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本性难移嘛!”她对着黑暗的长巷大声诉说。“你如果不高兴,一天二十四小时把我绑在身边,用大智慧感化我好了。”
嗯!这个点子倒不错,她喜欢。时彦越是恼怒她,越是想赶开她,她便越喜欢黏在他身边。
她也说不出来自己为何如此酷爱缠腻他,可能是他形诸于外的关怀和疼惜吧!她已无法记忆自己上回承受着这般深刻的体惜是何年何月的事。
十五岁北上求学前,家里已是乱烘烘的场面,成天弟弟打妹妹,妹妹咬弟弟,老妈去工厂当女工,一个月攒到的两万多倒有半数必须拿去贴补同居的小白脸,她从小养成仰赖自己的习惯,弟妹们偶尔想买一些好玩或好吃的东西,全得靠她出去外头诱拐擒骗,否则哪来的好日子过?可能自己照顾自己的时日久了,于是老妈也不太过问女儿的事情,在她眼中,女儿无疑比她更具备活命的要领。
她知道自己坏到骨子里去,只有时彦那滥好人才会把同情心浪费在她身上,总是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置个人死生于度外。
一样米养百样人,世上既然存在着类似她这种小坏胚,当然也得制造几个像时彦那样的慈善家来互补。
唉!滥好人时彦。
思及他的一言一行,多日来的气恼忽然飞到九霄云外,既然明白他的好好心肠,如今为了恶作剧而责怪她也就不足为奇了。她无端端的火大这么多天,好像太无聊了一点。
呵,显然为人善良也有好处,起码人家不会记恨他太久。
抬眼望月,时日已然接近月底,再隔几天,便是一个对她而言非常重要、特殊的日子。
她忽然觉得寂寞。
渴盼立刻见到他……
第六章
“哟!今天心情这么好?”时彦接过她准备的小蛋糕。
敛眉已经许久不跟他说话,今儿个居然主动奉上甜点示好,今他有些受宠若惊。
“你不怕我在蛋糕里下泻药?”她灵黠地睨视他舀起一小匙蛋糕含进嘴里。
时彦停也没停,樱桃香扑鼻的软糕转瞬间进了他的胃里。本月份国内四家科技集团联合在国际会议厅举办了系列形态的座谈会,他正在为自己明天的演讲做准备,几乎忙到入神的境界,连午餐也自动省略。
“假如你真想整我,我也认了。”但他了解敛眉丫头的个性,她或许会故意闹得其他人哭不出眼泪来,对他却多少留几分情面。“怎么会临时想到请我吃蛋糕?”
“没有呀!”她嘻嘻一笑,掉头跑回座位上。
如此一来,可又害他没办法回到初时的专注状态。
任何敛眉称之为“没有”的事情,就代表“有”。
是什么样的特殊日子会让她捧了块小糕点过来请他吃?
一般而言,蛋糕总和节庆脱不了关系,比方说纪念日啦、庆祝会啦、生日啦
生日!
他心中一动。会吗?
他连忙放下手头的工作,踅向她的专属桌位,位子的主人却跑进档案室忙儿去了。
反正问了她也不见得会老实招认,于是他换个方向,直奔人事室,同杨主任调出她进入公司时填写的私人资料。
生日栏上填的是六月一日,正是今天。
“原来如此。她怎么不早说?”过生日是喜事,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时彦,怎么?那个女孩子替你惹上麻烦了?”杨主任直觉往“衰尾”的方向猜测。
“没有,没事。”他笑了笑,把人事资料还给对方,迳自离开人事部。
“时彦,听我的准没错。”杨主任眼巴巴地追上来。“我女儿说毕敛眉最近在学校里忽然销声匿迹,所以训导处的老师个个吓得魂飞魄散,猜想她八成又在策划什么大手笔的械斗或闹事,你身旁安着那颗定时炸弹,难保哪天爆发出来不会连你也一起炸个昏天暗地,你最好小心一点。”
时彦对他的庸俗之见感到厌烦,天下就是有他这种人随时在散播谣言,大好的年轻人才会被他们的偏见硬是逼上歪路。
“是,我知道。”为了顾及同事之间的相处情谊,表面上他仍然必须和杨主任虚与委蛇一番。
好死不死地,他回过头来,敛眉端站在电梯前冷瞪着他,想来是听见他们的谈话了。欧亚一号跟在后头替她捧着资料。
“哈罗!杨胖子,你又在背后说人家坏话,这下子被逮着了吧!”欧亚一号很讲义气,自从敛眉解救过它一回,它使宣誓向地效忠。
“别胡说。”时彦低声斥喝它。
杨主任发觉情况不妙,敌人收买人心的本事比他厉害,现场全是她的亲卫队,显然他讨不了好,赶紧匆匆钻回自己的巢穴蹲着。
有人火大了,时彦再蠢也看得出来。
“会不会很重,要不要我帮你拿一些?”他好心地指了指她怀里两钜册电脑辞典。
“不用了,当心里面藏着两颗定时炸弹,爆发出来连你也一起炸个昏天暗地。”火药味呛鼻得很。
他暗暗觉得好笑。
“我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说着,他主动替她接过比较厚重的辞典。
“对呀!我出生在下午五点半,当心待会儿下班钟声一敲,我这颗定时炸弹立刻引爆,爆发的震波把整幢大楼夷成平地。”死杨胖子,给我记住!
