桌上的电话。许久,他拿起话筒,缓缓拨了一个号码。
“曼光,是我。”隔着千山万水,话筒传来江曼光的声音,让他心中一暖。
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不知如何说起,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江曼光察觉他的欲言又止,问说:“怎么了?”不是太浓的关怀,却有一种淡淡的牵挂。
“没什么。”他忽然觉得有股安慰,看看窗外黯蓝的天。“我只是想,我可以去看看你吗?”曼哈顿上空,此刻也是低垂着这样黯然的天空吧。他抬头又望了窗外一眼,突如地觉得有种空虚和轻松。
第三章
刚挂断电话,敲门声就响了。江曼光觉得奇怪。她在这里应该没什么朋友,就算勉强把住同一层公寓的人算进去,也还没有熟门熟路到可以串门聊天的对象,她不免有几分狐疑。
门一开,洪嘉嘉站在门口,正对着她笑。她愣了一下,对那样的笑容,她总觉得不自在。洪嘉嘉的笑,时而会让她联想起一些模糊、不确切的片段,像那时的她自己。她总是那样的笑——现在回想起来,她实在不太能想像,那时的她怎么能一再地撑张出那样的笑脸。这不是现在的她做得到的。到纽约以后,她变得不爱笑。和心情无关。相反的,她很喜欢这种感觉,接近于放肆,但她就是不会想笑,是以,每每撞见洪嘉嘉的笑脸,她总会那么不防。
“你好,曼光。”洪嘉嘉笑得出水,带一丝少女的靦腆。“对不起,打扰你,我是想,我要想超市买些东西,你要不要一起去?”
“超市?好啊。”江曼光想想,点厂点头,有些生活必需品必须张罗。“现在吗?”
仔细瞧了,她发现供嘉嘉的笑容很甜,她的甜是自然水果甜,甜中带甘,不像有些人是人工精的,甜中带腻。
“嗯,方便吗?”
“等等,我看看……”她摸摸口袋,钥匙带了,还有些钱。“可以,走吧。”随手带上门,和洪嘉嘉并肩走下楼。
阳光不烈,透的热温吞吞的。江曼光随手挡了一下太阳。她讨厌这种温吞,但这样的天气其实很舒爽。
“你来这里观光的吗?还是念书?”洪嘉嘉很自然地问道。“我看你好像都持在公寓里很少出来。”
“嗯。”江曼光将双手插在牛仔裤袋里,态度闲闲的。“算是观光吧。”
但来了这些天,她哪儿也没去,并不像一般观光客,一来就拚命看这看那。至于一些雅痞必到此一游的博物馆、美术馆、歌剧院或者东西村的酒吧,她一步也没踏进过。就连著名的、透着钱味的华尔街,她连它长得什么样都不晓得,只听说街道狭窄,终年不见太阳,阴惨惨的。有一个礼拜的时间,她甚至只是懒懒的,每天就吃饭睡觉,在房间里或街头发呆,吹拂带丝寒味的风。某种程度上,她来到的意象中的纽约就是曼哈顿,行走在曼哈顿的风中。
“你为什么会想来这里?”洪嘉嘉又问。
江曼光耸个肩,反正,就只是反正,她没去想那么多,没去想什么全新的开始那之类无聊的少女式口头禅,反正就只是生活。
“你都没去想啊?”洪嘉嘉口气里有些惊讶,跟着说:“不过,你只是来观光而已,比较无所谓。像我,我朋友都出国念书,我不来也不行。可是,在这里不太好交朋友,我又不是很擅于交际,有人说我看起来有一丝孤独、一点多愁、一点善感,一个人在这里,真的很寂寞。”
“我想,每个人的情形都一样吧。”
“可是,你就很自然,那西碧儿都主动找你谈话。”
奇怪,她怎么会知道?江曼光有些讶异。
洪嘉嘉解释说:“我听到你们在楼梯间讲话,开门看了一下,你没看到我。”她顿一下,接著有些迟疑说:“她是不是跟你说了我一些什么?”
江曼光没回答;超市就在对街口,她加快脚步,洪嘉嘉跟在她身后,一脸逆来顺受的娴静。进了超市,洪嘉嘉推了辆车给江曼光,一边说:“一定有,对吧?”
