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云收紧双臂,被她又推又踹。她仿佛重新感觉到四年前的痛,一颗心在胸口内发冷。
「你打算如何安置我呢?」
「我还未决定接下来要怎么做。给我一点时间好吗?等我把台北的事安顿好之后,我一定会回来接你。」
多么熟悉的台词。城里来的年轻男子和村中的女孩相恋,临别前,信誓旦旦地丢下一句:我一定会回来接你。但是,保证终归只是保证,那些男人,都没有回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会是那群心碎的女孩之一。
「心心……」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我是如此的爱你!」她不断攻击他,手脚并用。
猛不期然一个失去平衡,她跌坐在地毯上。脚突然失去力道,再也站不起来。
她埋入自己的手中哭泣。
「你说谎,你不会再回来了。」
「心心,如果我的家人不再需要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如果他们要你呢?我就应该放手?」
她只是他的第二个选择,排在他的家人之外,一点都不重要!他完全不了解,当她与他订下婚姻的承诺时,便把自己视为他的家人,而他,却没有同等的感情。
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拢入其中。她反手想推开他,再不希罕他的温柔,环过来的手比她更坚持。
突然之间,她浑身乏力。
「我一定会回来接你,你要相信我。」
「要走就一起走,我现在就跟一起你下山。」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不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或许一切照旧,我仍然回到清泉村,也或许我必须留在台北,让我先把家里的乱象解决,再来处理你的问题。」
「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一个『问题』!」
她全身无法克制地颤抖。他终究和那些过客一样,不肯带她走!她不该爱上他,不该傻傻地献出自己。
「骂吧!把你的怒与痛全部发作出来,一丝都不要藏。」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喃喃低唤。
她痛苦得无法自己。为什么爱上一个人会如此痛楚?全身仿佛被人硬生生撕裂,肌肉、骨胳,一片片分崩离析,她的心版上血迹斑斑,无论多么努力都无法拭去。
「你究竟要我说什么才肯信任我?」
「我要如何信任你呢?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张国强真的是你的本名吗?」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一开始我根本没打算久待,所以才随便说个名字。我没料到自己会爱上你。」
他承认了,他根本没打算与她天长地久。那他为何要娶她?她不是那种成熟世故的都市小姐,懂得玩你情我愿的爱情游戏。对她来说,爱便爱了,这是一辈子的事。
她的一辈子,却只是他的三年而已。
「乖,我和父亲已经约好了中午在家里碰面,现在一定要出发了。等我好吗?」
「等多久?你自己也不能肯定会不会回来,我何必等你?」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总之,我现在得下山了,随你爱信不信。」
这是他最后一句对她说的话。
「是你自己要离开的……」她心碎地躺在他怀里,「我让你离开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她的声音沙哑,然后她才知道,原来方才她不停的说,积压了数年的怒与怨,同时激放出来,几乎哭尽了眼泪,也说干了喉咙。
而他完全不切断,只是抱着她,摇晃她,亲吻她,任她攻击谩骂,任她吐尽心头的恨。
「爱一个人为什么这么痛苦?我不要再爱了。」她闭上眼眸。
「不行!」他严苛地抗议。
她觉得好累,全身仿佛虚脱一般,无力再抵御。蝴蝶般的细吻落在她的眼睫,吻去她的泪。
「我们是属于彼此的,即使隔着千山万水,我仍然设法与你重遇,不要再把我关在你的心门以外。」
「是你自己要离开的……」她吸进他的气味,听进他的低语,身体被他环绕,整个人从里而外被包覆着。
「告诉我,我曾是个怎样的男人。我刚上山时,对你好吗?」
「你对谁都不好,成天像生着闷气。」她喃喃道。
「我们是如何认识的?」他低喑的嗓音如催眠一般,将她引领回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在天色全黑的鬼林里,她无助害怕,只能蜷在阴冷的树洞中,听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声响,期待有人能找到她。忽而间,树林深处,有一道朝自己踢踏而来的步伐。
