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兄,这也难说,或者范先生服务于公职也不一定。”纪汉扬拉口。两人搭一唱,合作无间,招招比划向他的要害。
“好说,我唯一吃过的一顿公家饭,是我高中毕业舞会的那晚,因为酒醉驾驶被人民保母请进拘留所喝茶聊天,直到酒醒为止。”他欠了欠身,礼貌的推开椅座。“我进厨房看看饭后甜点,苹果派应该烤得差不多了。”
第一回合,猎物在猫头鹰的包夹下全身而退。
两个男人的脸上现出佩服之色。
他们还是啥都没问到,只除了知道范孤鸿起码高中毕业。
“从这家伙的举止来看,他较为熟悉欧美国家的生活形态。”彭槐安在女士面前一点也不避讳,直接向桌首的同盟低声发表心得。“他使用刀叉的习惯,对食物菜色的选择,甚至讲话音调都带有强烈的西方色彩。”
“他提起的高中毕业舞会,也不像发生在台湾。”纪汉扬更有精确的做出结论。“可见,范先生最底限从高中开始就已脱台湾,萌萌,你好像提过,范先生曾经写过一张履历表,待会儿借我看看吧!”
“不必麻烦。”萌萌四平八稳的喝一口牛尾汤。“我敢打包票范照实填写的资料不多,留着也没用处,我看完就随手扔了。”
纪汉扬蹙起眉头。“难说,或许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相信我,你想从一份连年龄栏都乱填的个人资料表挖出宝来,只怕很难。”萌萌好整以暇的擦拭嘴角。
“他怎么填的?”双丝漾着好奇的甜笑。
“简简单单三个字——‘够老了’。”其他项目更不消提。
“这种来历不明的男人你也敢录用,还供他住宿。”纪汉扬露出责怪之色。身为一家之主,萌萌的警觉心特别高张,怎么会……
“时势所趋,不得不为也。”萌萌重重叹了口气,眷恋的再喝一口美味好汤。
两个男人登时啼笑皆非,归根究柢,全是肚皮作怪。
维箴瞧见大伙交换意见,忽然觉得不太舒服。虽然事情与她无关,她仍旧感觉——被冒犯了,犹如被背后议论的主角幻化成她本人。
“我想,大家这样小心翼翼的防范着范,其实多此一举,他若真要对我们不利,早已找到一百次动手的机会了。”她细声细气的加入讨论。
“我可没有防着他。”双丝赶紧澄清自己的无辜。“范把家里打点得妥妥贴贴,我感激都来不及了。”
“没错。”萌萌慢条斯理的接口。“一个范孤鸿足够抵用众多工人。两位男士不觉得你们近来帮忙修水管、换电线的次数减少了?”
难怪他们俩紧张兮兮的,生怕自己身份下跌,尊贵的男主人定座被篡夺。三双美眸谴责性的集中在他们脸上,两个男人登时成了众矢之的。
“我们只是表达适度的关心!”彭槐安立刻为自己抱屈。
“关心我们还是关心自己?”萌萌一针见血。
纪汉扬只得苦笑。“都有。”
“总之,我们得确保他没有恶意才行,待会儿请三们女士坐壁上观,尽量别妨碍我们。”彭槐安拉下脸来插口。“效法一句李总统的明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和老纪会继续努力。”
“那是老蒋说的!”四个人异口同声地纠正港仔,比大合唱更悦耳。
“老蒋说什么?”范孤鸿的嗓音适时在餐厅入口响起。
这一趟从厨房绕出来,他手中托着一盘港式烧卖,热气腾腾,显然刚从蒸笼里端出来。
“好香。”双丝眼睛一亮,笑咪咪地软言求他。“你一定要把食谱写给我。”
“成。”他为每人的碗里分派了两粒,才绕回自己的座椅就定位。“桂冠冷冻烧卖,各大军公教福利社均有出售。”
“噢。”双丝立时气短。
维箴清灵的眼眸梭巡过在场的主客,准继父放下酒杯,似乎准备进行第二波攻防战。即使他不出手,准妹婿那一关也不好过。她郁郁的垂侈眼睫,忽然放下小叉子。
“我吃饱了。”
“你还没开始吃。”范孤鸿的眉头成结,锁定她整盘满满的食物。
“我吃不下。”她的情绪似乎跌落谷底,愁眉苦脸的老毛病终于发作了。“各位慢用,我先回楼上休息。”
这可奇了。范孤鸿搭着椅背,不解的目送她聘婷移往二偻。前十分钟她的情绪依然正常,后十分钟就变了调。他进厨房后仔细听了一下,两个男人咬耳朵的内容也没什么得罪她之处,她干嘛一副乌云罩顶的衰尾相?
“你们慢慢吃,我送一份晚餐上去。”他丢下餐巾纸。党鞭不在,吊儿郎当的气质又显现出来。
“我们的小肋排没人服侍了?”彭槐安怪声怪气的取笑他。
“自己切!”
