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是小毕。”带有鼻音的嗓腔传人他耳里。“时彦,你快来呀!”
敛眉在彼端放声大哭。
绣芙蓉2003年7月17日更新
返校日。
一般而言,毕敛眉返校参加大扫除的机率甚至低于盛夏飘雪的可能性,因此,除非本世纪临时出生个姓“窦”名“娥”的少女,怀着不白之冤被送到土城看守所执行枪决,否则世上八成没有任何人足以造成“六月雪”或“毕敛眉返校”等奇迹产生。
然而,这种改变就在一夜之间,而且它真的发生了。
七月二十一日,敛眉背着包包“回娘家”,虽然她抵校的时间已然接近大扫除的尾声,顶多赶得上导师放人之前的点名,然而以往的毕敛眉甚至连点名时间也不屑出现。
旷课便旷课吧!难道她旷课的纪录还算少了?
于是,三年十七班的学生们举世哗然,当场以为自己认错人,否则便是她跷课跷错地。
“小毕,”宋韵青扶正滑落鼻尖的镜架。“你……你还没睡醒?”
梦游,这是唯一能解释小毕出现于校园内的原因。
“去你的,我看起来像‘憨眠’的样子吗?”笑话,“莘传”好歹也是她毕敛眉的老巢,她光明正大地返校又有啥子诡谲?她们也好大惊小怪,啧!
突然心血来潮回学校看看,是因为她不愿独自潜伏在家里胡思乱想。每回心念触及时彦的无情无义、冷血麻木、超级鸵鸟,她便恨得牙痒痒。
经过前几个星期的难受期,她的心态上已做了试度的调整,从早期的伤透心肺直至目前的气坏脑子,而恼愤过后的终结结论则是不逮到时彦当老公,我毕敛眉誓不为女人!
既然变性手术的费用高昂得令人想上吊自杀,显然她非嫁给时彦不可。
本拟来学校散散心,孰料反而造成大伙儿议论纷纷的话题,早知道便该效法大禹治水的精神,三过“校”门而不人。
宋韵青的痘痘脸写满了“少盖我”的字样,扯着她的衣袖溜到墙角说悄悄话。
“我知道了,你一定也听到传闻对不对?”
传闻?
“知道就好。”先套套口风再说。“小心我扁你,这么大条的事情你也不主动报告我,居然让我从旁人的口中听到,你还当不当我是前任老大?”
“对不起嘛!我以为你和姓范的交恶,应该对她的事迹不盛兴趣。”
原来与范君敏有关。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老实招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不清楚细节吗?”宋韵青这下子可得意了。“跟我来!”
两个女生蹑手蹑脚地离开教室,潜向洪志扬的办公室窗外。
敛眉探高头颅偷窥里面的情景。老板与一位陌生的中年胖子正在商谈绝高机密对策。
“那个颟顸胖先生是何方神圣?”敛眉纳闷。他肯定不是校方职员。“可别告诉我是范君敏的老姘头。”
“错,此人乃范君敏的老头是也。”宋韵青咬她耳朵。“听说范君敏最近与小廖那帮人黏得像连体婴,而且惹出不少祸,她老头紧张得要命,眼巴巴捧着一叠钱、押着女儿来学校求老板帮她COVER,免得风声走漏出去,她大小姐准被校方退学。”
“她不要命了,跑去沾小廖?”出来附近混的年轻人或多或少听过小廖的名头,他是校园里出名的刁毒虫,专门向大户头批货转卖给学生。
“谁晓得他们是如何认识的,”宋韵青事不关己地耸耸肩。“我猜小范八成已经变为他的忠实客户。”
“小范呢?”她突然发觉自己今晚没碰见死对头。
“大概跷头了”宋韵青咋咋舌头。“早知道我也努力混个科主任的名号来当当,光是一个范君敏就喂饱我的荷包。”
妈的!那老小子连这种昧心钱也敢赚。
“有一天非扯他皮条不可。”她碰够了时彦的钉子,着实需要完成一件满足成就感的大事来提振精神。
“好好好。”死党举双脚赞成。“下个月如何?下月初五老板要出国,咱们趁他花用民脂民膏玩乐的时间,摸进办公室拷贝他的私人收支档。”
“好,然后再找个懂电脑的人帮忙把贪污资料传送进学校的通用网路,让校长和副校长一打开电脑,立刻得知爱将抠钱的本事,气得他们心脏病和神经病一起发作!哈哈哈──”
两个小女生偷笑得几乎下巴掉落地。
“谁?”办公室里的共谋惊闻门外的骚动。
“快闪!”敛眉立刻与地分道扬镳。“我不回教室了,下个月正式行动之前再和你联络。”
两人疾速躲开串谋现场。
她一路奔出校门,原想跑去停车的地方,然后直接回家,然而一路跑出去的同时,默默感受着夜风拂面的决意,露华清凝的水气扑向她的脸庞,一时之间心血来潮,索性直直冲向后山,心清如尘埃般轻扬起来。
随着跑步速度的加快,整个人彷佛与风速融成一体,飞向世界的垠限。她尽情享受着单纯的奔驰之乐,直到肺腔胀出抗议的刺痛感,直到脚步蹒跚得不成步调。
“哗!”她痛快地大喊,跌向路旁的草荫。新鲜空气恍如清泉,冷冽清新地灌入她体内。“好舒服……”她险些喘不过气来,然而近日的郁闷似乎伴同适才的疾速而蒸发出体外。
瘫颓在草地上赏星芒,杂念虽之沉淀下来。
仔细寻思,她实在没必要为时彦白白伤怀。反正她已打定主意,生活的目的在增进她嫁与时彦为妻之婚姻生活,生命的意义在创作她和时彦下一代继起之生命,而以往交手的战况也向来由他屈居下风,既然如此,她已经占了五成赢面,还平白担心个什么劲儿?直接勇往向前便是。
亏她浪费了好几个星期与他冷战,虚弹了数十缸冤枉的泪水,真是不值得呀!