「我迷路了,你找到了我……」
那只宽大的掌拨开树丛,朝她伸出,伴随一个简单的字:「来。」于是,她便跟他走了,千山万水都跟他走,直到现在……
「我试着从不相干的角度来揣想,七年前那个郎云出现在清泉村时,是怀着如何的心情。」他的眼神深思而悠远。「他为了一个我还没弄清楚的原因,和他的父亲吵翻,从报纸上看到父亲说他已经变成植物人,这种彻底的决裂,让他充满愤怒。他需要时间想清楚,所以躲进了一个小山村里,却在那里找到命定的爱人。」
「你从一开始就骗我……」
「或许等他发现自己投入得太深时,已经骑虎难下了。」他吻她发尾一下。「小姐,从我所见,你也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所以一切是我的错了?」她捶他一拳。
「我只是就事论事!」他无辜地揉揉胸口。「嘿!我不是在替这家伙找借口,人爱得越深,就会越怕失去,他一开始做了很笨的事,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收尾。」
「所以干脆一走了之是吗?」
「我不相信他的离去是永久的,否则他也不会在多年之后,在已经对你毫无记忆的情况下,仍然受到强烈的吸引。」他温柔地凝视她。「无论如何我可以肯定,我绝不可能放弃你,四年前与四年后都一样。」
「所以你才找那个律师来欺负人?到了最后你都不放过我。」
「你说得对,我永远不会放过你。」他的声音底下藏着钢铁般的意志。
天知道她的壳是多么坚硬!一个男人能用的方法他都用过了,温柔的,激烈的,肉体的,精神上的,每一次好不容易把她挖出来,她总是躲回去藏得越深。天,这样想来,他突然有点同情几年前不敢向她吐实的那个「张国强」。
「我讨厌你的律师!从没看过这么蹩脚又不专业的家伙,还有全世界最可怕的穿著品味!除了印地安人的电影,我一辈子没看过男人扎麻花辫!我讨厌他,你叫他走远一点。」她越想越气,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重发起来。
蹩脚和不专业?可怕的穿著品味?这是他印象中那个读书机器,台大法律系毕业、芝加哥大学法学院学位、同时是出了名的不务正业兼花心俊美浪荡子的安可仰?不知道那家伙自己又加了什么料,郎云叹气。
「好,我把他辞掉,以后我们都不要理他。还有呢?」
「还有,不是每个人都希罕你们郎家的钱,你可以叫他拿着你的财产清单去跳淡水河!」
「财产清单?该死的,那个混蛋究竟是怎么跟你说的?」他早该知道,绝对不可以信任姓安的痞子!
「他说你……」她用力想撑起来,眼前却一阵头晕眼花。
「别乱动,你快休克了。」他连忙将她抱到长沙发上躺下。「你多久没吃东西了?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被你们两个气都气死了,哪里吃得下!」委屈和怒气N度交战的结果,前者获胜,泪水涌回她眼眶。
「我让陈秘书拿一点蛋糕进来,免得你饿坏了胃。」他不断吻她的唇。
「让开,我要回去了!」她凶悍地推他。
「不行,我们还没谈完。」自她出现以来,他绽出第一抹微笑。
「我已经说了不再爱你了,你听不懂?」她知道自己很孩子气,可是就是忍不住。
「好,那你别爱我,让我爱你就好。」他轻哄道,一面拿起茶几上的分机,要陈秘书带一些点心进来。
专业的陈秘书仍然维持专业的表情,端了一盘专业的点心进来之后,再专业地走出去。
「来,吃一小口乳酪蛋糕,这是附近一间糕饼坊的老板娘亲手做的,非常浓也非常香。」他叉起一小匙喂她。
她本想推开他,那股醇厚的香味催动了枯竭的肠胃。手不由自主将他的臂拉回来,就着他的手吃下一口。
他望着她,眼神温柔,一口一口的喂她吃完。
「要不要喝点牛奶?」
她摇摇头。
「喝热茶?」
她点点头。
「要不要再爱我?」
她再点头,察觉不对劲之后赶快摇头。
「不行,我已经看到了。」他笑着轻吻她的脸颊。「我曾经那么接近失去你的边缘,绝对不能忍受同样的事再发生一次。」
「我们如果不曾重遇,你甚至不会知道自己失去我。」
「对我来说,真正的失去不是相隔千里,而是再也碰不到你的心。」他突然说:「为了自我惩罚,我决定送你一样礼物。」
她想说她不要,却更想知道,「什么礼物?」
「或许你说得对,爱人真的是一件痛苦的事,所以我决定把伤害我的方法交到你手里。」他执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上。「任何事都不会让我吭气,唯独你把自己缩回壳里,这是对我最深沉的打击!从现在开始,你也握有杀伤我的武器。」
倚着他坚实的身躯,她想起自己这几年来的怨。
是的,她从不气他忘了她,而是气他的离去。最终,他转了个湾,回到她的生命里,不仅如此,还步步相逼。绕了一大圈,他们仍然在一起。
她枕着他的臂,听他平稳的心跳,渐渐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也融入相同的频率。
怒与恨在方才的一剎那间尽吐,如今发完了,心头空荡荡的,尽管失落,却也不再有任何重担。
终于是放开了……
她缓缓举起手,抚上他立体的五官。为什么这男人总是能让她同时怨怒与心疼呢?
