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的聆听著浴室里的一举一动,视线则是漫不经心地掠过墙上的几幅名家作品,随即定在其中一幅画上,她整个人如遭雷殛般矗立在当场。
“风中孩儿。”她屏息低喃。
画中是一个年轻的孩子,她两手托腮,神情迷蒙的望向遥远的地平线,仿佛遥想著远方无尽的冒险。
作者的笔调虽然不脱生涩,但掌握画中女孩含盼神情的韵致却好极了。
尽中传神的表达出年轻女孩想望、渴盼著未来和对未知的一丝不安。
尽中的模特儿正是楚楚,应该说是六年前的楚楚。
这幅尽是多年前楚楚好朋友米西亚的练习作品,她和米西亚互相为对方的模特儿各自完成了一幅画,而后带著半认真半好玩的心态送去参展,意外的是,两人双双获得当年青年艺术大赏的特奖。
当时两人已经约定将得奖的作品互赠对方,谁知道不久后就传出画廊摆乌龙的事情。
原来是东方骥买下这幅画。她暗忖。
当年米西亚为了画廊将她这幅非卖品出售的乌龙事,还曾大发雷霆直跳脚。
为了追回画作,米西亚诱哄、威胁、撤泼的结果都不能从画廊那里问出买主。
无独有偶的,她那幅以米西亚为模特儿的画作也在一次慈善展览中被人以天价竞走,从此音讯全无。
她带著客观的眼光许估这幅画作,青涩的笔触和技巧与墙上其他的名作自是无法相提并论,不禁怀疑起东方骥将这幅“风中孩儿”放在主卧室的用意。
“很不错的一幅画。”东方骥无声的来到她的身边与她并肩站立。
楚楚不自觉的心跳加速,敛眉自眼角悄悄打量著他。
淋浴过后的他一身神清气爽,发尾犹残余著湿意衬得他整头如光亮的黑貂,他的双手插入裤袋,一身米色系的休闲装,不若办公室里公事公办的遥远、冷静模样。
东方骥一迳沉湎在自己的思绪中。
他一向很喜欢这幅作品。
画家完全捕捉到楚楚自由、奔放的内在精神,宛若风中孩儿般,永不恋栈现况的安逸,只想急急的奔向未知,勇敢探索这人世间一切可能的冒险。
一个人怎么能掌握住风?他注视著画里眼神遥远迷蒙的楚楚。如果真有人想尝试捕捉这个风中孩儿,只是徒劳无功罢了。
他转头,风中孩儿和眼前的女人合而为一。“记得吗?是这幅画引导我们相识。”
她怎么可能忘记,尽管这么多年过去,那相过的一幕仍然深深缕刻在心舨上,从不曾褪色……
第六章
五月台北的午后阳光照在大地,一点也没有春天的慵懒和煦,反而是肆无忌惮、又毒又辣。来往路人忙不迭的加快脚步企图窜入最近的阴影,躲开这炙人的热度。
一个女孩无视直泄下来的阳光,以从容不迫的步伐轻巧的穿梭在车阵中,她一身浅米色的长裤和敞领衬衫配著同色的背包,看起来年轻且神采奕奕,长而直的马尾沐浴在阳光下,发出彩虹般的光轮,熠熠生辉。
而当她微仰起头迎向一阵凉风时,微微晒黑的脸庞所流露出的活力和嘴角的微笑,一时间迷惑了无数擦肩而过的路人的眼。
她走到人行道上,经过一栋古宅,视线瞄见一棵巨大的老榕树逾墙而出的枝干,垂下的榕胡随著清风徐徐摇曳,几株绽放正盛的木棉花好似豆蔻轻巧的少女般娇美,一团团的橘红,火辣辣得像怒泼的青春,在骄阳下恣意奔放的开著。她不由得停下脚步,含笑欣赏这一场无声的初夏奏呜曲。
人生多么的美好啊。女孩在心中暗暗赞叹。生活周遭总有意想不到的风景出现,让人能稍稍喘口气,歇息一会儿补充能量,再上路。
她呆呆的矗立在原地,一阵刺耳的喇叭声从街头传来,惊醒了女孩,她这才轻轻叹了口气,抽回悸动、迷路的心魂。
太可惜了。她目光穿过人行道至车潮汹涌的大马路上,看见车辆穿梭其中,匆忙疾驶,繁忙的来去由不得半点的分神,这群熙攘的生命自然也无暇注意街边开得正美的木棉花,更无从感觉一抬头便能拥有满天橘绿交杂的好风景。
她转身拾步──
“哎哟!”猝不及防的避面撞上一个庞然大物,脑中所有的风花雪月全都给撞得烟消云散,只剩下鼻尖一阵阵真实的疼痛。
“你还好吧?”一个男人的身影伏了下来,她第一个直觉是想倒退三步远离他的威胁。
“你瞎了眼啊,走路不看路!”她捂著鼻子企图揉散那团疼痛。
“恐怕这意外是你自己的心不在焉所造成,丫头。”
丫头?!一她气愤的喘息。这家伙仗著自己的高个头就想欺负别人。
她抬头,第一眼的印象是他很高,起码比自己高了二十公分。
那张脸予人充满智慧、力量,又带著无比温柔的感觉,嘴角小小的几道细微纹路,仿佛在暗示他有著不错的幽默感。唯一的缺点,她撇撇唇,这男人英俊得仿佛不是真的。
“这位大叔,马路这么宽,既然看见了我,你大可往别处走,干嘛笔直撞上我?!莫非你是故意撞上我,想占我便宜啊。”
英俊的男子回应以嘲讽的一笑。“你?我又不是有恋童癖,干嘛自讨苦吃看上你这种瘦不啦叽又还没断奶的小丫头!”
