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陈洵美一楞一楞的。“你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她恼羞成怒。“怎么说?”“因为你又把我弄迷糊了。”
***
抵制与冷冽的氛围并未因为芳菲的私走而远离赵家,相反的,窒沈如磐石的异样甚至比三天前更加明显,而且颇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唯一不受影响的生物,好像只有赵方祺与阿浩。
他们俩依然照样吃、照样睡、照样过日子。
晚餐时分,一家五口──四位人类外加一只走狗──静静地扒著飧食,不吭一“唉!”
赵爸爸沈沈吐出一口气,塞进满嘴白米饭。“唉!”又叹一口气,再塞进一嘴米粒。
“唉!”二度呼出一口气,又塞进饱饱的饭料。
“干嘛?你吃饭配叹气?”赵妈妈率先看不顺眼。“菲菲失踪了七十二个小时,你们还有兴致顾及口腹之欲?”赵爸爸不可思议地说。
赵方祺思索片刻。
“平时老姊在场,也不见得有助于下饭呀!”小鬼头盛宴第二碗白色米粮。“无情无义……”赵爸爸犯嘀咕。
他真正想质询的对象──瑞克,从头到尾不吭一响,郁郁扒进他的磋来食。
“瑞克小子,你要不要再把那天菲菲出走的情形描述一遍?”赵爸爸终于按捺不住了。
“人家已经形容过上百次了。”赵妈妈出面打圆场。
“再说一次有什么关系?”赵爸爸的鼻孔生烟。“他弄丢找女儿,我不找他还能找──”
“闭嘴!吃你的内丸子。”
一颗珍珠丸子撑开他的口腔。
赵爸爸立刻屈服在娇妻的淫威之下,只能以愤怒不平的眸子放箭诛杀房客。“我说,瑞克呀……”赵妈妈笑咪咪地上场打击。“你觉得菲菲为何要逃跑呢?”
“躲开。”过去三天,他一直惜字如金。“躲开谁?”
“记者、风头。”还有我,他在心里暗自加上一项。
“奇了,你这个大明星都不在乎花八卦杂志如何编派,她反倒眼巴巴跑出去效法缩头乌龟。”赵爸爸抽他冷腿。
芳菲是赵家的金玉珠宝,为了她,长辈人人是能与任何人翻脸的,无论以前交情多么密切。
“爸,乌龟原是王八种,你把老姊影射得如此难听,那你自己岂不成了王八?”赵方祺一颗冷静的心发挥多种功用,嘴里咀嚼兼发话,视线则凝注在傅培梅食谱上。
“我爱骂自己王八,跟你有什么关系?”赵爸爸赌气道。“当然有,你若是王八,我就变成龟儿子了。”赵方祺理所当然地反答他。
“那我呢?”赵妈妈越想越不对劲。赵方祺好心替母亲解答。“中国古代的“龟儿子”
其实是另外有涵义的。青楼里的皮条客统称为“龟奴”,“龟公”或“王八”,龟奴和女娼私通下来的小孩就叫“龟儿子”。刚刚老爸承认他自己是王八,又指定我当龟儿子,相同等式换算下来,妈咪,你认为自己扮演什么角色?”
他翻开食谱的下一页──北京烤鸭。
赵妈妈扳著手指头演算一遍。“龟公和龟儿子……和娼妇……”她慕地倒抽一口冷气。
“好呀!老头子,你敢骂我是婊子!我跟你拚了?”
赵爸爸跳离餐桌两公尺远。救命呀!家中唯一生有“狗胆”的生物是阿浩,他嘟敢?
“小子,你简直唯恐天下不乱。”赵爸爸遥指儿子的鼻梁。“我?”赵方祺终于抬起头,表情横布著讶然和惊异。“你们讨论你们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从头到尾都在研究食谱。”
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无辜样。
“没错!”赵妈妈也亲眼目睹到了。“你有种侮辱我,干嘛没种承认?”“我……
我……”赵爸爸已经气得口吃了。“你……你们……瑞克,你倒说句公道话呀?”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瑞克木然扫视著餐厅剑拔弩张的战况,一张脸、两张脸、三张脸──有人超脱于物外,有人即将火山爆发,有人准备送上断头台。
而他,是一条河,一条静谧、不流动的河。
“我吃饱了。”硕高的体格缓缓挺直,俯视眼前的众生相,然后无动于衷地走开。
“他奶奶的,我白养了食客几十天,他连好话也舍不得替我关说一句。”赵爸爸哇啦哇啦的抱怨贯彻整片赵宅。
瑞克不在乎。
老实说,他啥也不放在心上。
为什么直到今日才真正觉悟?他自问。
没错,当初他回国探访小朋友菲菲的目的占了绝大部分,但……朋只足一种中性的期待──期待瞧见当年的黄毛小丫头蜕变成怎生的黄毛大丫头。这种感觉包含了几许思念、三分怀旧,以及绝大多数的好奇与兴味。
至于“情”,甚至于“欲”,天!决计没有。
既然如此,他在神魂颠倒些什么?芳菲或许仍然是一朵鲜嫩的包心菜小baby,他可早破了淫戒。
自己究竟是在何年何用何日──爱上她的?
