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绕着土石走了一圈,除了几只避雨的小动物之外并未发现其他人影。或许他料错了,上次水笙对这里的一草一木表现得相当畏怯,可能根本不会主动寻来这里。闪电照亮了整座山庄,触目可及只有树叶飘摇的影子。
楼定风呼出挫败的叹息,转身走回停车的地方。
砰隆!雷电击中道路旁的高杉,树干晃了两下,突然兜着他的头倒下来。
“危险!”他急忙亲离车身,扑向湿漉漉的泥浆水小径旁。
雨势像漏水的莲蓬头喷洒在他头上、发上、身上,他的嘴里灌进一口污水,腿上传来刻骨的剧痛。
“该死!”一根三公分长的锐利断枝陷入他的大腿肌肉。
楼定风竭力想把尖刺拔出来,但微弱的光线让他看不清楚针头的位置。不行,暴风雨夜的森林里处处是陷井,他再逗留下去顶多赔上一条老命。
然而命虽保住了,帅气的车子却不能幸免于难。坚固的车顶被压成夹心饼干,即使完成无缺的引擎还发得动,他也很怀疑自己有办法顶开驾驶座钻进去把车子驶走。
“难不成在这种大风大雨的天气走上十来小时回家?”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苦笑,开始跛着脚走出树林,运气好的话,途中或许会碰上好心让他搭便车的人。
随着跨出去的每一串步伐,大腿上的芒针更加刺进他的血肉,他咬着牙往前挨过去,心里不忘自我解嘲着,发明“如芒在背”这句成语的人八成也有过类似的经验。
林间闪过的动静突然吸引他的注意力。楼定风很难解释得出那份异样的感觉代表什么,但是一股莫名的驱力促使他离开小径,走向林荫深处。
“有人吗?”
“水笙?”他试探性的呼唤。
没有回应。倾盆的雨声几乎盖住其他杂音,或许她听不见他的叫声。
或许她根本不在这里!
不,不能放弃每一个可能性?他决定走进树林深处找找看。
走了约莫十五分钟,每株树看进他眼里越来越大同小异,配合上能见度极低的洪雨,他几乎失去了方向感,幸好天际再茺裂开亮晃晃的光影,照耀他的前路。
然后,他看见了。
纤白细瘦的女子蜷缩在枯干根部,披垂的长发遮住脸颊,他看不清她的容颜甚至看不出她是否在颤抖或呼吸。
“水笙?”短暂的瞬间他悚然产生错觉,他们仿佛回到一年前的“雪湖山庄”,水笙缩在墙角,颈上扎有喂着番红草剧毒的细针,全身麻痹。
楼定风恍若中了定身术般,眼也不眨地盯住她,试图从冰冷的形躯中寻找些许的生命迹象。
良久,她终于蠕动了一下,很轻很轻的。
“水笙,”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屏住气息。“你还好吧?你冻得跟冰块一样。”
连忙脱下外衣,将她包成湿淋淋的蚕茧。浸透的风衣已经没有多少挡水的功能,但起码可以防止雨花直接拍打在她身上。水笙仍然穿着轻便的家居服和宽松长裙,濡湿之后其薄如纸,压根儿不具避寒的功能。
她眉睫紧闭地窝躺在他怀中,娇躯随着轻浅的呼吸微微起伏着,似乎失去意识了。
“水笙,睁开眼睛。”她──还活着吧?楼定风的心头突然浮出哧人的疑问。“当然活着,虽胡思乱想。”随即自己说服自己。
他们不能继续留在雷雨中,否则她迟早会冻死。他吃力地抱着她站起来,左腿的负担一旦加重,伤口里的尖刺更加陷入肌肉里。他闷哼一声,竭力忽略躯体的疼痛。
紧要关头,活命比叫痛更重要。
“这种鬼地方,该上哪儿避雨才好?”想想到觉得好笑。以前日日夜夜期盼着将“雪湖山庄”彻底地摧毁,现在却巴不得自己手下留情,令它保留几座可以遮风避雨的屋宇。
轰隆的雷鸣爆发出来,林间深处又响起树林被劈倒的声音。
“不行,我的身上可没有装避雷针。”他喃喃自语,这附近还有哪处地方可以栖身?
有了!他灵光一现,从前的流民窝距离雪湖山庄不远,前阵子警方又围剿过几次,应该不至于有危险份子藏匿在那里,他们或许可以找到安全干燥的身寸处。
于是他抱起水笙,努力摆动沁血的伤腿绕向树林的彼端。
当两人跌撞进一间摇摇欲坠的小木屋时,他的腿已经失去知觉。
“没法子了,这里是我的脚所能到达最安全的地方,如果待会儿屋顶被吹跑了,咱们只好当一对洗天浴的泥菩萨。”他不了解自己为何持续对她说话,可能是他们所处的环境太恶劣,他要听见一个属于人类的声音吧!即使是自问自答也好。
“嗯……”她轻嘤咛一声。
“水笙?”他又惊又喜,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醒一醒,你还好吗?冷不冷?”