也不晓得他从哪里摸来一把水果刀,刷!准确钉进彭槐安前方的桌面。
刀柄兀自微微晃着,像煞了他嘲讽的笑弧。
“吃啊!”他拎起一口烧卖放进嘴里。“嗯……不错,台湾的冷冻食品越来越可口。”
维箴静静躺在床上,盯住天花板,不理会他。
“吃一口试试。好歹也是我亲手加热的,给点面子吧!”他舒服的倚着床着柜,窃据香榻的二分之一空间,偌大托盘搁置在大腿上,今晚的每样菜色都盛了一小碟放在里头。“嘴巴张开。”他捏着蟹黄烧卖,递到他唇畔。
维箴兀自沉思着,下意识张嘴吃掉。
“我总觉得这样不好。”她悠悠轻语,频蹙的神情显得若有所悟。
“对。”他耸了耸肩,又夹起一筷牛肉放进嘴里。
“你也这么认为?”她一骨碌坐起来,喜异的望着他。
“差不多。”他含糊应道,反正任何问题一概应是准没错。
“范,你有同感最好。其实你也知道,我们对于你的来历真的所知不多,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幸好萌萌开通,愿意破格录用你。”她委婉地分析给他听。“尽管认知不深,我们也从来没有把你当外人看,可是……可是彭先生和纪汉扬终究是经过风浪的企业家,若要他们对你平白放下成见和戒心,实在不太容易。”
“你理他们!”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看得真开。”她愁思愀愀的盯视着床单。“将来纪、彭两位先生和我们结成亲家,只怕容不下你呢!”
将来?他还未顾虑得如此之远。
“他们容不下我,还有你。你愿不愿意保荐我?”他故意挤眉弄眼地逗她。
“你——”她羞恼的瞪了瞪眼。“人家是认真的,你还开玩笑!”
“好了好了,算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他廉卑的喂她一口炒牛肉。“否则维箴小姐建议小的怎么做才好?”
她踌躇的瞟他一眼,迅速垂下头颈。后头肤光赛雪的美景尽收他眼底。
“不如……”她顿了一顿。“不如你坦白告诉我你的背景来历,也好让我……让他们安心,明白你没有歹意。”
“嗯,好。啊?什么?”他忽然回过神。“你刚才说什么?”
“你根本没有听进去!”她恼了,翻开被褥,忿忿跳下床。“我懒得和你耗时间。”
“抱歉,抱歉。”餐盘搁摆在床头,他连忙探手,拉回翩翩飞去的蝴蝶。“我很有诚意!真的。”
她别扭地坐回床沿,瞧也不瞧他一眼。
“这女人!迂回百转这几多折,归根究柢还不是她自己想知道?哪来这么多闲话。”他自言自语的呢喃,偏偏故意用她听得见的音调。“不过,这样也算有进步了,起码她肯形诸于言语,总比以前闷声不吭好得多。”
“你说什么?”她沉着脸质问。
“没有。”范孤鸿无奈的摊摊手。“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对于他是否说实话,她并无十成的把握。然而,只要他愿意坦承,她便愿意相信。
“你究竟是做什么的?”她轻吐心中的一大疑惑。“傻瓜也看得出来,你决计不只是个厮役下人。”
范孤鸿吁出一口长气。“方才在餐桌上我并未说谎,我的职业专门负责‘搜寻’,任何人、任何事,只要价金谈得拢,我就负责把雇方所需要的物品找出来。”
“不论区域、种族、事项?”她很好奇。以前从没听过有人专司找东西的,好像是一门颇多彩多姿的营生。
“嗯哼。”他爽快的点点头。“把这汤喝掉,否则别想我继续发表演说。”
她乖乖依命。“那你跑到我们家做什么?”
重点来了。
范孤鸿趁她啜饮汤品之际,迅速估量着应该如何作答。目前,最切身的前提是——他要不要信任她?
每个人都知道,他必是有所图谋而来。但“知道”他有目的与“确定”他有目的是两回事,一个处理不好,她很可能认为,过往种种亲密友好全是他佯装出来的,目的在于骗取她的信任。
天知道,他不是。即使原来真有此意,在看见她之后,在与她共处之后,在了解她纯美率真的本性之后,一切虚情假意化为乌有。
他喜欢她,或者,或者也有一点点爱她吧!他从来没有爱过人,实在无法确定沉潜于心底的那份悸动是否能够称之为“爱”。但他可以该死的肯定,他不愿让维箴心伤。
最简单的方法便是诳骗她,叶家并非他的目的,他需要在办事找个地方栖身,因此才挑中她们。如此一来,“双面谍”或“两面人”的罪名可免。
可是……他实在天杀的不想欺瞒她。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经短路了,徒然让消逝已久的道德良知冒出来作怪。他只有肯定一件事——他,永远不愿再隐瞒她,即使为了自己的考量。
告诉她!心底明亮的那方阵营隐隐躁动。相信她不会见责于你,相信她会谅解,相信她愿意明了你是出于职务所需而混进叶家。
相信她!