还在火大?真是小家子气。
“好了,别气了,其实杨主任没有恶意。”他好脾气地址扯她的鬈发。
“哦,那谁有恶意?你吗?所以他在背后中伤我的时候,你就只静静地听他乱吠,吭也不吭一声?”这下子连他也一起怪罪进去。
“好好好,是我不对,是我不好。”他自动认错,省得两个人越扯话题越僵。“我请你吃饭,顺便帮你庆生好不好?”
“原来帮我庆生是一件‘顺便’的事。”当场又惹恼了她。
“小毕,小毕,别生气,时彦口齿比较笨,不像石藤清的哄人功夫一把罩。”欧亚一号本意是想帮他说话,虽然听进时彦的耳里反而像在替他漏气。
“求求你行行好,闭上尊嘴,要不然东西交给我好了,你回办公室等我们。”先赶开多嘴的机器人要紧。
电梯门开启,他不由分说地抢过两盒雷射印表纸,拉着她闪进电梯里,留下错愕的欧亚一号在电梯间里蹦蹦跳。
“我叫陈秘书在‘西西里’订位,晚上请你吃义大利菜好吗?”年轻小女生应该会喜欢尝点新鲜的菜色。
“不好。”她的答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多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习惯一个人过生日。”
“为什么?”一年一次的生日当然应该办得热热闹闹才对,而一般青少年都酷爱穿得漂漂亮亮出去吃大餐,不是吗?
“没有为什么呀!”她看起来百无聊赖的,明显对他的提议完全不感到兴奋。“我过惯了独自祝福自己的生日派对,身旁突然多了个你反而不自在,好碍事唷!”
居然嫌他碍事!简直没良心。
“怎么会碍事?有人陪你吃饭、唱生日快乐歌难道不好吗?”他又好气又好笑。
“有什么好?”她反问。“生日就等于母亲受难日,也等于世界上诞生了一场多灾多难的人生,更等于青春年华又逝去一载,我怎么看不出来快乐在哪里?”
登时反驳得他无话可说。
奇哉怪也!明明全世界的人都感到开心的好日子,在她眼中反倒变成受难日来着。他满心打算进一步与她争论诞辰的重要性,不期然间瞟见她眸底飞快闪逝的落寞。
时彦倏忽领悟。
原来拒绝仅是她的保护色而已,实际上,她渴求友人的陪伴胜过世界上的任何人。她拒绝希望,拒绝期盼,如此一来,便不至于承受着失望和背弃的痛楚。
究竟是怎样的生活教会一个十七噢,不,是十八岁的小女生,养成愤世嫉俗的人生观。
他为她感到心疼。
“小毕,决定了,我有责任教会你享受生日的重要性和快乐。”换言之,今天她别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捱过。
赶不走他耶!真烦。以前老以为只有她会缠着时彦不放,原来他也有回头黏她的一天。
“我实在搞不懂,区区一个小生日有什么好开心的?”她看上去仍然一脸无趣。
“当然有呀!”时彦努力激发她的兴致。“生日当天,寿星可以吃蛋糕──”
“我们刚才已经吃过蛋糕了。”她打个呵欠。
“可以收礼物──”
“无功不受禄。”她抠抠手指甲。
“可以许愿──”
“开玩笑,许愿又如何?又没有人能帮我实现。”她嗤出不屑的长气。
“我可以呀!”他立刻毛遂自荐。“只要你的愿望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我保证努力帮你达成。”
“真的?”稚真的眸光漾着怀疑。
“我哪一次哄过你?”
