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这总是一件好事吧!语双浮起微笑。
语翎锁住房门,小心翼翼的自床垫下取出一个信封。这是杨少怀前天给她的薪水,语翎极珍惜的捧著它,她一张也没花掉,知道再过几天就是杨少怀的生日了,她要买一样最特别的礼物来送他。
第六章
台东林场
石几上的两怀清茶已冷了,冷蔷静静的凝视著远方的暮霭苍岚,她已和丈夫杜隽逸对坐一下午了。
「怎么了?」杜隽逸起身为她换了怀热茶,微笑地望著妻子。「来找我却一句话也不说?」他平静的外表下此刻却波涛汹涌著:心爱妻子的突然来访令他欣喜若狂。
「并不特别想说些什么。」冷蔷缓缓开口,声调仍似吴侬软语的少女一般。「只是……想来陪陪你,只要能陪著你就好。」冷蔷垂下眼睑。
杜隽逸心下一震,这句话他已经等了太多年了,
「逸,」冷蔷如琥珀般的美眸凝视著他。「搬回家住吧!」
他的手抖了一下,茶泼出来了,隽逸调开视线望著远方。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住到山上来?当年你要来山上独居时,我一句话也没说。」冷蔷幽幽地叹口气,「也许你是讨厌我,无法再和我共同生活……」
「不许你这么说!」杜隽逸显现出少有的激动。「我讨厌你?蔷,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分居对你、对我而言部是一件好事!我不愿看你受苦。」
「看我受苦?这是什么意思?」
「你真的想听?」杜隽逸慢慢地说。
「说出来,逸,」冷蔷紧紧注视著他。「我要知道十年来的问题究竟出在哪裏。」
杜隽逸沉默良久後,才终於下定决心似的说:「你不快乐!蔷,跟我做了二十三年的夫妻,你一点都不快乐。我深爱你,你所有细微的心思全看在我眼裏、心裏。或许是和我在一起生活,你精神上的压力太大,我知道你努力想成为一个好妻子,但你的心从来没有在我身上……我知道当年你肯嫁给我是逼不得已,并非自愿的——」
「我……」
「别打断我,」他比了个手势,阻止冷蔷的辩驳。「让我一次说出来。我是多么珍惜你,
蔷,我多想与你相守这一辈子!只要一辈子,我就心满意足了。你原本就不属於我……而且你跟我在一起太苦,看到我,你就会想起最不愿记住的事,你一直以为我的存在是在提醒你那件事情』,但不是这样的,蔷,」杜隽逸瘖瘂道:「你可能永远不会明白,我从来没在意过『那件事』……算了,」他长叹一口气,「现在还说这个都太多余了,你回花莲我仍住在这裏,或者——」他低声说:「你要离婚,我都答应你。不怨你、不恨你、更不怪你,只要你觉得怎样做比较快乐,好吗?」
「不要说了!」冷蔷猛烈摇头,脸上早已布满泪痕。「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来不是想听这个的。你不想见我,我立刻回花莲去,再也不会来打扰你!」语毕,她转身就往外冲,「蔷!」杜隽逸迅速捉住她,眼底满是怜惜、心痛,及浓烈得令人窒息的挚爱……
冷蔷心折了、心痛了。「我没有生气,」她努力控制泪水。「你说得对,我的确该冷静的想一想,让我回去好好的想想吧!」
她慢慢挣脱杜隽逸的手,行至门口时,突然止步却不回头地道:「有件事情也许应该告诉你。那个人——杨维樵——回来了,他到花莲找过我,但我和他之间——」冷蔷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道:「永远不可能了!」
杜隽逸只能呆愣地望著她离去的身影,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傍晚,冷蔷踽踽独行地来到花莲海边,当她快接近自己画室旁的沙滩时,听到前面一群人大喊——
「有人溺水了!有人溺水了!」
「好像是个外地人……」
「下午阿松来才发现的……」
冷蔷心脏猛地一紧,疯狂的奔向人群……
***
梦中的白莲花,一朵在他年轻时绽放的白莲花。
清清雅雅的一朵白水莲,她有个极脱俗的名字——冷蔷。她是那么清丽绝伦、温柔婉约,像是自夏日午後幻化而出的水莲,是空谷间才有的灵气。他一进教室就看到她了!他没有办法不去注意她!
那年杨维樵三十二岁,莲花仙子般的冷蔷才刚刚满二十岁,她是全校师生最引以为荣的校花,也是美术系的高材生;而他是自美回国度假时,应昔日同窗、今日美术系主任——简文笙之邀而来的客座教授。
三十二岁的杨维樵定居纽约,是个已崭露头角的商界奇才,任谁也想不到他可是正统美术系出身的。凭著傲人的天赋,在公忙之余他仍常提笔作画,冷锐诡异,独树一帜的绘画风格,使他的零星作品也成为收藏家的抢手货,他的画作各方评价极高,这也是简文笙力邀他担任客座教授的原因。
既已恨晚,何必又相逢?!