“难说哩!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定你就是那只披了羊皮的狼,最喜欢向纯真无邪的小红帽下手。”
“好一个伶牙俐齿、自大无理的丫头。”他抬起一道眉。
“过奖了!扮猪吃老虎的变态怪叔叔。”她不甘示弱,凉凉回一记。
他们两人大眼瞪小眼。
要命,她脖子开始酸了。这人没事长那么高干嘛,这样子仰瞪著他根累人哩!
突然,男子蹙起眉头,眼神在她清秀的脸庞上细细梭巡。“你,很眼熟。”
她先是双眼茫然,接著瞠目结舌,而后很不给面子的在他跟前爆出一阵狂笑。“这位大叔是活在侏儸纪时代啊?亏你长得人模人样,又穿得这么体面,拜托你不看电视也要有点常识,用这招钓女人已经落伍了。”钝如恐龙。
“钓女人?笑话!”他打鼻孔嗤哼,睥睨著她。“从来只有女人主动黏上来的份,何须我主动?”
真倒楣,遇上一个自大狂。“是啦,是啦,你怎么说都可以。”她胡乱挥一挥手,摆明了不相信他的说法。
他睨著她,鼻息喷气,咬牙切齿。
这辈子掌权惯了,他的话一向是金科玉律,只有别人听命服从的份,哪容别人质疑的份,也就只有这厮丫头片子忒的大胆!
不过这丫头的勇气却令人印象深刻,而她清新的素颜……该死!究竟在哪儿见过?他直起身。“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前一刻他还气得半死样,下一刻却突然冒出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吓了楚楚一跳。
“不必了,找要去的地方就在这附近。”尽管是车水马龙的大白天里,可她还是不由得加紧脚步企图摆脱他。
可是那个男人就跟在她后面,不近不远的距离一路跟著。
她转过身,手叉腰,一副泼妇模样。“你干嘛跟著我?”
男人从容不迫的说道:“不必自抬身价,我们不过是正好同路。”
她给他怀疑的一瞥,“哼。”又能怎样?路又不是她家开的,总不能拦著他吧。
就这样,她与他一前一后进入东方集团大楼。
一踏入凉爽的室内,不远处一群穿著蓝色制服的服务人员,原本围成一圈在聊天,才一见到楚楚,全都打直身体。
“午安!”他们不约而同地鞠躬,视她如权贵。
楚楚给这样的阵仗吓了一跳。
乖乖!看惯了漫不经心的服务人员,东方集团这群工作人员的台貌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啊。
可后来沿路上遇见的工作人员,不论男女,个个表情都变得战战兢兢,谨慎有礼,过了老半天她才开了窍,原来这些人的有礼是对她身后那个阴魂不散的男人,而非针对她。
“你干嘛没事一路跟著我?”头转个三十度,斜睨背后的影子。
“我说过我们正好同路。”他并没有再费心解释,一路跟在她身后,宛如一个忠心的裙下之臣。
裙下之臣?这突然迸出的名词令他自己都觉得失笑。这女孩太过年轻,也太过清新,不是他惯常交往的那些世故、美丽女人的类型。
而他一向认为自己比较喜爱同那些成熟、大方识时务的女人相处,可是今天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竟然让理智的他放下楼上一堆未批的公文和正事不干,傻傻的跟在这个年轻女孩身后,宛如童话中跟在吹笛手之后的盲目从众。
“你要去东方艺廊?”他同她下了地下室。
“你怎么知道?”她狐疑的瞧了他一眼,而他则是好玩的扯了扯唇。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东方集团大楼的任何一砖一瓦,他闭上眼都摸得清。尤其东方艺廊更是他自己的心血,里头的陈设全出自于他的设计规画。
他飞快的搜寻记忆,记起廊里目前有全国青年艺术大赏的展览,试图臆测艺廊里可能吸引小女孩的东西……
她突然打住,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男人眼明手快赶紧打住,险险撞上了她。
“煞车前麻烦好心通知一下好吗?”
