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光。”她的公寓大门前站了个约莫五十岁的男人。听见她上楼的声音。回头喊她。
“爸?!”她认出那个声音,是她以为应该还在美国的父亲江水声。太意外了。又惊又喜。“你回来了,怎么不先打个电话给我,让我到机场接你!”
“又不是小孩了,自己搭车就可以。何必给你添麻烦。”江水声很客气,倒不像自以为是的父亲。虽然快五十岁了,身材仍十分挺拔,看不出一点老态。
“怎么会。”江曼光边开门边说:“你是我爸爸啊。女儿去接父亲是应该的,怎么会麻烦。再说,如果我一直不回来,那你怎么办?”
“我没想那么多。”江水声笑呵呵的。
真是的!难怪她妈老是说她像父亲,父女两做事一样莽撞。
她倒了一杯水给她父亲。“对了,你的行李呢?”
“在酒店里。”
“酒店?为什么?你不打算住家里吗?”
“也不是。我是想,住酒店比较方便,住家里的话,我怕会打扰你……”
“爸。”没等他说完,江曼光便皱眉说:“你何必那么见外,什么打扰,这是你的家。”
话是没错,可是江水声有他的考量。父女两毕竟已经分开很久了;再说,江曼光已经长大了,有她自己的生活。他不想对她的生活造成不便。
“你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生活,爸在这里进进出出会影响你的作息。再说,爸还有一些事情要办,住酒店比较方便。”
“这样啊,那就随便你吧。这次可以待多久?”
“一个礼拜。”江水声说:“东京分公司那边要到下个星期才会举行交接,所以有一个礼拜的时间。”
“那太好了。反正我也没事,可以陪你四处看看。”
“你不用上班吗?”
“我把工作辞了。”
“为什么?”
江曼光耸个肩,一副不为什么又无所谓。
“你别这么任性,想做什么做什么。你妈怎么说?”
“还能说什么?不就那一些。”
江水声看看女儿,摇了摇头。过了一会,才说:“你妈她过得好不好?她知不知道我要回来?
“嗯,我跟她说了。你放心,妈过得很好,茂叔对她很好。他们一家人相处和乐,美满又幸福甜蜜。”说到最后。像似童话式的夸张语词。
“是吗?那就好。”知道温纯纯的生活平顺,江水声放心了不少。又问:“你呢?”
“我?我很好啊。”江曼光不想让她父亲担心,笑得虚张声势。“你不必担心我。爸,倒是你自己,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我晓得。”江水声窝心的笑起来。“对了,那件事,你有跟你妈说吧?她怎么说?”
看她父亲此忐忑的样子,江曼光笑说:“妈说当然可以,只是离了婚,又不是仇人。妈其实也很关心你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看妈?”
“缓两天吧,等我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我这次回东京就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总要亲眼看了才放心。”江水声说着,表情柔和起来,近五十岁的人,还遗有少年的柔情。
江曼光看着,陷入沉默。有些疑问在她心中打着漩涡,她始终不懂。
“爸,”她想明白那种困惑。“既然你一直这么关心妈,你们之间也没有第三者的问题,当初为什么要跟妈离婚?”
这个问题太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江水声望望江曼光急欲知道为什么的脸容。说:
“这件事很难说明白清楚。当时我每天忙着工作,总以为给妻子富足的生活、提供她物质的生活,就是爱她。你妈是个贤慧的女人,对我的冷落没有一句抱怨,我就更以为她很满足于这样的生活。慢慢地,这也就变成我们生活的一种方式,我们等于是各过各的日子,没有交集。突然有一天,我惊心地发觉,我们竟然客气得像陌生人一样,彼此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薄淡得变得像透明,心中再也没有甜蜜的感觉,就只是生活。婚姻不该只是生活而已。所以我们就签字离婚。”
“是这样吗?”江曼光双手抱住小腿,将下巴搁在膝上,看着地板说:“你后悔吗?”
江水声没有正面回答,迂回说:“都已经过去很久了,你妈也拥有美满的家庭了,不是吗?”
“是啊。”对这样的问题,江曼光也只能回笑。
父女两沉默了很久。江水声昂高起头。望着天花板说:“其实我也曾希望过,能和你妈一起到永久,两个人一辈子在一起,共同度白首。不过,事情总与愿违。即使彼此感情仍然在,并不代表就能一辈子幸福快乐的厮守在一块,分开了也许对彼此反而比较好。”他苦笑一声。“真讽刺,是不是?”
