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亦伦一脚踏进东方集团大楼,向驻守在一楼大厅的保全点了个头,迳自往电梯口走去。
接近凌晨的时间,是大多数人就寝的时光,可怜他却还是累得没法休息。
不,不止他,在心底更正,模顶那位正等著他的男人才是不折不扣的驱奴狂。
电梯停在最高层,第三十层,“叮”一声,门缓缓打开。
跨出门,沿著空旷无人的回廊前进,凌亦伦光可鉴人的皮鞋停在最后一道门前,门上挂著镀金的脾子,上面镂著「总裁办公室”。
他敲门。
“进来。”
门在他身后轻轻掩。习惯性的将视线移向房中央的巨型桧木办公桌,却发现空无一人。
“都办妥了?”低沉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
凌亦伦这时才注意到隐身在阴暗角落里的黑影。落地窗外投射进来的月光映照在男子脸上,刻画出某种诡谲的气氛。
那个双手交抱,一瞬也不瞬的盯著窗外五光十色的夜景的高大男子,正是东方集团的龙头,东方骥。
“是。这是有关乔氏建筑事务所近几年来的财务报表和损益表,和其他持股人的相关资料……”凌亦伦将一叠厚厚的资料往桌上一呈。“相信你一定很高兴得知东方集团在乔氏里的持股已经超过了百分之五十一。”
不过他可不认为自己的老板会喜欢他这样的想法。
在安静等待回应的时刻里,凌亦伦偷偷的打量阴影中的男人。
三年多朝夕相处,不必太多的光亮,他亦能在心底正确的描绘出东方骥的模样。
高耸的颧骨诉说著个性里隐藏的力量,俊美的五官综合出一个神态自若的谦谦君子模样,加上覆额的黑发更是柔和了整张脸,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只有那刀凿般的侧脸轮廓不经意显露了深藏在男人心底的阴暗面。
这个男人的名字本身代表的就是一个传奇。
在台湾的社交圈,不乏喜好哗众取宠、乐打知名度的所谓的大亨。可东方骥是个十足十的异数。任凭各路记者使出浑身解数,能打探到的仅是东方骥的表面。
三十四岁,东方集团第二代接班人,美国柏克莱大学建筑系毕业,一毕业后便在美国西岸成立了建筑事务所,俨然在美国落叶生根的模样,不过短短的几年就跃上美西建筑界的龙头地位,事业如日中天。
就在这时,台湾的东方集团却因为经营不善发生财务危机而摇摇欲坠,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父亲在半年后过世。
于是东方骥结束了美国的事务所只身飞抵台湾,接下了这个外人眼中的烫手山芋。
至今六年过去,东方骥领著东方集团,真可说是咸鱼翻身,改革成功。
他事业上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除此之外,老天更赐给他一名艳冠群伦、风华绝美的娇妻,婚后不久又添一名活泼聪明的儿子,这一切的一切都足以让旁人妒红了双眼,徒流一缸子口水的份。
都说他东方骥是一个天生的幸运儿。
所谓的天之骄子,说的就是像东方骥这样天生受上苍宠眷的人物,注定要睥睨群伦。
他和他美丽的妻是社交界公认的一对璧人,感情虽不至于浓烈腻人,却也是相敬如宾,细水长流。
美妻娇儿,夫复何求?
在外人眼里,这个年轻又犀敏的大企业老板该是踌躇满志、意气飞扬的。
可这位天纵骁儿的眼神,在外人所不能窥见的时候,总是落向远方,追逐著无以名之的东西……那一身的落寞,身为左右手的凌亦伦感受最深。
可凌亦伦想破了脑子,就是搞不懂他这个天之骄子的老板的人生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藏身在阴影里的东方骥转身,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明天一早正式发函通知乔氏建筑,要求召开临时股东会。”仗著手上百分之五十一的股票,料想乔氏对这项要求不会有太多意见。
凌亦伦噘起了唇,吹了个无声的口哨。
与乔氏的战役终于化暗为明进入白热化。
打从三年多前一进入公司,凌亦伦就知道东方集团的机密档案里的其中一项卷宗即是乔氏建筑。
一直觉得能得到东方骥专注和热情的,除了东方集团,就是乔氏了。
当然,像东方这样大的集团都会有个专门搜集对手情报的秘密单位,如同美国两大软体公司“微软”和“甲古文”所爆出最热门的间谍案,两大软体公司坚称对方灌用商业间谍窃取自己的机密,至今闹得不可开交,狗咬狗,一嘴毛。
不过,那是指对手势均力敌的情况之下。
现今的局势若是要将乔氏建筑与东方集团等量齐放,那是太看得起乔氏了。
同样以建筑起家的两个企业曾经称霸北台湾的建筑业,各自拥有半边天,但是到了第二代却有著天壤之别的发展。
乔氏家天下的事业到了第二代,董事们分属于三支派系,为了争夺主导权而闹得不可开交、相互制肘,业界早有耳闻。
乔家第一代硕果仅存的当家也是现任的董事长乔子介拥有一子一女,在八席的董事会里拥有三席,另外的五席分别由乔子介的外甥女任楚楚拥有一席和其他两支所有的四席。
早先另外两支同乔子介仅止于同室操戈、互相排挤,怎知这不成材的第二代里不乏好赌挥霍的败家子,禁不住诱惑将股票以高价卖出,引狼入室。
而引来的这匹狼不是别人,正是东方骥。
如果不是时机掌握得刚刚好,这次的购并恐怕不会如此的顺利。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东方骥对乔氏的了如指掌。
可东方骥对乔氏多年来穷追不舍的专注作风正是凌亦伦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较之于乔氏的原地踏步,东方集团多年的励精图治和多方投资,前几年东方骥又看准了美国高科技产业,投资多家俱有潜力的公司,其所拥有的股票市值已经超过百亿,东方集团的规模早已将一直死守在建筑业的乔氏远远抛诸于后,望尘莫及。
诚然,在他的调查中,乔氏虽然目前亏损累累,可是要是经过整治,未来的利润还是颇为可观。但这样的利润所占,恐怕不及东方集团营利的九牛一毛。
相较于东方集团所投下的人、时、物力,他怀疑乔氏是否值得?
