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奋力的摇头,瞪视著眼前的老人。「她在哪里?我要再见她!你能让她来到阳间,必定也能再度复生。」他不愿意再多听什麽前因後果,只想要再见她一面。
这一次,他要将她抱在怀中,将恩怨都抛诰脑後,要将心上的情意分毫不差的还予她婆婆摇摇头,纵然心中多少怜著追愚昧的男人,却也爱莫能助。「她是荷花化身,上苍讨了她机会,让她在花开的七日里重回阳世。但如今莲子也被焚烧殆尽,她从此无处托生,魂魄无法再来到人间。」
「芙叶!」他嘶吼著,奋力重击著柔软的泥泽,趴卧在泥淖中,手中握紧了那株被火焰烤炙得枯残的荷。
婆婆仰起头,望著无尽苍穹。
「天啊,你有眼吗?看见了吗?」苍老的语音缭绕在焚毁的荷苑,久久不散。
隐隐约约的,婆婆的影子也淡了。满园花残,这红尘冷冷睡去、死去。
在阴暗的院落中,残馀一个男人的身影,形单影只,懊悔的不断低语著,将心爱女子的名字唤了一遍又一遍。
再怎么呼唤,却也无法唤回她了。
多年後,他寿终死去,魂魄渺渺,不知不觉的走上先前从不曾走的道路,像是闻唤见芬芳的蝶,执意朝某个方向而去。
百川汇於地下深处,他先前从不曾来过一路上听得到纷纷的耳语,都称这处为黄泉。
在忘川的河畔一座古老的桥边,有著他惦念在神魂中的身影。那一眉一目,分明就是芙叶,与他记忆中没有丝毫的不同。
她的双眼柔得有如湘江水,单衣上绣著婉转回首的飞燕,发上系著石青色的带子,她的姿态冷凝,如一尊玉雕的美人家,不知已在桥的这一端站了多久。
直到他到来,她才缓缓抬起头来,对著他嫣然一笑。彷佛是他的目光,才能将她唤醒。
「你来了。」她低声说道,语调轻柔。
「芙叶。」他低唤著她的名,将她扯人胸怀,激烈的拥抱如同想将她揉人体内,从来沉稳的持刀握剑的手,此刻竟在颤抖。
是她温柔的执念,终於传达进他的心,穿透了覆盖在心上多年的仇恨,才将他召唤来到此处吗?还是他的神魂想见她一面,终於懂得核在天地间寻寻觅觅?
原来,她的魂魄一直在这儿,哪里都未去,专注的等著他。
芙叶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却还是信守誓约。千年都等了,这几十年算得了什么?
[这是我们先前的约定,谁先死了,就在这里等著。等不到你,我不走。」她轻轻摇头,以指尖抚著他的雇,印下依恋的一吻。
他无言以对,将她抱得更紧,不愿意松开。恨意都模糊,她的痴情洗去他心间的恨,让他从无尽的血海中挣脱。
这一世,他舍下复仇的屠刀,放过那些宿世的仇人,到头来仍是听进了她泣血般的苦苦相劝。苍天听见他的悔恨,给了他最终的机会,终於让他的魂魄见著了她。
芙叶依偎在他的胸怀,握紧他的手,甚至没有追问,他是否还埋怨著她多年前犯下的错误。什么话语都毋需多说,他的到来,就已是最好的宣告,这麽久远之後,他终於还是懂得,她的罪孽源於对他太深的爱恋。
因果循环,恩恩怨怨总难计较,只能牢牢记得,曾付出过的深深爱恋。只要确定情意坚贞,恨意其实微不足道。
「孩子,喝吧!」一个铜撙递来,面容苍老的婆婆难得露出微笑。
他依稀记得,曾经见过这婆婆。就是这人,陪伴著芙叶到了人间走了几回,好不容易才挽救了他的魂魄免於沉沦。
他握住铜樽,隐约的猜出,这该是忘川的水。他仰起头将忘川水饮尽,接著哺人芙叶的口中,喂得她涓滴喝下。
她温驯的饮下甘美的水,承受著他给予的一切。这或许就是他们的最终,她没有任何遗憾,只是专注的看著他,非要将他的面容牢牢刻印在神魂中。
他捧起她的面容,以指尖重温她的眉目。[这一次,我们一起走过去。」
芙叶点点头,任由他牵著她的手,跨上奈何桥。一步又一步,奈何桥只有三尺之宽,他们都等待了千年之久,才跨过这盈盈的短桥。