江曼光没作声。这就是为什么世上有许多海誓山盟,却总不能到永久的原因吧?感情是纯粹的,但却不能独立存在,总是掺杂了生活、掺杂了其他来来去去的纠葛。纯粹的感情一旦掺入了这些杂质,就变得吊诡,再也很难掌握,而成了一种变数,教人徒叹奈何。
“你还爱妈吗?”她放低声音问。
江水声微微一笑,仍旧没有正面回答。“我只希望她能幸福,那就够了。”
幸福,爱情的最低限度与最高愿慕。江曼光没再追问。有些问题的答案很陈旧,因式却难分解,问了也是白问。
☆ ☆ ☆
“不在吗?”
结果,在预定离开的前一天,江水声才准备好要去见温纯纯。江曼光到酒店接他,趁等候的时间打电话给杨照。电话响了许久,一直没有人接。她看看时间。喃喃自语着,正打算挂断电话时,那头有人接起电话。
“喂?”声音很急,像是接得很匆忙。
“阿照,是我,曼光。”她高兴的叫着。
“曼光?!”听见是她。杨照的声音轻快起来。“你在哪里?我一直在找你。那天我一直在等你,你怎么没来?”
“对不起,那晚我临时有事走不开。你等很久吗?我原想见面跟你解释的,对不起。”
“没关系。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现在在酒店。我爸从美国回来,我正在大堂等他,待会要陪他去见我妈。啊,他下来了,我要挂电话喽,过两天我再去找你。”
她匆匆挂上电话,朝她父亲走去。
“爸。”江水声看起来忐忑不安的样子,神态有些僵硬紧张。
“曼光,你看我的样子看起来如何?”和温纯纯好久不见了,他一想到种种相逢的情景便无法自在。
“很好看啊,很英俊。”江曼光替她父亲打气。“你不要那么紧张,爸。放轻松,妈又不是外人。”
江水声不好意思她笑了一下,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你妈了,不知不觉就紧张起来。”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想缓和紧张的情绪。
情怯吗?江曼光望着她父亲,心里默默想着。离别多年的夫妻了,再相见仍会有这种不由自主的感情吗?
“争气一点。”她拍拍她父亲,开了句玩笑,说:“我还没告诉妈,你今天会去,想给她一个惊喜。”
“这样不会太突然吗?”江水声担心犹豫起来。
“放心啦,不会的。走了。”江曼光硬拖着它走出饭店,拦了一辆计程车。
总归是要见的,那就不如鼓起勇气去相见,好好把彼此看个够,收藏在心中。
计程车停靠在‘香堤’门前。江曼光好说歹说硬拖着江水声下车。慈悲地给他几分钟整理情绪。还不到开店的时间。这时候店里应该只有她母亲一个人。
“准备好了吗?”两个人站在店门前,她侧脸问。
江水声深呼吸口气,慢慢点头。
“好。”她一鼓作气将门推开。
迎面袭来在她意料外的、不该有的小孩笑闹理,她愣了一下,呆站在门口。
柜台旁,席茂文和小南正笑闹成一团,温纯纯则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他们,听见声响,三个人全都转头过去。
“啊,曼光姊姊……”小南看见她,立刻高兴地跑向她。
“嗨,小南,”她抱住小南,尴尬地看看她父亲。这场面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那么巧,席茂文带着小南到‘香堤’。
“水声!”温纯纯既惊又喜,好不意外。
“纯纯。”出乎江曼光意料,江水声态度从容又大方。“对不起,这么突然来打扰。”他礼貌地对席茂文点个头,伸出手说:“你好,席先生,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席茂文也很有风度的握手回礼,寒暄说:“江先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因为工作的关系顺道回来看看。”
“这样啊。”席茂文客气地微笑。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只是徒增尴尬,于是若无其事说:“对不起,我还有些事要先离开,不能陪你们。你们慢慢聊。”回头对温纯纯温和她笑了笑。
“茂文。”温纯纯唤他一声,倒很坦然。
他再对她笑了笑,拍掌说:“小南,跟爸爸回去喽。”
小南一溜烟地窜到他怀里。他抱起他,对江水声点个头,看看大家说:“那我先失陪了,你们慢慢聊。”
“谢谢你,茂叔。”江曼光说。
席茂文对她一笑,抱着小南推开门走了。店内静寂了一会,温纯纯先打破沉默微笑说:
“回来了怎么不先跟我联络?让我好意外,什么都没准备。”
“对不起,我太鲁莽了。打扰你了吗?”江水声客客气气地。
“不,没有,你不必放在心上。”
江曼光替她父亲说话,说:“妈。这其实不关爸的事。是我先不告诉你,想给你一个惊喜。”
“你这孩子。”温纯纯笑着摇头,转向江水声,如从前面对他时那样的温柔。
“这次回来准备待几天呢?听曼光说你们总公司派你到日本。”
“嗯。这次是顺道回来,只有几天时间。明天就必须离开。”
“这么快?!”温纯纯轻呼出来,不经意地感情的一种流露。
她沉默下来。江曼光看看两人,说:“爸,你陪妈聊聊,我出去走走。”
她不知道他们相对的时候心中的感觉是什么,欷歔吗?还是喜悦或叹息?爱情走到像他们这种地步,升华了,又否是分、是舍,还是另一种永久?