像是看出他的困惑,一直保持沉默的东方骥缓缓开口,“你在怀疑我这次的动机?”
凌亦伦摇头,不卑不亢。“我只是不解,我们与乔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一顿。“且依乔氏的规模,我只能说,不是你一向的作风。”
东方骥突然仰头狂笑不已。半晌,方止住笑。
“你的意思是说乔家这种小手笔不入我的眼,不值得干费如此力气?”
凌亦伦迟疑半晌,见东方骥似乎并无动气,方开口轻声说道:“这正是我觉得匪夷所思的地方。”
半倚在视窗的东方骥突然直起身体,状似优闲的踱入桧木辫公桌后,瘫入巨型皮椅内。他倾身,两手搭在桌上指尖,相触如钟塔状,盯著桌上那一叠标示著“乔氏建筑”的卷宗,像是被催眠,久久不发一语。
突然,东方骥打破沉默,露出一个若有深意的微笑。“可听说过混沌理论?”
“嘎?”那见鬼的是什么东西?凌亦伦眼中写著不解。
东方骥见他未回应,只微微一笑。
“混沌理论的一种说法,南太平洋小岛上一只蝴蝶的翅膀扇动,一段时间之后,加州就下起大雷两。巨风起于青萍之末,这是中国人的说法。”
“不懂。”他的助手非常诚实的摇头。
“蝴蝶翩翩是因,巨风将至是果,而如今青萍漪动,正是巨风将起的征兆,而那只引起轩然大波的蝴蝶犹不自知的翩然起舞呢。”他的眼透过玻璃,落向远方,依稀掩映著远方那迎风摇曳的彩蝶。“蝴蝶翩翩,青萍漪动,我深深期待雷电交加的时刻呵……”
“啊?”凌亦伦好奇,在他看来,这整件事情愈来愈古怪了。
东方骥摇摇头,不再多言。这是他让凌亦伦领悟到自己逾矩的方式。
一会见东方骥再度开口,难得展露的私人情绪已经被公事公办的语气所取代。“我改变主意了,发函给乔氏董事,在东方集团正式购并乔氏前,我决定给他们一个最后机会,”不理会凌亦伦投来的诧异眼光,他迳自说道:“两个星期后,东方集团大楼,我要见到乔氏所有的董事出席。记住,所、有、的,少任何一个都别谈!”
“垂死的挣扎?”凌亦伦一边飞快的记录下,不忘揶揄一句。
东方骥唇一勾,神情费解。“或许。”
当凌亦伦衔命离开后,东方骥又回到了窗前,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就只是这样双手交抱,沉郁的眼神穿过玻璃窗,仿佛凝望进另一个时空……
第一章
天杀的!
带著宿醉和恼人的头痛,任楚楚蜷在不甚舒服的机舱座椅里,心底把那群黑心肝的家伙诅咒了千遍。
天才刚亮,那群家伙立刻替她随意包袱款款,唯恐她临时改变主意似的赶紧一脚将半醒半醉的她踢上飞机。
一直到飞机隆隆起飞,纵使心中后悔也来不及,这时她开始怀疑昨晚营队的伙伴们刻意将自己灌醉是有预谍的。
在得知楚楚被急电召回台湾的消息,整个营队立刻轩然沸腾。在一个接一个的拥抱之间,大伙儿起哄、叫嚣为她举行了一个晚会。食物、美酒和吉他伴奏五音不全的歌声,喧闹了整晚。
这是西方人的好处,乐观天真、及时行乐的生活哲学驱散了离别的哀伤。
多亏了那群人才没让她离愁氾滥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可今天,当她又是只身孤单一人时,昨晚蓄积的勇气不复存在,她好想……逃。
抬起腕,再过十几个小时,她就要回家了。
家。台北。一股莫名的忧郁扣住了她的心,那是诗人笔下淡淡的、略带哀伤的,称为乡愁的情绪。
一直到这一刻,楚楚才敢向自己承认她有多么渴望再见到自己魂萦梦牵的家。
纵使人在天涯,台湾的土地、亲人一直是她心心念念的。
她该开心的不是吗?终于要见到阔别多年的家。可除了雀跃之外,心里有另一股更深沉、复杂的情褚在翻搅著。
这是“近乡情怯”吗?不,不是。
回家,代表著揭开一个旧伤口,一个多年来她宁可逃避也不愿面对检视的伤口。
这个伤口,在每一夜,就像鬼魅欺身纠缠了上来,丝毫不肯放过她,夜复一夜。
恍惚中,她又成为多年前负伤逃亡的那个少女,再度惊慌失措浑身颤抖了起来。
振作点,楚楚!内心训斥自己,一边做了个深深的呼吸。
你不再是当年那个无知的少女,你是个全新的人!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再打击你!