楚楚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她的视线愣愣的盯住正前方的一幅画。
“看到什么东西这么震撼?”他随著楚楚的目光转头,一直到双眼定焦在一幅画上,再也移不开视线。
“啊,难怪我一直觉得你根眼熟。”他的视线穿梭在她和画之间,颇满意于心中的谜题终于被解了开。
男人同楚楚一起站在画前:心中升起了当初第一眼看见这幅画时,那异样、无可辨识的情愫。
他当时第一个想法是作者创造了一个奇迹。仅仅用一枝简单的彩笔竟能抓住一抹流荡的、冷冷遥遥的灵魂。
那一瞬间,他只能定在当场,完全移不开自己的眼光,有一种奇妙而深邃的感觉缓缓攫住了他,令他想要……拘住那一束玉梨魂,永远不让她离开。
这真是怪事,他暗笑自己昏了头,几时对另一个人类产生这般复杂的情绪和占有欲。
楚楚的全副心神都放在画作上,没听见他喃喃自语和声调里所带的一抹无可辨识的感情。
“西亚这次的画真是画得太好了,连我这个模特儿都与有荣焉……”她的喜悦盈于眉稍,脸庞闪耀的光泽让身旁的男人瞧得目不转睛。
“你觉得如何?”她突然偏过头询问。
强迫自己拾回涣散的心神,“嗯……画得很像。”他沉吟了老半天故意吐出一句。
楚楚的下巴差点掉下来。很像?这是哪门子的形容词。让她不禁怀疑这个外表器宇轩昂的男子,该不会虚有其表,只是个满肚子草包的美术白痴吧?
“看过莫内的‘荷花’吗?”她踌躇的问。
敢情这小妮子是在试探他呢!他将计就计,摆出一脸无聊的模样。“看过啊,不过是无病呻吟、附庸风雅,尤其那些荷花画得和实体一点都不像。”
“哎呀!”她一跺脚,痛惜自己对牛弹琴。
她那毫不掩饰、赤裸裸的震惊表情教人忍俊不住。
楚楚没注意他那古怪的表情,一心一意想拯救他,企图从他那空洞的脑袋瓜里挤出一丝半点的美学细胞。
“那,毕卡索呢?”
“一团鬼画符,我国小的美劳习作作品都还比他的有看头。”他狂妄得可以。
闻言,她倒抽口凉气,这回是连番跺脚。
“那梵谷呢?别跟我说你对‘星夜’没有任何感觉。”她使出撒手锏,任凭对艺术再鲁钝的家伙,也不会对梵谷免疫吧。
他果真点点头。才刚要松口气,可他下一席话又教她气得想提刀杀人。
“我当然有感觉,这是那家伙忧郁症发作产生妄想症候下的产物,依我看,他需要立刻被送进精神科按时服用百忧解。”
哇咧!这回楚楚根本是整个人弹跳了起来,大眼瞪著他的表情,仿佛看见了降临地球的异次元外星人。
“你……你……你……”食指对著他,连连三个你,半天好不容易挤出一句结论,“孺子不可教也……”她忍不住抚额,喃喃自语,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回是彻底的放弃,显然梵谷已经是她的极限,而他却连这道“最低门槛”都跨不过!,
百忧解?妄想之下的产物?能想出这番荒谬滑稽的见解,真亏得他!
换个角度来看,这家伙艺术白痴的本性愈发激得她心痒,想好好教训……呃,是好好教育这位仁兄,替他那只有金钱和数字的脑袋里灌输一些艺术欣赏细胞。
“你那是在磨牙吗?”他故意漫不经心地问道,心底死命忍住笑。
“没有啊。”楚楚这才试图松开咬紧的牙根,从齿缝里迸出一句,皮笑肉不笑的。
八成日子太好过,她才想跟自己过不去,深吸了口气,下定了决心。
“我决定了。”
“什么?”他其实并不清楚她话里真正的含意,只觉得这有趣的小女孩愈来愈吸引人了。
“我决定免费当你的美术老师,替你好好上几堂课。”也不管这个学生答不答应,她自顾自的计画起来。
“你,要收我为徒?”
他的声音怪怪的,像是是压抑不住的闷笑,她决定是自己的幻想。
“不必太感激我,我只是不能忍受没有半点艺术细胞的男人在世界上晃疡。”
男人并没有太过深思熟虑,只几秒钟就点头同意。“好吧。”
他们两个对视,各怀心思的笑了开来。
“既然要成为师徒,我总该有权利知道老师的名宇吧?”
“我姓任,叫我楚楚就行。”她大方的伸出手。“反之亦然,你的名字?”
男子缓缓的伸出手,将那纤细的柔英以手整个包覆住,一种难以言喻的特殊情愫随著交握的手泛入她的心湖,激起一阵阵涟漪。
隔著交握的手,她仰头望进那双沁魂慑魄的深眸,看见映在那双澄然眼瞳里,自己的倒影。
男人的大手握得更紧了,他目不转睛的注视她,脸上惊诧的表情仿佛说明他也感受到彼此间那股异样的电流。
她略略施力想抽回手,可他不让,反倒握得更紧了。
心底小小的、一朵朵的涟漪渐渐凝聚成为一波波掀天的汹涌浪涛。她难为情地挣扎,这回,他没再为难她,缓缓地松开了覆握的手。
楚楚不自觉抚住自己急遽起伏的胸口,一颗心怦然悸动得令她不知所措。
要命!一抹酡红爬上她的脸颊。什么小鹿乱撞?根本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情况,照她目前的心跳程度,简直可媲美大象游行、恐龙赛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