空气依然沉寂。店内的两个人都没说话。好一会,温纯纯才突然想起来,急忙说:
“啊,要喝点什么吗?都忘了给你倒杯水。”
“没关系,就开水好了。”
“你还是不喜欢喝那些甜甜酸酸的饮料是吗?”江水声喝开水这个习惯是从以前就如此,温纯纯记得没忘,脸上浮着往日柔情的笑颜。
“欺。”江水声只是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好多话。欲言无从。往日多少柔情、多少蜜意,如今都已成空。望着温纯纯那仍然如花的笑茁,他不禁生起丝丝的感慨。
“纯纯,”他唤着他明过千遍万遍的名字。“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看看你,看你过得好不好……你过得快乐吗?”
“谢谢你对我的关心,水声。你也看到了,我的生活就是这样,很平凡。”温纯纯说着。收住笑,望着他,郑重说:“我过得很好,很快乐,也觉得很幸福。”
“是吗?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江水贷放下了一些牵挂,说:“对不起,你曾为我付出那么多,找却没能带给你快乐。”
“别这么说。你一直对我很好,很关心我,其实我心里很感激的。”
是吗?江水声默然了。他们曾经的爱,走到道尽头,升华成了一种淡淡的细水长流。过去的日子是不会再回来了,他们只是互相看着对方各自过着生活,希望对方幸福快乐。
温纯纯也不说话了,相对默默。倒不是无话可说。或许是尽在不言中。
世上有许多海誓山盟,但更多的,只是平淡的生活。
第二天,江曼光送江水声到机场。入关前,江曼光说:
“爸,昨天对不起,我没想到茂叔会往店里…”
“没关系,他毕竟是你妈的丈夫。看样子,他真的对你妈很好,很照顾你妈,我也放心了。”
“茂叔的确是对妈很好。这些年,他全心都放在妈身上。看妈现在这么幸福快乐,我也很放心了。”
“是吗?你也真是长大了。”听她这么说,老气横秋的语气、成熟的想法,江水声不禁觉得安慰又感慨。
“我总不会永远是小孩啊。”江曼光笑起来。“好了,爸,时间差不多了,你该进去了。”
“还有一点时间。”江水声看看表,说:“有一件事情,曼光……爸是想,便正你现在工作也辞了,你妈也有自己的生活,你要不要跟爸到日本,看看不同的世界……”
“爸……”江曼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没想过这样的转折。
“这事情不急,你好好考虑。”江水声说:“你也长大了,有自己的生活,爸不会强迫你。不过,爸老了,总希望女儿能在自己的身旁。”
“你还很年轻哪,爸。”
“谢谢你的安慰。”江水声笑说:“差不多该入关了,那爸走了。这件事你仔细考虑,再见。”
“再见。”江曼光挥挥手,看着她父亲转身步入关卡。
日本啊……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那种毛毛细细的两。她觉得颈间有点凉,瑟缩了一下。
太平洋上空,正刮着强劲的风。
☆ ☆ ☆
细雨纷纷飘墬,下得像丝一样。杨照从咖啡店出来,冒雨走回公寓,一口气跑上五楼。天气本来还好好的,没想到一杯咖啡的时间就变了色。这种毛毛细细约两最讨人厌,暧昧又飘忽,像符咒一样暗中对人侵犯。
跑到了五楼以后,他才想起来忘了买今天的晚餐。不过,还好,冰箱里还有一些意大利面。
“算了。”今天晚上就煮意大利面吧。
想到意大利面,他就想起江曼光,脸上浮起笑,轻快地上大楼。门外站了个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赫然是何倩妮。
“倩姊。”他脸上的笑容冻结住。“你又来做什么?”
“阿照……”柯倩妮可怜兮兮的,一副很无助。
“请你回去。”杨照迳自开门走进屋里,并不理她。
柯倩妮默默忍受他的冷淡,跟随他走进屋里,一眼便看到角落那张末完成的画作。淡蓝色调,以威尼斯与亚得里亚海为背景,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情感。她走过去,认出了画里的女孩正是她上次遇见的那个江曼光,脸色微微一变,勉强笑说:
“这是上次在这里的那个江小姐吧?就是她吧?跟你一起去了意大利的那个‘朋友’?”
杨照默不作声,没承认也没否认。
“你很喜欢她吧?”虽然尚未完成,但整幅画散发出的浓稠情调,以及捕捉到的细致神韵,如果不是对画中人有相当程度的感受,是很难表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