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母姊两人决定把苏格拉底带回家。与其留小狗狗在陌生的环境接受观察,她们宁可亲自看顾。
从头到尾,萌萌一声未发,隔着一段距离,旁观众人的悲心忧惧,冷冷的,淡淡的。
悲哀的──只有纪汉扬看出这一点。
“今晚大家排班看护苏格拉底好了。”他轻声提议。
“你们排吧!我不感兴趣。”萌萌无动于衷的踏上二楼阶梯。
高维箴恼了。
“你好像一点都不关心苏格拉底,好歹它平时很喜欢你呀!”她视而不见继母频频使眼色。
萌萌的脚步顿了一顿,继续往上走。
“那不关我的事。”她漠然得近乎冷酷。“我一开始就说过别养什么猫啊狗的。他们不会陪你一辈子,即使度过眼前这一关,过几年还不是同样蒙主宠召。无论你多么疼它、爱它,到头来仍然躲不过伤心。既然如此,乾脆一开始就别浪费感情。”
背影消失在二楼端点。
“她──她──无情!”高维箴气得说不出话来。
“别这样,萌萌一定也很难过。”陆双丝安慰的拍拍继女。“我们三个人轮班吧!只要一发生状况,记得立刻叫醒其他人。”
纪汉扬有点心不在焉,只花一半的心思聆听女主人的话语,深邃的眼光一迳追着那挺直的背影……
房门轻轻掩上。
萌萌颓累地瘫进棉被里,脑海空荡荡的。
刚才所说的话,并非故作潇洒,而是她确实这么认定。
越在乎的事物,就越怕失去。一旦失去了,便痛不欲生,活生生再受一次沉沦。所以她避免去“在乎”,甚至到了排斥的地步。
她交朋友,但是不交“好朋友”。她关怀别人,但只限于家人,至于全世界剩下来的人,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小时候家中豢养的那只大狼狗是意外,纪汉扬也是意外。
她失去了那只狗狗。她失去了母亲,她失去了父亲。她什么时候会失去纪汉扬?
走廊静悄悄的。
说不出心头发紧的感觉,是酸?是伤?她原以为他会跟上来的。
纪汉扬八成也和姊姊一样,认定她冷酷无情。
她笑了,笑得很苦涩。
萌萌翻身从床头小柜取出一张黄旧的照片。
她不晓得自己留着这张照片做什么。相纸上的主角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眉宇间严肃淡漠,一点也不像同龄的快乐小朋友。女孩的臂膀紧紧箍住一只德国牧羊犬的脖子,泄漏出她的占有欲。
“嫩呆”,她还记得大狼狗的名字。嫩呆出现在叶家的历史比她更久,当时它已经十三岁。就她记忆所及,童年的每个回忆都有他的踪影。
可是它死了,丢下她!在母亲过逝的不久,在快乐的父亲与高维箴的妈妈坠人爱河的时候,在她傍徨无依、最需要它的那一刻。
五颜六色的乱绪在她脑中冲击着。时而,她回到童年,牵着母亲的裙角逛花园;时而,她躺在父亲怀里,聆听他介绍高价换回的名画。名画通常被监定为膺作,但父亲仍旧很开心。
他总是开心的,和陆双丝一样。
脑海里的色彩转动得更加绚烂──家里高朋满座的盛况,母亲典雅美丽的形象,父亲笑口常开的爽朗;转着,转着──债主开始上门,父亲依然开怀,母亲的影像从她的生命中消失,新的姻亲又进门来,嫩呆不见了;转着,转着──父亲的形影也灰飞烟灭。
色彩突然迸开来,一片空白。
它走了。
他们都走了!
“走了……”她软弱的躺在床上低喃。“走了……”
有人在哭。她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低泣,好像哭泣的人极力压抑,却又控制不住。
轻轻的,低低的,彷佛小动物垂死的悲鸣……
她被抱进一副温热的胸膛里,松木馨香充满了她的周围。
“别哭,我在这里。”是纪汉扬吗?听起来很像他的声音。低低哑哑,充满稳定的安全感。
原来,是她在哭?!
她剧烈的抽噎,泣不成声,脸蛋紧紧压在他的胸口,一生一世都不想再抬起。
“别哭了。”温柔的吻印上她的发梢。“看,你并没有让自己免于受苦,一开始又何必压抑?”
此时的她,终于像个真正的小女孩。
“你的观念是谬误的。”纪汉扬怜疼地低语。“就因为我们不能永远留住心爱的事物,才更应该把握相处的时刻,这是造物主最原始的本意,而非希望人们因此放弃‘爱’的权利。”
“我……我不……”她抽噎得无法发出完整的字句。
“看着我。”他试着抬起她的下巴。
萌萌固执地埋进他胸前,不肯移动。
“看着我。”他更坚定的尝试一次,执住泪湿涟涟的花颜。
她终于屈服。
“有一天,我也会死去。”在惊恐占据她的眼之前,他果决的定住她。“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在下一刻消失,你会因此而决定不再爱我吗?”
爱他?