都是那些吻的错!瑞克开始归究责任。他根本不该吻她,在“亚歆”事件的第-次、和淡水事件的第二次。
他根本不该替她介绍认识老邓!他根本不该背她!他根本不该再见到她!
“我根本不该回台湾。”他低吼。
“汪!”原来阿浩一路尾随跟他回到客房,他完全没注意。
“你就不能替我否认一下吗?”瑞克质问他。
阿浩嗤出鼻息,自个儿跳上床沿休息,懒得与心志不坚定的男人闲扯。
“暂住赵家的地盘,并不代表我甘心屈居在你的下级,名列为第二等公民。”他开始迁怒了。
阿浩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皮。
果真连一条狗都没将他放在眼里。失策呀失策!
滴滴答答的无线电话鸣声,干扰了他的训狗大道。
瑞克拿起话筒,劈口就刁难──“喂,打错了。”嘟──切断通讯!他没心情交际应酬。
答答答,答答答……对方比他更坚决。
“喂?”这回口气非常火药味儿。“瑞克先生?”中等频率的男嗓透过话筒询问。“我是。”他皱眉。“好久不见。”对方平静地问候。
声音听起来有点儿耳熟,但他想不起来曾经在何处听过。经验教会瑞克,切勿忽视任何叫得出你大名的陌生电话。
“我应该认识你吗?”他钓了钓彼端的反应。“光凭声音,当然不应该。”对方轻笑几下。“除非你看得兄我──和我的哈雷。”
淡水骑士!闪电般的记忆力冲回他脑中。火红色的哈雷车身辉耀著斜阳,当日的一点一滴迅速在他脑海中重拟。
骑士头子为何查得到赵家的电话号码。
明摆在眼前的可能性闯进瑞克的心田,捎来一阵凉意。
“让我和赵小姐说话。”他下达强硬的命令。
“与聪明人交手是一件过瘾的事。”骑士的话声传出赞赏的意味。“放心,我们将赵小姐和她同学待之如上宾──起码目前为止是如此。如果担心情况生变,你可以亲自跑一趟,我随时欢迎老朋友前来拜访。”
“无论邓导演与青竹会发生什么不愉快,都与赵小姐无关。”他的太阳穴迸浮著青筋。
“电影的问题倒是其次。”骑士好整以暇地吊他胃口。“重点是,我想弄清楚,你我二人,究竟谁的骑术高出一筹。”
“尽管画下道儿来!”
“爽快!咱们就在上回的老地方见。”骑士的语气转为冷硬。“记住,我只等你一个钟头,逾时不候。”
这次,由对方主动收线。
瑞克摔下话筒,拔腿冲出房外。
他的脑中回荡著单一的狂吼。他们抓到了菲菲!他们抓到了菲菲……
“嘿!你火烧屁股似的,上哪儿去?”赵爸爸及时从战区闪出来,拦住食客的前路。
“青竹会的手下抓走了菲菲。”最后一个“菲”音说完,人影已经消逝在门外“青竹会?”赵妈妈愕然。
她一直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听见这个组织的名号。
赵方祺一言不发,匆匆奔上工楼。“你……为什么……青竹会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赵妈妈的脑中一团混乱。佛祖保佑,青竹会于她就像个已经淡去的事,如今却又活生生跃回她脑中。一切嬉笑怒骂尽从空气问出去。往常的女强人、大妻子徒然委靡成茫然的小女人。
“是不是你……”
赵爸爸企图抹掉面孔的铁青色,让牵手安稳下来。“我没有。”他温柔地揽住爱妻。
“我发誓,从我们结婚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切断每一线道上的人脉。”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们要抓走小菲?”她紧紧抓住丈夫的衣襟。
“受威胁的主角是菲菲的老板,她只是无辜被牵连进去。”他轻声向她保证。“天下怎会这般凑巧?”赵妈妈几乎哭出来。“我们赶快去带她回来,那帮坏胚子……他们一定会伤害她……你赶快去带她回来!”
“诺!”
一把陈旧的、带鞘的武士刀挤进夫妻俩中间。
刀柄握在赵方祺手里。
他和阿浩已经全副武装。男孩肩上扛著精铁特制的棒球棍,大黑狗的胸背也罩妥独门打造的护甲。
两只炯亮的双眼静候父亲大人的示下。
“好,孺子可教也!”赵父微笑,瞳仁中心却扬起旺盛的火焰。此时此刻,任何人都不会将他与平时逆来顺受的里长伯联想在一起。“咱们可以合组一个父子特攻队。”
“感谢队长赏赐。”赵方祺懒洋洋地质出外。“阿浩,走吧!上工。”
***
瑞克并不确定自己必须准备哪些秘密武器来赢得稍后的胜利,然而,确实了解自己“不需要”那些碍手碍脚的杂物。
比如说,绯闻事件的第二位男主角。
“哟荷──”小郑坐在驾驶座旁呼啸,痛快的叫嚷疾速被强风吹散。“太过瘾了,等我存够了钱,也要租一台……不,是买一台BMW敞篷跑车。”
瑞克斜瞪他一眼,受不了!