「为了回报我的大方……」他连忙闪躲她的转抚为掐,轻笑着。「有一件小事困扰了我许久,或许你能为我解惑。」
「什么事?」她轻哼。
「郎霈说你当年向他要走五十万,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口气古里古怪的。
「那笔钱不是你们的!」她哼得更用力些,这次想掐的是郎霈的脖子。「下山那天,你本来应该顺便跑一趟银行入帐,那笔钱是村民们辛辛苦苦做手工艺赚来的,打算隔年办大拜拜的公积金,谁知道你中途出车祸了。后来我刷一下簿子,发现钱没有存进去,也不知道你撒到哪里去了。这是村民辛辛苦苦攒起来的钱,别说五十万,即使五千块我也要拿回来。」
他胸口抖动起来,叶以心发现他竟然在笑。
「当我发现自己只值五十万时,实在有点委屈。」但是比起五千块,他似乎应该感到满足了。
「随便你怎么想!」一场发泄让她累得全身无力,又不甘心就这样放过他。「我要回家去,一辈子再也不下山。」
「暂时会有点困难,」他拿出一副商量的口吻。「以后我们可能得两个月住山上,一个月住台北。我打算把一些东西渐渐放给郎霈去做,在他还没有完全上手之后,不放心就这样离开。等一切他更稳定之后,我打算在山上设一个远端遥控的办公室,以后就不必事事回台北处理了。」
「我说的是我要一个人上山,跟你有什么关系?」话才刚说完就忍不住加一句,「你可以整整两个月不进公司?」
「现在的行动办公室非常发达,只要一部电脑、一线网路和传真机,我可以发动武装政变。」他当做没听到第一句话。
「你自己高兴就好,放开啦!」
「好吧,如果你坚持现在走,我们现在到地下停车场开车。」
「我要打电话叫汉叔上来接我。」
「讲到他们我才想到,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重新弄个仪式比较好,这次一定要签好结婚证书,不然我太没保障了。」
说着要离开的两个人,却一动不动,继续偎在沙发里,说些傻气的对话。
郎云哄着她,脑中却仿佛看到一张屌儿郎当的脸,笑嘻嘻对他说──嘿,你要我惹她生气,最好气到杀来台北砍你,我可是做到了,兄弟。
尾声
心心:
半年前,曼宇来美国找过我,说了一个关于拼图的故事,于是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彻底思索。
直至今日,郎云从不曾再来问我,郎霈亦然。我愿意想是他们觉得自己不再需要任何解释,但更有可能的情况,是他们不愿意再翻起一些旧伤。
身为一个父亲,我很乐意「享用」这片孝心提供的附加价值;身为一个公公,我却认为自己欠你一个解释。
在所有人之中,你似乎受牵连最深,却也最无辜。我不知道你们的拼图完成到何种程度,但是我想,我手中的这一块,应该是一切的起点,或许到了我该交出这块拼图的时候。
让我告诉你,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在郎云兄弟心中,我一直是个好父亲、好丈夫与成功的生意人。老实说,我并不完美,我受的是老式教育,有着我们这一代男性普遍具备的大男人主义,我太过顽固也太过自负,在家人面前习惯绝对的权威。
我的妻子生前有一位知交好友,由于婚前失足而怀孕。未婚妈妈在当时是一件大事,她承担不起这项丑闻,于是偷偷生下郎霈,交由我们夫妻抚养,我们夫妻承诺会将这个小孩视如己出,犹如郎云的亲弟弟。
她生完小孩之后便离去了,此后我妻子和她失去联络,只知道她嫁给某位知名人士为续弦。
心心,我生平唯一的一次出轨,发生在郎云四岁那年,我和对方都知道这是不对的,然而彼此的吸引力太强烈,于是我瞒着妻子,断断续续和她来往一阵子。
之后她怀了身孕,而我无法离弃无辜的妻,她只好选择将孩子生下来,交由最好的朋友照顾,然后从我的生命里消失。
我想,你应该已经明白了。是的,郎霈是我的亲生儿子,而我的妻子从来不知道。
我以为我的秘密是安全的,没有想到,它会在多年之后,以如此意外的情况反扑我的生命。那位女性所嫁的男人,竟然是曼宇的父亲。
那天曼宇向我坦承,她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秘密,至于其中的过程,我没有问,这一块是属于她的拼图。
当时我妻子已经到了癌症末期,她说服曼宇自己已经知道一切,其实只是多年来的疑心而已,年轻的曼宇毫不设防,竟让这个拼图的一角为她所窥探。
我的妻子在四天后逝世。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结果是她的病情所致,或她所知道的伤人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