他没有办法将她赶出心房,她的一颦一笑、她清灵醉人的嗔喜痴怨、她的串串笑语及欲语还休的神情、她玲珑剔透的水晶心肝,她是一朵温婉可人的解语花、是一块清秀薰人的白水莲。
他发现自己深深爱上冷蔷了;她也是。
但杨维樵早在七年前就结婚了。
在纽约,他有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富家千金出身的妻子汪碧莲,一个七岁的儿子云怀和五岁的少怀,他有令人艳羡的事业和不容动摇的社会地位。
但他遇到冷蔷了,这个令他爱到生命裏的女孩。
他们谈了一段不该发生的恋爱……
***
三十九度半的高烧,使得杨维樵极不舒服。
「唔……」他呻吟著。
「一只温暖的手按住他。「不要动,冰枕会掉下来。」
他张开眼睛——
「冷蔷引你怎么会在这裏?」他看清楚自己正躺在下榻酒店的大床上。
「别坐起来,躺下。」冷蔷替他拉好棉被。「你已经打过两支针了,医生说你应该快退烧了。」
「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一阵狂喜自他心底升起,值得!值得!
「维樵,」冷蔷蹙著眉,「你倒是告诉我,没事跑到暗礁那边去做什么?你不知道那裏很危险吗?」
「我……真的不知道,」杨维樵讷讷的说。「我一直等你,你都没回来,就只好坐在暗礁上等,心想这样可以清楚的看到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忘了那裏会涨潮……结果等你等到傍晚,等得睡著了,再下来……我就不知道了。」他一脸茫然。
「你没被等速下降的气温冻死真是幸运!」冷蔷摇摇头。「幸亏阿松发现你,不然你就被潮水卷走了。真是!来,把药吞下去。」她打开药包。杨维樵乖乖吞下药丸,失神的凝望。
冷蔷玉脂般的脸蛋,「记不记得以前我生病时,你也是这么温柔的照顾我,你还彻夜衣不解带的陪著我……」
「不要跟我谈以前,」冷蔷神色一凛,严厉道:「杨维樵,请你记住,我永远是杜太太。
今天我会来照顾你,是念在毕竟我们曾是『朋友』,而且你在花莲也没朋友的情况之下,才尽我应尽的地主之谊,请你别会错意了。我很爱我的丈夫,请你自重,不要打扰我及我的家庭。」
「打扰你的家庭?」杨维樵苫涩道:「蔷,别再对我演戏了,别再编这些冠冕堂皇的藉口来骗我。我已经打听过了,你和你丈夫早在十年前就分居,他在台东,你一个人住在花莲,你们早已是貌合神离。蔷,是我害你的,我应该给你一个完整的家而没有给,那个人……叫杜隽逸是吧?他竟然如此不珍惜你,竟然这样对待我心小的珍宝!」
「不准你批评他,他是我丈夫!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们夫妻之间的事?管管你自己吧!隽逸对我好得很。」冷蔷激动得发抖。「好得……不能再好……」
「蔷,」他发烫的手紧紧握住她。「不要离开我,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离开美国时,我已把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寄给我太太,我的律师会和她谈,她要什么我统统答应,我的所有家产可以一毛不剩的全给她。蔷,我不会再回头了,我已下定决心结束这段有名无实的婚姻,不管你回不回到我身边,我都离婚离定了。不要让我孑然一身,你还爱我,我知道你还深爱我,不要让我孤孤单单的过下半辈子,蔷——」
冷蔷紧紧咬住下唇,她背对著病榻上的他,豆大的泪珠不听话的滚滚而下,她多希望有那本事可以把眼泪往肚裏吞,可惜她做不到。她更希望自己能狠下心来撇开杨维樵,不管他的死活,可惜她也做不到!
「不要让我为难,杨维樵,请你不要让我为难。」她仰起头,泪水咸咸的滑入唇间。「我永远不会对不起隽逸,水远不会……」
「当年你为什么要那么仓卒的结婚?」杨维樵奋力扳过她的肩,强迫她面对白己。「我才一回美国要办离婚,你就失踪了,完全断了音信。你为什么不等我?我不是个骗子,我答应你要回去解决问题後,回来对你负责,我就一定会做别!你为什么不等我?这是我最恨你的地方!」杨维樵闪出泪光,激动的摇她。
「破坏别人的家庭本来就是不对的。」你知道我为了那个错误,付出多大的代价吗?她
永远不会让杨维樵知道语双的身世秘密,永不!「更何况你别把自己说得太伟大了,你没等
到我後也没什么行动,还不是乖乖的在尊夫人身边当个好丈夫?」
「我能不这么做吗?」他黯然垂下头。「碧莲威胁我,如果我要离婚,她就要带著两个
年幼的儿子去跳纽约帝国大厦。结果她真的带苦两个儿子去了!我能不屈服吗?」
冷蔷愣愣的听著。回首前尘,恍如隔世!