郑公子的神经失调何时不好发作,偏偏选在今宵。而他自己更倒楣,倘若提早出门两分钟,或许就不会迎面碰上登门拜访的男演员。
郑某人打的如意算盘还算挺天才,等到绯闻上报三天,确定赵家应访接受女儿的“出名”的事实之后,才有勇气捧著一束红玫瑰前来致歉。
若非他考虑到揍晕不速之客需要耗费六十秒的时间,郑大龙现下应该横躺在赵家巷子口吹冷风。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小郑啥都不晓得,只知道洋鬼子正要出门会赵芳菲。既然瑞克神神秘秘的,自己只好选择跟上来。
“决斗。”
“你要和我决斗?”他骇了一跳。
瑞克专注操控著方向盘,懒得搭理他。
“也好。”他享受一切英雄必经的情节。“芳菲在场旁观吧?”
瑞克心中一动,缓缓扫描他,胖中藏著深思。“你知通吗?”他慢条斯理地开口。“事实上,这一回合我并不介意由你出头当英雄。”
“真的?”小郑眼睛条地发亮。
瑞克缓缓笑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丰采十足的俊颜点动一下,又一下。
“当然是真的。”
小郑觉得自己开始走运了。
***
笨,嫩呆,白痴小孩!
芳菲第千百次地侮辱自己。离家出走也该挑个地灵人杰的好处境,她偏偏傻傻地送到暴走族的地盘来。上回与邓导演一同出来拍外景时,经验还没学过吗?
但,话说回来,命运之神设下如此的安排,她单薄的微力也万万无法抗拒。淡金公路与淡水海滩好歹相隔几公里远,她又怎知自己的运道会走向湮灭的途径?
其实她本来已经决定打道回府的。
苦思了几个小时,她心眼儿好不容易豁然贯通,正想兴冲冲偕伴回拜台北的时候,“他们”却出现了──上次捣乱的机车骑士。
五台重型怪物一字排开,催动狺狺的引擎的吼声向她们挑衅。
“刚才阿保通报我你出现在我的海滩上,我还不敢相信呢!”带头老大换了一台座驾。
昔日的红色哈雷如今代替成BMW的“R100重型机车”,玄黑色安全帽依然护佐他的头面,威风如昨。
于是乎,她和陈洵美别无选择──两个女生乖乖被“请”到当初出外景的淡金公路旁。
“喂,想不想喝水?”其中一名骑士扔过矿泉水。
他们的态度比起初次见面持和蔼多多,似乎没有伤人的意向,但是依然反缚住人质的双手,押她们跌坐在海滩旁枯等。
“手被捆住怎么喝?”芳菲咕侬。
“我喂你?”骑士笑得坏坏的。陈洵美大声斥喝。“你们不要欺负良家妇女哦!否则……
“否则怎么?”老大的利眼透过黑罩射过来。
“不……不怎么样……”识时务者为俊杰。
日头一个钟头前已经下山。偏远的公路旁并没有装设照明措施,因此,除去几抹呼啸而过的车灯之外,整片海滩笼罩在暗沈沈的夜幕里,仅靠其中两合哈雷的前车灯维持可见度。
光晕迷蒙地映出几名骑士的外形,他们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踱步、谈笑,一派轻松自若的德性。
芳菲并不明了他们为何制住自己,以及大伙儿在等待什么?
她吓累了,也开始懊悔方才放弃那两袋米肠和虾卷。
“放心,人一来我就放你们走。”带头大哥的目光犀利,居然能隔著面罩瞧出她的倦容。
“什么人?”她鼓起勇气盘问。“救你的人。”
里肌肉!这三个字以光速升进她的心海。不知从何时起,赵方祺的位置已经被他取代。
“他和我闹翻,才不会特地赶来帮助我。”她试图游说带头大哥。
“是吗?”
后方,一辆黑色跑车悠然停靠在路畔,迅速戳破她的牛皮。带头大哥全神贯注地打量驾驶员。
前座的门拉开,司机缓缓移出车外,脑袋罩著一顶安全帽,月光反射在银色面罩士。
全场鸦雀钮声。
“六十一分钟,马马虎虎算你过关。”带头大哥轻快地招呼来客。
“塞车。”含糊的语音蒙在面罩内,听起来有点失真。
芳菲忽然想哭……
“久”别三日,再度重逢,她竟然缺乏由衷的欣喜,反而觉得……怪怪的。短短七十二个小时,两人就已生疏了吗?可是,两个小时之前,她终于向自己承认她爱上他的。
光线昏暗中,两位大头目终于王见王。四名骑士围在老大后头,散成一道弧线。人质扔在十公尺以外的右侧。
两个女生屏性肺腔内的空气,盯凝阵势。海风飘来他们对谈的内容。
“看来,你连标准配备也准备妥当。”老大打量他的好莱坞T恤,黑色皮裤,关节部分的护膝护腕,以及顶上的不透光安全帽。
“有备无患。”瑞克的嗓腔依然含含糊糊。“今晚你打算怎么个玩法?”老大不答,回头迳自嘱咐手下。“小杰、大呆。”
两名帮手迅速开始布置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