可惜她只是哼了几声,继续跌回无边的昏沉。
她的发肤冷得离谱。如果再不设法替两人取暖,他们可能看汪以明天的太阳。
“明天有没有太阳还是一回事呢!”他自我解嘲。
小屋只有四坪大小,他把水笙安置在角落的行军床上,暂时顾不得跳蚤和臭虫的问题。由于这里以前住过流浪汉,锅碗瓢盆的工具虽然粗陋,勉强还能派上用场。他甚至在墙角找到一只灰旧的打火机,就着炉里的木炭先生升起一团火。一番开灶上的锅盖,五、六只肥大的蟑螂慌慌张张蹦出来。
“喝!”他哧了好大一跳,半晌才咽回厌恶的感觉,抢过锅铲一一把蟑螂消灭掉,然后拿起扫帚请他们的尸骸出门为安。
水笙迷迷蒙蒙地和开眼睛,昏沉沉的视线来回搜寻着陌生萧然的四壁。好肮脏的地方,而且是臭兮兮的,她在哪里?谁带她来这儿的?发生了什么事?楼定风呢?
“楼大哥!”她惊慌起来,忙不迭坐直身体。“楼大哥,你在哪里?”
“这里。”一觉醒来就鬼叫鬼叫的!两相比较之下,他发觉自己还是喜欢安安静静昏迷的章水笙。
楼定风关好门,踱回炉灶边顺着橙黄色的火苗。
“你有毛病?”他又开骂了。“大雷雨天的,四处乱跑,还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你以为岛上没蛇没坏人──”
细腻腻的娇躯突然撞进他怀里。
“蜘蛛!蜘蛛!”她哧得泪花乱转,拼命想摆脱肩膀上的节足昆虫,却死也不敢用手挥掉它。“快点,快点,啊!爬上来了!”
“──也没蜘蛛啊!”他赶紧最后机会教育一句,才替她打落肩上的昆虫。
水笙泪眼汪汪地杵地原地,眼红鼻子红的,一副好生委屈的小媳妇模样。
冷风从木板墙缝透进来,两人同时打个寒颤。
“把湿衣服脱掉,去床上躺好,那里有干毛毯可以暂时披着!”他粗声命令,迳自回头翻箱倒柜,找找是否有遗漏的罐头食品可以充饥。
奇怪!水笙昏过去时,他拼命祈求她快快醒来,现在她醒过来了,他又对她凶巴巴的。严格说来,他欠她一个道歉,毕竟是他威哧得她不得不跑出来。但今天的日子太过特殊!今天是他家人的忌日,他似乎没理由向父母的死仇的律师的女儿低头认错。
父母的死仇的律师的女儿……自己想起来都觉得关系拉得很远,他又摇头苦笑。多么的希望能更明确一点,起码方便他迅速决定自己该如何对待她。
忙了半晌,突觉身后静悄悄的,莫非她又昏过去了!他转头查看,脾气登时卯起来。
“你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快回床上躺着?”笨女人,缩在他身后拼命发抖,也不会替自己找件温暖的破布盖着。
“你……你不要那么凶嘛……”她刚刚想起来了,今天早上就是他把她吼出门的。她又没做错什么,他却从头骂她到尾。“我……我好冷,可是就要上有蜘蛛……有蟑螂……可能也有毒蝎子……”泪水扑簌簌地滑下来,她越哭越伤心。“我想回家吃东西和睡觉……偏偏你一直骂我,张太太说会叫的狗不咬人……可是叫起来还是很可怕呀……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好了好了,别哭了,求求你别哭了!”他们好像经常重复类似的对话。“我不骂你就是了,你回床上躺好。”
他们被困在风雨中已经够他烦的,她还想再掺一脚。
“可是床上有虫子。”她含泪提醒他。
“虫子全给你哭跑了!”他没啥好气,管她的!随她去挨饿受冻,不理她。
他弯身在柜子里找到一罐隔天就过期的鸡肉罐头,和几包干巴巴面条。只好勉强凑和着用,反正他从没立志过当厨师。
窗外的电光已经止息了,但是雨涛仍在 哩啪啦地打破阔橡胶树上,沿着叶缘滴落他们的屋顶,再偷偷泌入木板缝隙,偶尔引进一丝寒细的冷风。
“楼大哥──哈啾──你在干什么?”俏生生的声音仍然发自原位。
“找东西吃。”他掏出瑞士刀,利落地打开罐盖。
“你──哈啾──你找到了吗?”她的嗓音发抖。
“嗯。”他拿起锅子到屋外藉由雨势冲干净,装满整锅雨水放在炉子上。
“你──哈啾──你现在又干什么──哈啾!”