「那你呢?蔷,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仓卒的家给杜隽逸,他到底是谁?」
他救了我!他救了「两」条生命!他对我的包容、付出,是你永远无法想像的!冷蔷在心中狂喊,却只丢下一句:「不关你的事!永远不关你的事!」她转身立刻街出房间。「冷蔷!冷蔷!」
「你去哪裏了?我来了半天了,也不见半个人影,你也没在沙滩上画画啊!」由台南来拿画的冷湘狐疑地盯著妹妹,她仓皇狼狈的跑回来,活像被追赶的囚犯!
「没什么,」冷蔷狠狠吸了一大口气,强自镇定道:「你来拿那一幅『海之冬』是吧?跟我来。」
「你的手怎么抖成这样?冷蔷,你怎么了?瞧你脸色白得像鬼一样。」冷湘捉住她的手,锐利的视线梭巡在她脸上。「告诉我,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在最了解自己的姊姊面前,冷蔷崩溃了!冷湘知道她所有的过去、
「姊……他回来了!他又回来找我……」
「谁?」冷湘的脸色也迅速地刷白。「你不要告诉我是——杨……杨维樵。」她的指尖—片冰冷。
冷蔷哀哀的跌坐在地,掩面而泣。「天!这个天杀的混帐!」冷湘咬牙切齿,「他又来找你?他跟你说了什么?他又要害你一次,再拐你跟他走,是不是?冷蔷,难道你还想再错一次?」冷湘厉声道。
「不不不!我不是……」冷蔷抂烈的摇头。
「你给我听清楚,」冷湘急切地说:「你不要忘了当年在妈面前发的重誓,妈虽然死了,还有我这个姊姊看著你。冷蔷,难道你忘了,妈妈差点为你赔上一条命吗?还有,你敢对不起隽逸?他对你这么好,你还敢再一次对不起他?」
「姊,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提起死去的母亲,冷蔷更加泪如雨下。
狂乱中的两人部没注意到门外有细微的脚步声,是语翎,她要回来拿上次遗忘的数学讲义。她悄悄的走近,大姨妈——妈的样子太不寻常了,於是她轻轻地贴在门口——
「我不会对不起隽逸,我更没有忘记对妈发的誓!」冷蔷哭喊著。
「那……语双呢?」冷湘紧张的揪住冷蔷。「你没告诉他语双的身世吧?」
「没有!我一个字也没说,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的,」冷蔷表情坚如磐石。
「那就好。」冷湘大大松了口气。「这件事情永远只有三个人知道就好,一个是你、一个是我,还有躺在地下的妈妈。」
「还有第四个人,」冷蔷平静的说,「隽逸。」
「你……」冷湘瞠目结舌。「你全告诉隽逸了?!包括……真正的罪魁祸首?!」
「当然,隽逸那么爱我,我不想骗他。我早告诉他语双是谁的,还没结婚时他就知道了。」
「他早知道这件事?」冷湘愣了半响才回过神。「天哪,杜隽逸真的是前所未见的稀有大恐龙,这种人就剩他一个,全绝种了!」
冷蔷的表情——愈来愈凝重,「姊,我好担心,我不知道杨维樵还会在台湾待多久,我好怕,怕他会慢慢挖出这一连串的秘密,」门外的语翎瞪大眼睛,紧紧捂住嘴巴,她的心脏快跳出喉咙了。语双居然不足爸爸的亲生女儿?!
爸妈一向视为稀世珍宝、什么都比自己强的语双,她的身世竟然是个谜?!
天哪!这是一个太大的发现了!
语双坐在镜前喜孜孜的装扮自己,今天是杨少怀的生日,她答应要和他共进晚餐。
下班回来後,她匆匆地淋浴,抹上了他最喜欢的薰衣草香的护肤香乳,再匆匆坐下来精心的描绘自己——瓜子脸上抹上乳液後,再上粉底露及一层象牙白的薄薄粉底,藉以烘托她那吹弹可破的雪肤;刷上棕色眉刷,不上眼影而改用蓝色睫毛膏卷卷自己的长睫毛,菱形小嘴点上最适合白裏透红肤色的豆沙色唇膏;一头乌黑亮丽的披肩秀发全往後梳,露出清晰的美人尖後,再别出心裁的细细编上三条细辫子当发圈来固定发型,效果保证令人惊艳!
她别上一对琥珀带银坠的特殊耳环,换上前天逛中兴百货时,少怀送她的D&C墨绿色最新春装,踩上名牌的高跟鞋。好了!她满意的对镜旋身,镜中俪人神采飞扬、明艳醉人,眼波流转兀自生辉。
七点了!语双匆匆拎起皮包,再喷上香水,门钤也准时响了。
杨少怀坚持要请语双回家吃饭,两个人安安静静的过生日。他将语双接回家俊,就直往厨房裏钻,语双闻香也跟上来了。
「好香啊!你这个大寿星今天要请我吃什么啊?」
「去去去!不准偷看,去客厅坐著。」杨少怀忙不迭地赶她出来;马上就有大餐吃了,客厅茶几上有你最喜欢吃的新疆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