江曼光还是没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洪嘉嘉的举止、态度并不会让人产生反感或讨厌,娇怯文弱的女性气质甚至让人有我见犹怜的感觉;这一点,在多半女性具有坚定强悍风格的西方社会显得很特别。她的形象完全是柔弱。需要被保护、很女人的风格,而她下意识似乎也流露出那种特质。对江曼光来说,这没什么好奇怪,但异文化长大的西碧儿就很看不惯。或许可解释做文化冲突吧。
“我知道,西碧儿讨厌我,她就是看我不顺眼。”洪嘉嘉低着脸,有一丝无可奈何。
这样的表情教人觉得很可怜,江曼光不得不安慰她说:“每个人对人的好恶不尽相同,你不必太在意。”
“我知道。”洪嘉嘉腮旁挂起淡淡的笑。“她一定着我这样老是无病呻吟,才觉得讨厌吧。”一边拿了一包饼干和巧克力放过推车里。“我听说,她母亲是波多黎各移民,她父亲则是黑人,她上头好像还有一个姐姐,她家里环境不是很好,高中没毕业就出来找工作了。不过,情况好像也不是很稳定。她白天在一家餐厅当服务生,晚上好像还兼差,不时参加一些电影、戏剧演出的试镜,可是,都没有成功。”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在架上拿了一堆零食类的东西,口气不疾不缓,就像在闲话家常。
“你知道的还真多。”江曼光不以为意,随手拿了一包饼干,很习惯这样的谈话模式和内容感。在维多利亚时,和那些外国同学朋友在一起时,很少有人会触及别人的私事,她也不太会问。但奇怪,一旦和来自相同文化习惯背景的人在一起,对他们漫无顾忌的窥私内容,她那种习惯感自然会跑出来,也像在听什么家常。
“没什么,这些都是矶崎告诉我的。”
“矶崎?”
“就是四楼的那些日本人。”洪嘉嘉看她一脸迷糊,微微笑了起来。“你也见过那个叫COCO,长得像混血儿的女孩了吧?她爸爸是荷兰裔的美国人,妈妈是日本人,不过,已经离婚了。她妈妈再婚,继父家蛮有钱的,和东堂家有生意的来往——东堂光一,就是那个个子高高,看起来有些颓废但很有味道的男孩,你应该看过吧。不过,他们好像是在纽约才认识的。COCO她的日本名字叫真下志麻,但她讨厌这个名字,所以他们都叫她COCO。她妈妈再婚后,生了一个弟弟,她继父对她不错,但她和继父家的大姐合不来,就和矶崎他们跑来纽约。四楼房间是她租的,但那一群日本人常常跑来她这里聚会,喝酒、聊天什么的,所以史毕柏先生很不高兴。他们那几个日本人大都在日本餐馆打工,晚上则耗在下东区一些俱乐部或东西村的酒吧,也没什么生活目标。”
这样一长串不关自己的闲事,洪嘉嘉说得极为轻松,江曼光却听得有些累,她转开话题说:“我想买牙膏,你知道在哪个架柜吗?”
“这边。”洪嘉嘉比个方向指示,江曼光将推车转向右方,听她接着又说:“你别看他们这样好像很狼狈,无所事事,来纽约也不晓得干什么,其实他们的家境和条件都很不错。像那个矶崎,他父亲是做电脑软件的,他自己则是早稻田大学毕业;他们家在东京有自己的产业,他们来纽约,只是莫名其妙想找一些什么自由和自我,我也搞不懂。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好?放着在自己国家好好的生活不过,跑来这里受罪。”说到这里,她睑上露出一种困惑和不以为然。“不过,那个东堂例外,他住在上东区,他父母都是留美的高才生,他是在美国出生的。偏偏他有一个极为传统保守的祖父。他习惯了美国这种放浪没有章法的生活方式,回日本后和他祖父处不来,时常起冲突,所以他受不了,干脆又跑来纽约。”她吁口气,拿了几包洗衣粉放进推车。“听说他吹得一手很棒的萨克斯风,可以混饭吃了。现在每星期有两三天晚上,好像在一家音乐酒台演奏。”
推车堆得满满的,一车子几乎全是她买的东西。江曼光忍不住问说:“洪——嗯,嘉嘉,你买这么多东西拿得动吗?”