这倒是真的,向来只有她拐骗他的份。
“嗯……可是我喜欢待在家里过生日,不想吃什么大餐。”她露出为难的表情。
“无所谓,在你的住处庆生也一样。”这年头的外卖服务不输餐厅水准。
“那……嗯……”她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一副施恩的模样。“好吧,那就让你跟我回家好了。”
“谢谢,谢谢。”时彦感激地打躬作揖。“谢谢你赏脸。”
电梯下达三楼目的地,门打开,她率先走出去。
“下班时自个儿来找我,我不等人的。”她大剌剌的回到座位上。
奇怪!时彦跟在后头搔脑袋。
好像有点儿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毛病出在何处。
这种感觉好熟悉,依稀和他每次发觉自己上当时的情绪——一样
任何人不得未经原作者同意将作品用于商业用途,否则后果自负。
敛眉的住处距离“莘传商职”约有十分钟的脚程,由于附近区域规画为学生的租赁地带,所以房价并不便宜,而且相较于一般的住宅区,这里的居住品质与房价明显成反比。
她承租下一幢公寓中的小隔间,同层楼里类似的居住单位约略区分为六个。当他头一遭踏入五坪不到的小套房时,几乎不敢相信她能在这种阴劣幽暗的“牢房”里关住七百多个日子。幸亏她添置了一台小型除湿机,空气还算干燥舒服,衣物不至于发霉。去掉一坪大的卫浴设备,室内再摆上床铺、衣橱和书桌等大型家具,容许人走动的空间少得可怜。
“大部分的学生雅房都是这样的。”敛眉一眼看穿他的愕异。
“噢。”他好像太不知民间疾苦了。
她从床底下拉出矮矮的大纸箱,倒扣过来权充小桌子。
“你先把蛋糕摆好,点上蜡烛,我去隔壁借盘子。”她一晃眼便闪出门外。
现在她倒热心起来了。尽管小丫头嘴巴硬,其实两人都看得出来,她根本打从心眼里开心有人陪同她一起过生日。
她实在是个矛盾的综合体。多数时候她会心机缜密得令人忘记小小的毕敛眉今年才十八芳龄,然而就在不经意间,她的言行举止会悄悄流露出稚气的一面,开怀畅笑的苹果脸像煞了平凡天真的高中女生。而他的生活,便被她偶尔泄漏的无邪气质点缀得多彩而新奇。
一个天使般的小恶魔。或者该说,一个恶魔般的小天使。
“你看,我借到一套KENZO的瓷器耶!”她兴高采烈地冲进门献宝,红扑扑的脸蛋写满欢喜。“我本来只想赊来两副纸餐具,结果隔壁的同学好热心,居然自愿出借他的珍贵收藏给我们用。怎么样?不赖吧!高级瓷器用来装高级蛋糕,两方人马恰好门当户对。”
他的眼底悄悄跃上一抹温柔与亲和。
最最喜欢瞧见她乐呼呼的孩子气模样。
“来,点蜡烛,恭喜毕敛眉小姐顺利度过十八岁生日。”时彦插上两根数字彩烛。“你要不要请隔壁的同学一道来用餐?人多才热闹嘛!”
她神经病哪!十八岁的生日蜡烛已经够亮了,犯不着再找来五十烛光的电灯泡。
“别理他们。”她迳自扭灭电灯开关。
挤碍的室内瞬间迤晃着幽幽的灯影,夜黄色的光线加深两人面容的轮廓。敛眉终于明白为何情侣们酷爱在烛芯而共享晚餐,以前老觉得此举蠢得离谱,一个疏忽,食物登时塞进鼻孔里;直到此刻,她方才明白,原来若隐若现的灯影颇有美容的效果。
她抬眼打量主管大人。时彦一如以往的散发着浓郁的书卷气,处在他周围的人往往觉得如沐春风,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的专业能力和气质上,所以五官的俊丑反倒成为次要的焦点。然而,在烛光的掩映下,他的眉宇唇鼻倏然生动起来,帅俏的程度竟然不输媒体常常报导的红星。
她呢?今晚的她看进他眼中,是否也异于寻常的成熟明丽?
对视他含着笑意的瞳眸,她的脸蛋蓦地羞赧如夕霞。
“唱歌,唱歌,”她试图以开怀嗓音驱散心头的别扭。“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OK,唱两句、思意思就行了,切蛋糕,切蛋糕。”
她拿起塑胶刀子,刀锋刚划开鲜奶油表层就被时彦硬生生煞住。
“你想干嘛?你还没许愿!”他也记得自己承诺了会竭尽所能达成她的愿望。
“你是当真的?”俨然把他的许诺视为玩笑话。
“废话。”他笑斥。“喏,你可以许三个愿,前两个──”
“不用了。”她立刻截断他的话。“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愿望不在多,有时彦则灵,我只需要你帮我实现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愿望。”
“好呀!你尽管说。”他阿沙力得很。
“我……”她忽然涨红了脸。“嗯……这个……等一下再说,我们先切蛋糕。”
这回她不由分说地划开香软软的海绵蛋糕,足足切下三分之一的分量递到他面前。
时彦挢舌不下。“这么大块?你喂猪吗?”
“谁告诉你这块蛋糕是拿来吃的?”她眨眨眼睛,狡猾得紧。
“否则是拿来做什么用的?”她该不会只想借他闻一闻吧?好歹蛋糕是他出钱买的。
“当、武、器!”她用力点头,强调自己的说法。“因为我是寿星,所以我有权利分到比较大块的武器,今晚先委屈你一下。”
“武器?”啊!他明白了,这丫头不晓得又利用什么方法在蛋糕中做手脚,八成又加进蚂蚁尸体或蜈蚣之类的。
“错了,”她马上看穿他的猜论。“这份蛋糕是拿来──”伸手舀了一匙鲜奶油,食指扳住圆圆的汤匙前端。“──这样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