决定了,明天上班时与他和好,然后进行她的鲸吞蚕食计画,早日攻占江山,一统天下。
“唔……”诡怪的异响从林荫深处飘出来。
是谁?她一骨碌跳起来,左顾右盼,搜寻着侵人她小小乾坤的声音来源。
她艺高人胆大,入夜后独自在山陵内徘徊并不感到畏怕,只是讨厌外来者干扰她的宁静。
“救……救命……”
真的有人,而且微弱的吟嗫声异常耳熟,听起来彷佛年轻女人的腔音。
她提高警觉,观察四周的环境,五分钟后找出噪音的发源处。树林进去十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一间废弃的铁皮屋,据说以前是替校方守夜的老荣民栖身之所,老人去世之后便空置下来,偶尔成为流浪汉们临时借宿的免费旅馆。
三更半夜,小屋里怎会有女人的呼叫声?
会不会……是“好兄弟”或“好姊妹”?
妈呀!她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怕鬼。
“救……救命……”又来了。
鬼会求救吗?可能性很低,可见对方应该是人。
该不该过去看看?
畏怯的念头理所当然占了上风,然而身为“前任一帮之主”,她有义务关照道上的姊妹,尤其这串呼救的声音委实耳熟极了,倘若对方以前跟着她混过,她明知人家有难还自顾自逃开,似乎少了点江湖道义。
管他的,除死无大事,先查清楚再说。
她使出吃奶的胆识挨进铁皮屋,埋伏在屋内聆听内部的动静。
“我……好难过……救命……”听起来只有一个人。
敛眉深呼吸一下,吞了口口水,脚尖轻轻顶高薄板门。“谁在里面?”
小屋隐隐透出低暗摇影的蜡烛火光,没人回答她。她探头观察敌情,蒙昧中瞟见一道蠕缩成团状的人影卧在小行军床上,屋内已经结满蜘蛛网。她稍微推开门扇,对流的空气扬起厚厚的灰尘。
“救……救我……”呻吟声融人几分求援成功的释然,床上人儿勉强翻了个身。
敛眉掩唇,以免自己失声叫出来。范君敏!
“小范,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小……小毕……”范君敏痛苦地朝她伸出手。敛眉眼尖,立刻瞄见她的衣袖高卷,手臂上点点滴滴布满青紫色的针孔。“救……救救我……”
“发生了什么事?”她大惊失色,赶忙扑过床畔查看范君敏的情况。
探指测量她腕上的搏动,发觉她心脉振动速度快得离谱,而且皮肤触手冰凉,脸蛋已经出现诡异的死灰色。
“小廖……打针……量打太多……”范君敏的唇角猝然吐出骇人的白泡泡。
“小范!”敛眉吓呆了。她从末见过这等吓人的阵仗,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一个口吐白沫的吸毒者。“小廖在哪里?”
“怕……跑了……丢下我……”范君敏每次开口,白液就泛滥得益发离谱,终至她的话声模糊。
“你别怕。”她努力咽下恶心的反胃感。“我去找人来帮你。”
“不……不要告诉老师,会……会退学……”范君敏使出最后的力气揪住她的衣角恳求。
“好,我不会告诉学校的人。”她倏忽觉得面颊湿湿凉凉,抬手抚触,方才意识到自己惊骇的泪水不知何时已悄悄溜下来。“你再多撑一会儿,我下山打电话找朋友来接你。”
“不……不要走……”范君敏绝望地捉紧她。“我好怕……不想一个人死掉……”
她也很害怕呀!敛眉拭掉泪水,扶她在床上躺好。
“别怕,我马上回来,相信我。”她勉强捺下慌乱的情绪,尽量以稳定的音量安抚同伴,可惜颤抖的手指泄漏她的秘密。“小范,你乖乖等我,我马上找人来救你,打完电话后,一定立刻回来陪你。”
范君敏勉强扯出微笑,笑到半途,一口气突然接不上来,两眼猛然翻白。
来不及了!