“反正很近,走一会就到公寓,麻烦你帮我拿一些.应该没问题。”洪嘉嘉着看推车内的东西,带着不好意思的表情仰脸看着她。
她没表示意见。无异议就表示同意。洪嘉嘉娇美的脸堆起笑,那种电视剧上柔弱女孩受到特别呵护时惯现的又满足又安心的表情。
结完帐,结实装了满满一大袋和一小袋,洪嘉嘉很努力想提那大袋东西,却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狼狈又可怜。
“我来吧。”江曼光看不过去,将小袋子递给她。东西太多,袋子很重,得用双手抱住才勉强拿得动。她吃力地走动几步,一种不舒适感就由双臂开始,扩达到身体每个部位。
“谢谢你,曼光,如果没有你帮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洪嘉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既歉疚又感激。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一口气买那么多东西。江曼光在心里咕咕,差点脱口而出,不过她想,这不干她的事,便没说什么。事实上,抱着那么重的袋子,她也没力气说话了。洪嘉嘉提着小袋子,反倒显得很轻快,小袋子里只装了牙膏牙刷毛巾和几包口粮及民生用品,她瞧了瞧说:“你就只买这些东西?”
“嗯。”江曼光嗯一声,像便秘一样。她无法对洪嘉嘉的文弱视而不见,那种女人有一种特质,让人对她狠不下心,她多希望她也拥有这般的特质,可惜,她没有那等天赋。
“很重吗?对不起。”洪嘉嘉关心地问候又道歉。
“没关系。”是她自己自告奋勇的,再重也得撑住。
走了一段路后,洪嘉嘉又用一种闲话家常的口吻说:“本来,我打算要搬离公寓了,但现在你搬来,我觉得比较不那么孤单。”
“为什么?自己一个人不是比较自在?”
洪嘉嘉摇头,神情有些黯淡。“我不像你那么坚强,你好像很自然就可以跟别人相处得很好,我不行。”
是吗?江曼光疑惑着,她自己倒不这么觉得,她觉得她一点都不坚强,只是有些事必须学着习惯而已。
“有些事你不要想那么多就不会那么困难。”她仰了仰头,没话找话安慰。
“你不知道,我真的不会和别人交际,我的个性一直很内向。”
内向?江曼光不由自主地半张开嘴,呆呆地瞧了洪嘉嘉好几眼,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支吾了半天,才带点结巴说:“唔……那个,我想,我觉得比尔挺亲切的,应该很好相处,你不妨……”
“比尔?!”话没说完,供嘉嘉就反射地低声惊叫起来,脸上掠过一抹洁癖的嫌弃,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但立刻,她又换了一副歉疚的表情,有些为难的说:“呃,他是不错啦,可是……”她瞄一眼江曼光,极力用平常的口吻,说:“你也许不知道,那个比尔,呃,他跟一般人不太一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跟大卫同居在一起,他们两人都是呃……那个……”她的表情像是在谈论什么禁忌,越说越难为情。
“这个我知道,比尔跟我说了。”江曼光一脸无事。“可是,只是交朋友,应该没关系吧,你何必想那么多。”
“可是,你不觉得很恶心吗?”江曼光无事的态度让洪嘉嘉觉得她似乎太大惊小怪了,可是,一种生理性的不舒适感就是很难摆脱。“想想看,男人竟然爱男人,好奇怪!男人跟男人怎么能那个……”
“会吗?”江曼光回答得十分迟钝。她并没有相同的违和感,真要以此类推,她觉得异性恋也很恶心,同样都是做那个,欲望的程度相同,发情的动作也没什么差别,相欲之前大都从接吻开始,而且是嘴对嘴,互相吃对方的口水,好像都干净不到哪里去。
“会啊,你仔细想想就知道。”洪嘉嘉下意识脱口而出,随即讪讪的,说:“啊,我这也不是在批评什么,比尔其实蛮不错的,我只是不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