感觉睡意涌上,意识慢慢的飘浮朦拢。
即使沉入迷离梦境,楚楚犹能清楚看见一双深不可测的犀利眼眸,专注的睇凝仿佛在嘲笑她的痴心妄想。
※ ※ ※
“为什么我也得参加这个会议?”楚楚愁眉不展。“谁都知道在乔氏我是个不管事的董事,我早已经委托舅舅处理所有的权利与义务。”
此时乔子介和他的一子一女,乔俊和乔倩各据书房一角,面色皆是沉凝、肃穆。
初闻乔氏的股票被神秘的集团高价收购,楚楚感到无限的惊讶,她从来没有想到乔氏会出现这般空前的危机。她提出心中疑问。
乔子介点燃了烟斗,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烟,冷冷地道:“还不是内神通外鬼,若不是乔氏自己乱得像一盘散沙,外人凭什么乘虚而入?”他意有所指。
乔氏建筑是乔子介的父亲一生心血所建立,他正妻育有一子乔子介和一女乔子宜,也就是楚楚的母亲,另外妾室亦生了两位庶出。两边一向不合。老人家死后,公司股权除了一小部分由乔子宜继承外,大多数的股权由三子瓜分。
谁知道乔家另外两支竟然会忍不住诱惑把股票偷偷抛售,要不是新股东发出通知,至今乔子介还被蒙在鼓里。
“董事会没有因应之道吗?”楚楚问。她发现这次的危机让舅舅心力交瘁,他整张脸苍老了许多。
“失去主导地位的董事会有啥用处?!”回答她问题的是乔俊。“对方现在拿的是一付顺手好牌,我们只有挨打的份,如果他们够狠,再下来乔氏建筑势必成为对方的囊中物。”
乔子介苦笑地附和,“事实上,乔氏目前形同半壁江山拱手易主了。”
见乔子介父子颓丧的模样,心中羞愧自身远在千里之外,竟未帮上一点忙。
自责感袭上,教她分神,差点漏听了乔氏父子的对话。
“……对方大可长驱而入用手中的股票要胁,何必又留一手非要召开这个临时股东会?”
“不知道这次东方集团究竟在玩什么诡计?”乔倩鄙夷的声音唤醒神游状态的楚楚。
“什么?”乍听见东方集团四字,她脸上血色褪尽,背脊没来由的一阵发凉。
没有听见她近乎自言自语的低喃,父子两人继续讨论。
“按理呢东方集团没理由算盘打到咱们乔氏头上,这回撒下大笔金钱购股,像只鲨鱼般紧咬乔氏不放的行为实在太过奇怪。”
乔俊同意父亲的话。“就是因为处处透著诡异,偏又猜不透对方的动机,真是可恶透顶!”他愤怒地一拍桌子,满脸挫败。
“你们说的……是不是东方松柏主持的东方集团?”楚楚声如蚊蚋,没来由的感到一阵目眩。
老天!东方集团。
“楚楚,你多年没回台湾,消息多落伍了。老总裁早在多年前过世了,现任当家的是他的独子东方骥。”乔倩插话。
东方骥!楚楚如遭雷压,浑身一震。
没注意她脸上的异常,乔子介点点头,说道:“撇开对乔氏的打击,私底下我不得不佩服这小子的魄力,想想看在他接手短短的几年间就把东方提升超过老总裁时代三、四倍不止,这可不是一般养尊处优的第二代所能做到的。”
尤其一想到上一代东方和乔氏在北台湾建筑市场各领风骚的情况,到今天东方集团与乔氏的极端发展,乔子介心底不是没有感叹的。
乔俊也附和,“这家伙经营的手段灵活高明,集创新、霸气、自私兼并的特质共存,我们事务所真不是他的对手。”
楚楚已无心听进任何话语。
东方骥。她的神魂全给这个名字占了去,几乎要迷失自我。
东方骥。这个名字像把锐利的刀刃狠狠划过心田。
死命封锁的记忆像潘朵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就一发不可收拾全然涌出,伴随而来的是无止尽的痛苦。
往事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总之,三日后揭盅,一切都可见真章。”乔子介的一句话宣判了她与东方骥即将重逢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