爱他。
脑中的空白突然开始产生色彩,雕塑成缤纷炫丽的幻境。
一直以来,心灵深处藏着一个小女孩,固执的躲在树屋里,让松树的香气包裹着她,强壮的树身如此的安全可倚赖。她不愿向外跨出一步,因为树屋的地板之外就是直落千丈的深渊。
直到她终于鼓起胆量,迈出第一步尝试,赫然发现,原来屋外连接着舒爽的棉絮。
即使离开了那间小小的蜗居,松树的馨香也依然围绕着她……
“不会。”她哑声回答。
“我也是。”纪汉扬欣然微笑。
※ ※ ※
老钟敲响第四下后,一声兴奋狂放的尖叫陡然从客厅传上来,穿透宁静的天地。
“啊──”叫声属于陆双丝所有。“维箴!萌萌!你们快下来看。苏格拉底爬起来喝水了,它可以自己喝水了!”
萌萌沉睡的神智在一秒钟内回复清醒。
不暇等待纪汉扬直起身,她一个箭步跳下床、冲出卧房,连鞋子也来不及穿上。
几双急骤的脚步汇流向楼下大厅。
旋即,暴起的欢呼声沸腾了老宅子的空气。
“天哪,它可以走动耶!”
“它在摇尾巴。”
“吓死人的笨狗!总有一天你会被我扁!”
“汪!”
珍惜,才是爱与生命的真谛。
第十章
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地下室的千年顽垢即使动员整连阿兵哥也清不乾净,更何况地下室的地下室。
萌萌搬开一张只剩下三只脚的餐椅,嘴里嘀嘀咕咕的。
“我时间太多没地方花,才会陪你耗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窖服劳役……奇了,这张椅子连靠背都断成两截,继母大人也要留着,真搞不懂那个女人。”她摔开残缺的椅子,继续寻找第二层地下室的入口。
上个月家里大扫除,地下室增加了更多的囤积物,把第二层的入口给掩盖住。偏偏他大爷心血来潮,选中风和日丽的星期天进行探险。这么做非但得一一搬开废弃家具不说,他嫌单独工作太无趣,还把她也扯下来服劳役。
“别唠叨了。”纪汉扬推动一张石几,回过头来对她皱眉头。“你是十八、九岁的女孩,怎么罗唆起来像个四十岁的欧巴桑?一点也不可爱!”
“说不定等我变成四十岁欧巴桑的时候,唠叨起来就会退化成十八、九岁的可爱女孩,你睁大眼睛期待吧!”她没好气的回嘴。
正方形的入口掀板姗姗跃入劳役犯的眼中。
“找到了,在这里。”终于!萌萌吁了一口气,弯身拉住暗门的把手。
“等一下。”一只大脚丫子及时踩踏住铁板。
“干嘛?”骤然爆开的踏步声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你才‘干嘛’。”纪汉扬目光不善的瞪视她。“第一位下去的探勘者交给我来担任好吗?谁晓得底下藏着什么东西。”
“奇了,这是我家耶!有什么好怕的。难道底下还会窝藏杀人犯?”她好笑地道。
“叶萌萌。”他的口气听起来彷佛隐忍了许久。“我起码说过一百次了,女孩子就该表现出女孩子的矜持、娇弱、害羞、可爱──”
“好啦,好啦!”她不耐烦的挥挥手,退开一步。“抱歉伤害了你的勇武形象,恭迎你步入地下室,英雄。”
纪汉扬两手抱在胸口,继续眸睨她好一会儿才移动步伐。
通往第二层地窖的楼梯采收拉式设计。他先把梯道往下推,静待叽叽嘎嘎的连结声恢复静谧。
“跟在我后面。”他多此一举的交代,然后率先走下铁梯。
第二层地窖比他们预期中更窄小,面积仅有五公尺见方而已。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灰尘味。
墙上有一处电灯开关。他触手按下去,隔了好一会儿电灯管才闪了几下,绽放光明。
木柜和架子依着四道墙面摆设,所有物品整齐的收放在架子上。
最初,利用这间地下室的人应该很注重清洁,因为除了收纳柜外,空间内别无其他长物,连废弃的家具也没有。
萌萌第一眼睐见架上的画卷、宣纸,心里顿时了然。
“这里八成是老爸收藏他的膺品的地方。”还以为有什么好看、好玩的呢!她兴致缺缺的倚着铁梯。
“什么膺品?”他半带着好奇,半带着谨慎,小心的翻动几卷画轴。
“我那个瘟生老爸被人家诓惯了,买下好几款名画,后来证实都是仿作。我还以为他把它们全都扔了,原来小心翼翼的收藏在这儿。”她耸了耸肩,用完今天的好奇心存粮。“你慢慢看吧!我先上去──啊!”
一颗毛茸茸的球突然掉在她头上。事出突然,她来不及辨明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觉得脑袋上温温的、重重的。她下意识把不明物体扯下来,往他的方向扔过去。
“什么鬼东西掉在我头上!”她吓得脸色惨白,惊魂未定。
“汪!”苏格拉底及时被他的大手接住。
纪汉扬差点失笑出声。她不是很勇敢吗?不是什么都不怕吗?