她狂奔出小屋,飞下崎岖的山道。
“救命呀!”
柔柔夜风依然拂掠着她的脸庞,她完全失去了刚才奔驰享乐的心情。
小范快死了!
泪水重新凝聚在他眼眶,阻碍她的视界,她的脚下绊到树根,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连忙挥臂拭去碍事的泪意,足下却丝毫不敢停留。
谁来救她?小范快死了。
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碰触到死亡的颜色,范君敏的眼球已经混浊,气息短促,随时都有心脏麻痹的可能。自己虽然讨厌她,却从未诅咒过她的死去。她不希望见到任何人离开人世。
救命,谁来救救她们?她好害怕。
敛眉奔近学校围墙,返校的人潮早已散去,偌大的校园里冷清清的。
怎么办?究竟该找谁?
泪光模糊中,瞥见公共电话的灯志,她恍如遇见救星,飞扑过去抢起话筒,脑中已然一团混乱,随手摸了一元铜板抛进投币孔里,任凭直觉驱使的按下七个数字。
一声、两声、三声……快呀!快接电话!
“喂?”彼端终于响起熟悉,而且具有安抚作用的招呼。
时彦、时彦、时彦……
“喂,我是小毕,你快来呀!”她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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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急诊室里门庭冷落,仅有三两位病人徘徊于回廊间,时彦和敛眉枯守在手术室门外,盯紧墙上的“手术中”灯号,随时等待它熄灭。
子夜一点,她苦苦等候了七十几分钟,精、气、神接近耗竭的边缘。
“累了?”时彦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
她颌首,静静吸取从他身上源源散发出来的力量。
“累了就合眼睡一下,等他们出来我再叫你。”他抚顺她的发丝,轻轻在她额际印下怜惜的亲吻。
今晚真是累坏也吓坏她了。
“嗯。”敛眉出奇的温驯。
走廊尾端响起急切的脚步声。
“啊人呢?人在哪里?”惶惑的台湾国语传进他们耳中。
“应该就是他们。”敛眉提醒他。范君敏的父母。
时彦揽着她迎上去。“请问您是范先生吗?”
“对,啊你们是──?”
“范先生,敝姓时,刚才是我打电话通知你们的。”
他好不容易才联络上范氏夫妇。由于小毕没有范君敏家里的电话号码,只好给他同班同学的电话,他逐一拨过去探问,打到第十通总算查出确实的数字,然而挂电话去范家时,夫妇俩都出外去了,他只得在答录机留下讯息,直到此刻家长才赶到现场。
“啊我女儿有要紧没有?”范太太焦急地揪住他的手臂。
“必须等医生出来才晓得。”时彦安慰她。
“多谢你们救了我女儿,要不然伊死在山头嘛没人知道。”范先生感激地与时彦握手。
“先生、小姐,你们贵姓大名?”
“我是时彦。”他把敛眉拉到身前。“这位同学叫毕敛眉。”
“毕敛眉?”范先生沉思半晌,脸容突然变色。“我听过她的名字,科主任告诉我,在学校里有位出了名的坏学生就叫毕敛眉,平时常常找人与我家阿敏打架。我问你,你给我老实说,你带阿敏三更半夜到后出去做什么好事?”
事到临头竟然想抓人垫背当替死鬼!敛眉立时转为铁青色的七爷八爷面孔。
时彦发现情况不妙,赶紧抢在她前头辩称:“范先生,请你不要误会,今夜正是她发现令嫒情况危险,下山打电话求救,才及时稳住范君敏的病情。”
“哪有这么刚好的事情?”范先生不信他那套。“学校后山暗蒙蒙的,小女生绝对不敢半夜一个人上去,她一定是和我们阿敏约好,不知道想带她去做什么坏事,临时出了差错才打电话联络大人。”
“你有没有搞错?自己女儿没教好还想推卸责任。”她指着中年男人的鼻子臭骂。“你也不反省一下自己平常是如何教育小范的,她做错事你从来不管教她,只晓得送钱给科主任替她‘暗坎’下来。你以为没记过、没退学的女孩子就叫‘好学生’?没被记过有啥屁用,架还不是照打、药还不是照嗑?”
“你──”范先生脸色涨红得几欲休克。
“小毕,别冲动。”时彦将她的脾气安抚下来。
“天底下就是有他这种以为金钱万能的猪!”
砰!她一脚踹上塑胶椅凳。
沉郁的回音在走廊间嗡嗡绕呜,音波尚未平抚,手术室的绿门无声无息地推开来。
范氏夫妇急急迎上去。敛眉听见医生吐出的第一句:“情势暂时稳住了。”便拉着时彦转身离开医院。
猪!势利鬼!钱奴!短视近利的笨蛋!
她率先冲向停车场,沿途用力踹踢其他车辆的轮胎。
“小毕!”时彦抢在她凌虐自己爱车之前拉住她。“你怎么了?别跟那种人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