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组长,明天见。」由於心情仍然沉甸甸的,她自动开了车门钻进去,不必等冷恺群开口催促。
「很高兴认识你。」车主人简洁的摆摆手,也坐进驾驶座里。
引擎轰隆隆的低吼,挥尘离去。
一如当年,没有人邀请第叁者搭便车。梁维钧认命的叹了口气,唉!公车坐起来也是很舒服的。
「你的运气不错!新工作还能遇到两位旧日的爱慕者。」透过後照镜,冷恺群看着她的同事杀入通勤人潮里。
恺梅却像失了神魂一般,呆呆望着车流从身旁退走。
她没开口,他也就不急着讲话。沉默是他们之间常用的语言。
好半晌,她忽然回眸,认真的问出心头大惑。
「我这个月的信用卡刷掉多少钱?」她的月结单向来寄到公司,由他的秘书负责缴女纳。
冷恺群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麽会临时想到帐单的问题?」怪异的瞥她一眼。
「多少?」她执意弄清楚。
「我没留心。」他不在乎的耸了耸肩。「放心吧!比起其他以花钱为人生目标的千金小姐,你的开销算是相当节制。」
「那麽,我每个月的平均支出,大概是多少?」
「六、七万,八、九万,难说,端赖你是否购买特殊的用品。」他不耐的再横她一眼。「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她瞬时联想到编采工作的起薪——叁万八千元:而编辑部的同仁都觉得「飞鸿」非常慷慨。
叁万八与六万元的距离何其遥远!这些年来,她一直依附着他,自己却并未察觉,还天真的以为可以出外讨生活!
「「飞鸿」每个月支付你多少薪水?」他状似不经心,话题技巧性的导引到她的新东家。
羞愧感实在太煎烈了,她无法出声。
「这麽难以启齿?」他嘲弄道。
「你为什麽从来不过问我的用度支出?」轻责的语气把他也一起怨怪进去。
「你嫌零用钱太少?」这妮子今天真的有点不大对劲!「正式工作之後,你的置装和社交应酬的花费确实会比以前提增,不然明天我叫罗秘书再帮你办一张新卡。」
「我不需要另外一张新卡!」她越想越觉得难受。「你应该限制我的花费才对啊!怎麽可以随便扔张信用卡给我,任我一个月刷掉好几万?」
「你嫌零用钱太多?」搞了半天,她在闹这种 扭!他终於弄懂了,也笑翻了。
「你——你不会了解的。」她又气恼又难过又惭愧。
「我当然不能了解。」他实在无法忍住不笑。「手头充裕有什麽不好的?难道你希望变成「游击队」,每次聚餐见面都吃别人的、花别人的,弄得每个朋友见到你比见到黑白无常更惊怕,打老远就从另一条小路迅速逃走?」
恺梅恼恨的眨掉泪意,拒绝再和他沟通。他哪能了解她的心情呢?这就像一只小雁天天期待着自己茁然壮大,羽翼早日丰硕,好不容易盼到那一天,拍拍翅膀正要快快乐乐的起飞,却发现身上的羽毛比起其他雁只零落凋减了一大半。当大夥儿引吭飞向天际,它徒然留在雁巢里哀哀而呜。
而他居然还笑她……
屈辱的眼泪悄悄坠落。
「你哭什麽?」他疑惑的问道。经过十多年的相处,他还以为恺梅的个性已经被他抓摸个十拿九稳。
「我要搬出去。」她挥掉脆弱的残泪,闷闷的要求。
「免谈。」
「我已经二十五岁,有权决定自己要住在哪里!」她怒目而视。