“为了一幅画。”范孤鸿冲口而出,不给自己以悔的机会。“叶家藏有一幅陆游的花鸟膺品,当初完成这幅仿画的作者之父要求我帮忙把它找回来,我就是为了这画作才混进叶家。”
长指搅拌着意大利肉酱,状似漫不在乎,其实他身上每一块肌肉皆绷得死紧,随时等待她惊愕、失望、伤心难解的落下玉泪,指责他是个心存不轨的骗徒。
“陆游的仿画?”维箴好奇的斜歪着螓首。“如果只是伪作,绘者父亲那么急着找回来做什么?”
她好像不生气。范孤鸿的余光打量她几眼,决定再给一点时间培养伤感的情绪。
“画者本人罹患癌症过世,他的父亲为了纪念爱儿,希望找回唯一一幅让他睹物思人的作品。”
“原来如此。”维箴果然红了眼眶,不过她按拭眼角,接下来的话反倒让他成了吓着的那一个。“唉……父子连心,太感人了!我明天就叫萌萌把假画交给你。”
他愣住。
“什么?”问得小心翼翼的。
“我以前就说过,家里的艺品字画都交给萌萌负责看管,也只有她知道东西储放在哪里。”她耐心的解释。“今天晚上家里有客人,不好把萌萌从访客身旁拉开,所以等她明晚腾出时间,再把那幅画找出来,让你带回去交差。”
“真的?”他仍然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难道你刚才骗我的?”她瞪了瞪眼眸。
“不,不是。”该死!他这辈子从未如此困窘过。“我是说,你……你不介意我……我为了找画才接近你们?”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她温柔的轻触他臂膀。“你不辞辛苦来到我们家操持劳务,只为了帮助一位绝望的父亲,这份情操值得褒扬!我相信你没有歹意。”
她真的不在意。突如其来的松懈感,强烈得几乎令他晕了。
她不会愤怒,不会喝骂,不会指着大门要他滚蛋。
心里一隅千年不化的冰霜解冻了。他从不曾亲身接触过无条件的信任。怔忡间,她仿佛赐给他一项千金难换的重礼。
虽然她依旧将他的动机设想得太过高贵,但,管它的!维箴愿意接纳他,这才是至紧至要的大事。
“谢谢。”暗哑的嗓音从她浓发间飘泄而出。
“可是,”维箴怯怯推开他,密密锁上他的眼。“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是不是代表……你……你……”
她未出口的心绪,范孤鸿听在耳里,看在眼里,荡漾在心里。许许多多张面孔转绕着他脑海——有她,有小强强,有叶萌萌,有陆双丝,甚至有那只烦人的苏格拉底。
后院庭树的落叶应该清扫了,满地枯枝若交给她们三人打理,只怕力有未逮;强强看起来永远满腹心事,他尚有几件发人疑窦的细节未得到解答;那只蠢狗的块头越来越壮硕,过不了几个月三名女人就拉不住它;还有,家里的厨具该换新的了。
家里?叶家老宅竟然成为他脑海中的“家里”。曾几何时,这几张面孔,这一片山竟交织成他平静生活中的全部。
即使维箴不问,他当真走得开吗?
“二十世纪未,全球间有一种相当方便的送货服务,称之为‘国际快捷’。”海盗般放浪的微笑勾弯了他嘴角。
“不要笑我。”她别扭地捶打他,觉得自己实在主动得太没有女人味。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悲伤与快乐,误会与了解,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范孤鸿满足地想,他很幸运,遇见一位不知道如何误解别人的女子。苏大胡子说得好,乐莫善于如意,忧莫惨于不如意。
而他,很如意。
第七章
闾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
四天前,第一波连绵雨飘然洒落人间。细雨随着劲风,树树吹出秋声,山山写满寒色。
范孤鸿抵达宝岛至今,福尔摩莎总算进入稍微能忍受的天候。尤其入了夜,疾风撩树梢,吹得老宅子飒飒乱叫,十分带劲,他喜欢!
鸿门晏的次日起,萌萌便移植到纪汉扬居处,找他普渡众生,恶补期中考的财务分析概论。这一去想必又是三、五天之期,没过完大考不会回返,因此,他的画尚未拿到手。
反正他不急。取画的目的既已笃定能顺利完成,黄天林那一方不妨耐等几许时日,不必忙在一时。
“喂,上床睡觉了!”脚尖顶了顶苏格拉底的胖肚皮。
蠢狗抬起惺忪的眼皮,懒尾摇晃两下感谢他的提醒,然后撑起圆滚滚的身子,离开客厅地毯,转上楼寻找今晚“临幸”的房间。
他拎着喝掉半罐的海尼根,最后一次巡视各扇门户是否关紧。二楼窗户若是开敞,半夜里让雨水打湿室内可就麻烦了??老话一句,明儿一早清扫的苦役可是他呢!
“别闹我……”走廊上传来轻笑声。“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