萌萌瞄见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简直糗到家了。
“笨狗!谁叫你下来的?”一把拎过苏格拉底,鼻子对着鼻子喝斥它。
“呜──”苏格拉底快乐地舔了舔小主人的鼻尖。
“你看你,弄得一身灰,待会儿给我上去洗澡。”幸好她脸上的脏污形成保护膜,因此火辣辣的红晕看起来不太明显。
小狗狗四脚着陆,乐汪汪的缠在主人腿边。
为了防她尴尬过度,翻脸不认人,纪汉扬识相的转向其中一面墙架,仔细检查每件膺品艺术。
关于字画,他算小有一点研究,半是因为他曾经感兴趣的搜集过几幅,另外也是为了工作关系。在他的客户群中,曾经出现专门买卖古典字画的组织,为了公务之便,他曾经恶补过一些监赏的门道。
尽管他的能力未达专业监赏师的水准,若想分析这几十件收藏品却也绰绰有余。
对于叶先生的收藏,他只能说,这位“瘟生”被诳骗的次数还真不少。四面柜架约莫放置着六十多幅字画,其中不乏吴昌硕的金石画作、渐江与齐白石的山水、张大千的莲花、和其他声威赫赫的名家作品──当然,全都是仿冒品。
“这些东西留着也没用。”萌萌拿起一卷画轴,拧着眉看它在自己的手中断裂。
地下室湿度高,仿冒品长久浸淫在其中,纸质和画料多多少少受到水气侵蚀。
她反手扔在地上,准备汇集成一堆,待会儿抱上一楼扔掉。
“汪。”苏格拉底差点被碰到。横祸当头呀!
“别忙。”他随口制止她,拿起另一幅画继续端详。“有些仿作画得还不坏,如果转手到‘跳蚤市场’,或许能卖个价钱。”
“谢了,我们家尚未寒伧到那种地步。”她闷闷不乐的扔开几卷膺品。“我上去拿垃圾袋。”
不过情况也差不多了,他私自签合同的餐厅正在装潢,这表示她们叶家欠他的债务更多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清还。
“萌萌。”他出声唤住她,视焦定定的拟在一卷山水画上。
“干嘛?”她转个弯绕回来,在他身后探头探脑。
“我想,”他慢条斯理的开口。“这幅画应该还值几个钱。”
她伸手抢过来,上看下看,横看侧看。和地上那几卷烂画差不多嘛!
“多少钱?”她不抱太大兴趣。
“一、两百吧!”
“哈!”她翻个白眼,反手一扔让画作加入其他同伴的行列,苏格拉底立刻凑上前闻闻嗅嗅。“假若你喜欢,送给你好了。拿去买糖吃!”
不晓得厨房还有没有垃圾袋?她举步走向楼梯。
“萌萌。”他又平静的叫住人。
“啊?”她已经走到楼梯的一半。
“我的单位是‘万’。”
步伐顿了一顿。萌萌缓缓回头,微眯起眼来。
“你是说……”她需要进一步确定自己没听错。
“那幅石涛的梅花应该是真迹。”他平静如昔。
她凝住,狐疑的眼眸从他脸容移向地上的画作,再转回他严谨的神情。
“……”她张着小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当然,这幅画必须经由专家审断,不过真伪八九不离十。如果能委托给国际拍卖组织脱售,应该能赚进一笔财富。”
“真的?”猜揣的颜色渐渐从瞳仁褪去,转而跃动出光灿。
懂得惊撼还算有救!纪汉扬噙着微扬的浅笑,颔首给与肯定答案。在他有生之年,总算看见了她反应得像个“正常女生”。
“哇!”她大叫大笑,从半空中飞扑进他的怀里。“哈哈!我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比我那个瘟生老爸更瘟生!他误打误撞买到真货了!唷嗬!哈哈哈──”
他手忙脚乱的接住从天而降的精灵。
“太棒了!”萌萌兴奋的狂吻了他好几下。“你是英雄。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虽然,听见她的告白是在这种诡异的情形下,可是他就勉勉强强地接受吧。
“我也爱你。”低沉浑厚的笑声加入她的行列。
“我们家有钱了!我们可以开店了!我不用当7-11超级营业员了!哈哈哈哈──啊!”第二声尖叫蓦然吼出来。“笨狗!你居然敢在上面尿尿!”
后记大解谜
接到最新的信件了,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
凌某人在《偷心契约》的跋提出几个与漫画相关的问题,原本是想难一难淑华大姊头,以免她日子过得太平静,没想到有那么多热心的读友们提供讯息给我,虽然我没见过你们,但我谢谢你们,更感谢那位亲自致电出版社、请淑华代为转告的读友。
实在太感激大家了(有一种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惊喜)。
另外,和去年一样,有一位热情的读友芳珍捎来她们班上私人统计的十大小说排行榜。在将排行榜公布出来与君共享之前,请客我累赘地再声明一次,这份榜单纯粹代表私人意见,无论读友们同意与否,请以平常心待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