「你也知道自己二十五了?」嘲讽的线条写满他整张俊颜。「你不觉得二十五岁才开始玩家家酒的游戏,很幼稚吗?」
「谁跟你玩家家酒?」她愠怒的反驳。「你不能一辈子关住我,我要尝试着独立生活。」
房车猛地急转弯,驶进另一条交错的干道。暴冲的马力让她倒回椅背上。由此可见,车如其人,冷恺群的爱车已经有了灵魂,充分反应主人的臭脾性。
「你一个月拿多少薪水?两万、叁万、四万?」他的口吻嘲讽到无以复加。「你有没有概念独自在台北生活的消费水准有多高?房租去掉一万,伙食费去掉一万,社交应酬去掉一万,置装购物去掉一万,你自己算算手边还剩下多少馀钱。」
「等我出去自立门户,自然会想办法开源节流。」她不相信自己无法存活下去。
「怎麽开、怎麽节?下班後多兼几个差,周末耗在租来的小套房里做文字女工?」讥刺的冷笑声不断撞击着她。「请想想你目前的生活方式——闲暇时看看书、听听音乐,间或出外赶几场影展观摩片,没事花几千块听一场演奏会、看一出舞台剧,肚子饿了到「乡颂」——「榕园」的会员 club 吃一顿点心,心情闷了跑到温哥华的别墅度个假。你真的以为自己能回头适应那种锱铢必较的生活?」
房车煞停在他们惯常外食的餐厅门口,骤起骤停的冲力顿得她胃酸翻绞。如果他想藉此来申明心头的不悦,那麽,他做得很成功。
「下车!吃饭!」把钥匙扔给泊车的小弟,他的长腿画开一道弧,跨出车门外,自行进入餐厅,懒得陪她瞎缠。
恺梅的自尊心遭受严厉的打击。
「全台湾起码有九成的民众靠薪水养活自己,你凭什麽咬定我做不到?」她下了车,紧跟在他的身後抗辩。
「因为这九成人口,其中半数不会穿着四万多的 DKNY 套装干编采工作,另外半数的薪水则不只二万多!」对面走来几位熟识的商场朋友,他硬捺下色泽铁青的判官脸,漾着客套的微笑迎上去。「凌经理,廖总,好巧!各位也来这间餐厅吃饭?」
「慢着……」她的话题还没讨论完呢!
「冷先生,好久不见。」其中一位发福的中年男子,亲亲热热的接近他们,用力拍拍他背心。「听说「凯逸」那个研究计画被你给标走了,一代新人换旧人,後生可畏啊!」
一群男人笑了起来。
气郁的俏脸板成雪白色,徒然落在人圈外顿足。
「咦,这位是冷小姐嘛:怎麽看起来一脸不开心的样子?」一位衣装笔挺的男人眼睛倏然发亮,笑咪咪的将「纵横」的大小姐引入圈子里。
「跟我闹着要搬出去呢!别理她。」冷恺群没好气的回答。
「年轻女孩子都是这样的。」胖经理挤眉弄眼的,一副很了解女性心理的模样。「长大了就嫌家里管东管西,老是抱怨电话线不够用,约会受到干扰,只想搬出去营造个人小天地。」
这种说法只适合套用在未成年少女身上,而她已经活了两轮岁月,体健貌美成熟,甚且拥有大众传播硕士的高学历,最不需要的就是一群中老年发福男人陪着姓冷的倚老卖老。
「冷小姐,尽量把你哥哥的钱花光光,别担心。」那位廖总打趣着。「你都不晓得他今年替「纵横」赚了多少净利!如果他小气不肯赞助,你告诉廖伯伯,廖伯伯一定站在你这国。」
彼我两方完全缺乏谈判共识。
她放弃了,二话不说,转身跨迈向餐厅出口。
「你上哪儿去?」冷硬的询问句追着她而来。
「气都气饱了,还吃什麽?」她尖锐的回头瞥一眼,闪出门外,消失。
那群男人唏哩呼噜的笑出来,显然认定了又是一个心愿无法得偿、大闹娇蛮脾气的千金小姐。