“烧水。”他终于耗尽脾气。“你烦不烦哪?不是叫你回床上躺着吗?去去去!”赶鸭子似的赶着她上床。
现在也顾不得礼仪教养的问题,三两下剥光她的衣服,拿起带有霉味的旧床单掸扬几下,确定没有虫子之后环裹住她的纤躯。途中她曾经尝试捍卫自己的衣服,但是徒劳无功。
“别乱动。”楼定风仅仅以一个简单的命令就制止了她。哼!只有饱暖的人才会思淫欲,目前他可是又饥又寒又受伤。
水开了,他将鸡肉和面条搅混在一起,煮成一锅鸡汤面。
“好了,过来吃面。”他回头唤她,瞧见她的倩影心头又是一震。
她实在灵秀美丽得离谱,皙白的身子裹在毯子里,潮湿的长发飘垂而下,隐约可见肌理晶莹的香肩露出薄毯边缘,她看起来就像摆在玩具店架子上等着小朋友飞买回家的漂亮娃娃。
落难搪瓷娃娃。
“好香,你煮了什么东西?”她不知道楼大哥还会做饭哩!
水笙接过缺了一角的磁碗,才刚喝下热腾腾的汤汁,眼珠霎时瞪得又圆又大。
“你要是敢吐出来,咱们就走着瞧!”有得吃就不错了,她还敢挑,汤里也不过少了适量的调味料,而罐头食品又恰好有点腥而已!
水笙乖乖把热汤吞下去,立刻递出破碗投降。
“我吃饱了。”明显是在敷衍他。
“全部吃完!有些人连罐头食物都没得吃呢!你以为人人像人一样好命?我还吃过比这锅面更难吃的东西。”
她又被骂得嘴巴扁起来。“好嘛!你以前何必吃那么──‘风味特殊’的食物?”
“穷呀!”他坐在床沿埋头吃面。老天爷!真的满难吃的。“我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成天在街上晃荡,自然是找到什么吃什么,哪容得我挑嘴?”
难得他主动提起幼年的经历,水笙圆睁着媚黠的明眸,扫视他的脸庞。
“你的爸爸妈妈是什么时候过世的?”亲人俱殁的伤害性必定很严重。她思及今早楼定风莫名其妙发怒的场面,心头仍然冒着冷汗。“他……他们的死因是不是和我有关系?你当初收留我的原因,也和这些旧事脱不了干系对不对?”
他沉默了一会儿。
“严格说来,事情与你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该让她知道多少?他蹙着眉心迟疑,终于决定说出大致上的实情。“但是令尊生前替杀害他们的凶手做事,协助那伙人逃过法律上的追诉责任。”
她“嗯”了一声,不再说话,正合楼定风的意。他已经累了,突然找不出力气谈论太多几十年前的旧事。
记挂了整整二十年,他真的觉得好疲……
然后她开始闷声不吭地流眼泪。
“你又哭什么?”通常而言。“章水笙哭”和“楼定风头痛”之间可以填上等号。
“以前的事我又不记得……跟我也没关系……你怎么可以对我凶?现在我只认识你,甚至连我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你,原来你对我的照顾关心全部是假的……”开闸的水龙头再度哗啦啦地淌泄下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他赶紧祭出自己最常挂在嘴边的七字真言。“我也没亏待你呀!看看你,吃好的,穿好的……”
水笙可怜兮兮审视身上的破布和碗里的面糊。
“好吧!你‘通常’吃好的、穿好的。”他又好气又好笑,“今天的情况特殊,就当做是野外求生训练的课程好了,很多人宁愿花大把银子和你现在处境交换──唔!”
他起身收拾空碗的动作僵了一僵。
“楼大哥,你怎么了?”她紧张起来。“啊!你的腿在流血。”
“没事!”看样子他腿上的尖刺不能等到风雨减弱了才找医生诊治。“帮我烧一锅开水,把火炉边的瑞士刀放进去煮一煮。”
她连忙照着他的吩咐做,再抢回他身旁蹲下,“有要乱动,把裤子脱下来检查看看。”
“喂,别──”他想保住自己的基本尊严,却敌不过她四处乱摸的小手。
“快脱下来。”水笙解开他的纽扣,硬把长裤从他的臀部褪下去,还差点松手让裹住香躯的毯子滑到地上。“嗯,伤口好深、好深。”
她裹住的毯子底下光溜溜的,一丝不挂地趴在他腿上替他挑树刺。章水笙以为他是铁打的吗?
他的身体突然热起来。
“别看了,把瑞士刀拿来给我。”
刀子消毒完毕,楼定风先拭净伤口附近的污泥,接着来到困难的部分。他必须割开伤洞,把没入肉里的针挑出来。
要命!他没想到自己也有扮演蓝波的一天。
“喂喂喂,你想做什么?”那条腿已经受够折腾了,楼大哥居然还想拿刀割它。虽然他是腿的主人,可是她看了会心痛呀!
“怕血就别看。”他深呼吸一下,在血洞口划开小小的十字,脸色已然雪白得吓人。疼痛与否其实在其次,倒是这种自己切割自己的感觉很恐怖。
“该死!”他的手指太粗了,无法探进伤口里拔出微小的入侵物。“水笙,过来帮我。”
“我……我……”她的脸色比他白上好几倍,仿佛身受皮肉之苦的人是她自己。“你……你要我干什么?烧……烧水?”
“干么烧水?你以为我在生小孩?”他凶巴巴地骂人。“过来替我把木刺挑出来!”
挑刺,听起来好恐怖,血肉模糊……她用力咽下恶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