随便他们怎麽想吧!与冷恺群对抗已经耗掉太多情气神,她无法再和全世界争辩。
* * *
午夜十二点,屋里静谧。
冷恺群属夜行生物,应该仍然警醒着。
但她不在乎。
蹒跚的步伐直蹬二楼,回到与子夜同化成一色的卧房。她扔开皮包,迳自折进浴室泡个香精澡。
热水揉掉筋骨的疲累,也舒缓了精神上的颓靡。
她离开浴室,钻进薰着百合花香的被褥,睁眼瞧着满室夜黑,无法入睡。
啪!一声轻浅的擦响,烟草的气息渗透入百合花香里。黝暗的墙角闭起浅橙色的火芒,半分钟後,光点捻熄了。
她漫不经心的等着。
身後那半边床凹沉下陷,两只手臂拉着她贴近强稳的胸膛,心跳在耳际弹奏着规律的催眠曲。
「喝酒了?」暗低的嗓音如同夜色一样黑。
「和朋友在 pub 坐了一会儿。」轻茫茫的薄酿让现实更容易忍受。
「下班赶公车的那个男人?」
「女的,我国小同学。」
夜又苍茫。感觉有点困顿,脑中重甸甸的,浑身轻飘飘。意识像浮动的气球,腾升到天际,浸淫在墨黑的中心点,安全的被包裹住。
从小就不怕暗,一直感觉,黑,融合在她的性格里,根深成她的一部分,而黑暗的本源来自於他。
「为什麽想搬出去?」低询声几乎化入无边的黑暗中。
她垂下眼脸,拨弄着放在胸前的大手,一根一根手指的板动。
「小时候,每当我提出一些你认为不恰当的要求,你总是告诉我:「等你长大再说」、「等你长大就如何如何」,还记得吧?」
「嗯。」大手忽然伸张,完整的包住她小一号的柔荑。
「现在,我已经长大了。」
大手放开她的粉掌,沿着绝美的酥胸弧线来回画动。掌下的心跳频率渐渐加快了速度。
「依附我,让你这麽痛苦吗?」许是因为夜的包里,他的声音比平时透露出更多的不解,更多的疑问,更多的无奈,更多的……痛苦?
她翻身躺平,直直对上他粲然生亮的眼,在黑暗中熠熠辉烁。
六岁那年,在那座小小的凉亭里,她初次与他见面,第一眼也为他的星芒而炫惑。当时就惊慑到——这个大哥哥的眼睛好亮。
他的瞳眸拥有独立的灵魂,自主性的决定放出光,即使在夜的黑,冬的冷,仍然不改那一抹亮。
光与暗是一体两面,天生注定了要共存。光华造成了黑暗的一面,也将她拖沉到没有光亮的地方。
所以她趋光,所以一直沉沦在他的光圈之外、暗影之内,无可自拔。
自那当初,已经过了十九个春与秋。
十九个幽杳的寒暑。
他的眼睛仍然明亮,仍然在暗夜中焕耀,一如最初的记忆。让她,即使是在光线背走的时刻里,仍然滞留在黑暗中等待。
而她已等得很累了。
梅花本应遗世而傲然独立,不该依附任何实体。她这株寒梅却违背了本命,抢夺了蛾的天性,去追逐那道光的本身。趋近光的同时,也趋近了黑暗,於是徘徊在该与不该、走与不走的抉难中,徒然凄楚。
她悖离了应该栖属的冷冬,偷窥了放照着光的天堂,因此,上天降生给她责罚,像亘古洪荒时惩戒违犯天津的夏娃。她必须回复到本命中的轨迹,独自品 寒冬的绝然孤挺。
「依附任何人,都让我痛苦。」
一道阴影鸷猛的狂压下来,舌尖伸探进她温润的口腔内,蒸腾着她的欲望。
被他吻触的经验并不是第一次,但,纤细的第六感告诉她,今夜,一切过往都会被推翻,一切都不再同样。
她从来不曾这麽敏锐的感觉到身体的存在。他的手每撩开一寸丝缕,唇每贴上一处肌肤,那个区域就彷佛鲜活过来,迷人而具有弹性。
这就是她要的吗?
这不是她要的吗?
她已经无法掌握自己,无法探测到内心底处的断面。所有知觉停顿在最表相的那一层,直接被他触及的那一层。他的唇带着灼烧到近乎痛楚的热度,慰烫她的脸容、颈项、喉咙、粉胸;玉肤在夜色微光与激情的照拂下,雪白里漾出粉红色的光。更灼热的强芒占据他眸心,爱抚的频调骤然更改,突兀而狂暴的咬吮着每寸肌盾,试图攀摘下一株寒梅,嫩白的花瓣噬留下麻麻点点的红痕。
她轻吟了一声,似是痛苦,又像吟哦。娇软无力的呢语催发出雄性夺取的本性,任由他开启蛰伏了二十多年的女性本能。
两具翻抱拥滚的身躯弄乱了床铺,也弄乱了她的心。
身体被穿透的那一刻,灵魂彷佛也被入侵了。一部分的他与她完全同化,融合成新生的一股能源,再分别灌注回彼此的灵魂里,滋养那几乎枯萎的元神。
在失去的同时,也得回了一些,却无法测知能不能补抵成原先的完整……
* * *
粗喘的声息渐渐平息。
夜恢复它的静与黑。
随之而来的沉默反而像一层保护网,稳稳将两名裸身如婴儿的人笼罩在网内。
他仰望着晦暗的天花板,似乎出了神,思绪在静静的流动着,於是她也不出声,维持最安全的无言天地,披散着发静静俯伏在他胸前,疲软得无法移动。
「明天让赵太太陪你去找房子。」语音彷佛响自很悠远的角落,飘荡着暗夜的频碉。
她的眼眸倏然辉焕出与他等亮的光芒。
「去吧。」深沉的声音显得苍老。「只要地点合适,就让你搬出去。」
「你真的答应了?」下颚抵着他的胸膛,想看清夜幕之後的那张脸。「为什麽?」
为什麽?他苦笑。连自己也没有答案,又如何能开释她的疑惑?
「或许……因为你已经长大了。」
第九章
於是,在占有她的那一夜,冷恺群放手让她走。
於是,她也就走了。
走得不远。
新居位於市中心,一间十五坪大的单身套房,距离「纵横科技大楼」约莫十分钟的脚程。
对冷恺群而言,松手放开掌控权是一项还需要花时间适应的新习惯,所以她必须在承诺遵守「约法叁章」的前提下,才能跨出大门槛。
第一,不能住太远。
第二,每周固定返家住一晚,顺便报备近况。
第叁,不准带男人回去过夜。
前两项她很切实的遵守着。至於第叁项,很遗憾,在搬家的第四天就破了成规,不过冷恺群并没有追究到底。
因为那个男人是他!
已经很习惯在他怀中入睡,也渐渐开始习惯让他揉和进她的身体。
她搬出来的这一个多月,两人都尝试着适应分离的感觉,也因此而发生过几段小插曲。
前阵子,同事罗焕朝不晓得发什麽疯,突然对她展开热切的攻势。其实她知道,罗焕朝那种人天生喜欢趋炎附势,八成是得知了她的家世背景,才对她产生高度的兴趣。
无论如何,鲜花、电话、有事没事的邀约搞得她烦不胜烦,连她回到原本的家中吃饭,姓罗的都能兴之所至的来电。
无功不巧,电话给男主人接到了。
「恺梅,你的电话。一位罗先生打来的。」他虽然装出漫不经心的表情,眼睛却突然精明锐利起来。
她叹了口气,「我到书房接。」她尽量避免在他跟前讲电话,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测。
捺着性子敷衍那个讨厌鬼十分钟後,她随口找个理由挂上话筒,却瞥见冷恺群拎着一杯龙舌兰酒,斜倚在书房的门框上,不知道已站在那里聆听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