两人的身影逐渐在桥的彼端模糊,在河岸的这一端,持著铜樽的婆婆转过身,重复著亘古以来的举止,将忘川水舀给众多的魂,只是她满是皱纹的面容上,多了一丝欣慰的笑。
但愿人长久,千古皆是团圆做结。
仇恨,悠悠然消逝了。
第十一章
湘、资、沅、澧四水奔流於楚地,日升月落,无数寒暑春秋。
初夏时分,暮霭沉沉楚天阔。
在那之後,这土地上,北方的女真族来过、东海上的日本人来过、同文同种同血缘的人们,自相残杀过,历经数次战乱与盛世,辗转到了如今。湘水畔城墙已颓,人烟始终不灭,寻常百姓的坚韧,远超过各朝各代的国柞。城*随时代推演而进步,化为繁荣都市,筑起连迭高楼。
多少年过去了,那些恩恩怨怨、风流缠绵都再难寻觅。吴宫花草埋了幽径,晋代衣冠成了古坟。
只在某些角落,这土地仍保存了旧日的蛛丝马迹。许多人来到这里,缅怀这个国度的过去。
某年某月某日,她来了。
游览车停在仿唐的门坊前,载来初访楚地的游客。走入门坊,眼前是汉白玉砌成的九曲桥。桥面平展於碧绿水潭上,水潭中种枪荷花,粉嫩而鲜妍,一朵朵都是含苞,尚未绽放。
这座连荷培植所,是旅途中的一处景点,旅客们来此欣赏稀有的荷花。
据说,有种荷花十分珍贵希军,只生长在这一处,离了这里的泥土水泽,就要枯萎凋零,无法生存。这种荷花,格外眷恋这儿的土地。
团员们喧闹的快步走去,只有一个娇小的身影落了单,步履迟迟,多所流连,如玉般的眉目,看过每一草每一木,不愿有任何遗漏。
「小芙,快跟上来。」站在前方,手中擎著伞遮阳的女子,是一同出游的朋友,正在声声叫唤。
「你们先走,我要看荷花。」她笑著挥挥手,脚步仍不快,像是一个回归故里的人,非要将记忆里点滴看得仔细些。
「看什么荷花,在台湾还没看够吗?再说,那些花都还没开呢!」朋友无可奈何的耸肩,放弃等待。「我们先进培植所里,你快些跟上来。听导游说一会儿要播放影片。」仔细叮嘱後,她抛下小芙,跟著同团旅客走入培枪所。
旅客都进入所内,少了异地的南方话言,九曲桥上变得寂静,她走得更慢。
燠热的夏季里荷花虽然尚未盛开,香气却已弥漫在空气中,从河塘那儿染了过来。
她停在九曲桥的一个转折口,仔细读著」座石碑上的说明。
石碑上记载,这荷花是明代的珍曰叩,却被一把火焚尽。前些年长江水泛滥成灾,淹没山冈上一座明代的古坟,洪水退去後,古坟崩塌,四周化为泥沼,竟生出了姿态明媚鲜妍的荷花。
仔细考究,翻遍「花史」、「花镜」与「群芳诰」,才得知这荷花曾经出现在明代,之後就断了踪迹,历经数百年後才又再生,弥足珍贵。
荷花是从坟里再生的,阴暗的古墓中,柔软的枝芽冒出坚硬的膜,缠绕著酥脆的古老骨骼,以尸骨的灰烬做为养分,逐步成长。当第一朵荷花绽放时,泥沼之下,藕根与尸骨紧紧交缠,不分不离。
令人不解的是,坟的主人为何要怀抱著一颗莲子人土?那颗莲子对他而言很是重要吗?莲子放置在何处?是陪葬的陶瓷瓦瓮里?还是随身的衣衫里?或者,是锁在一枚折枝花五销中?
众人只知道这荷花是从明代复生,却不知道它更久远前,某段更缠绵婉转的身世。
她以指尖画过石碑,细读著那些文字,而後倾身,望著清澈的水泽,无意识的愈靠愈近。
不知为什么,她想喝水,喝这片土地下奔流淌娜的水泉,如一朵花渴盼吸取赖以维生的水流。莫名的,对这天这地道水,都有深深的熟悉感,她是一株离开故乡太久的植物,渴了许久许久。
掬起水流,她闻著水的气味,闭上眼睛。
「那是什么味道?」低沉的声音,从身旁而来。
她转过头,看见他。掌心一松,清水流决回水泽,冷冷的声响如一阵私语。
一个男人不知何时也踏上九曲桥,在她转头望去时,刚好,就与她四目交接。他的黑眸锁住了她的视线,闪过某种光芒。
不偏不倚,阴错阳差,难以解释是感应到什么,她就是看见了他。千古的时间长河如同旷野般荒芜,一个人要遇见另一个人,需要多少的巧合?没有察觉时,含苞的荷花悠悠开了。
花期持续七日,恰巧与她停留在这城市里,玩赏楚地风光的时日相仿。
他不知已经站在那儿多久,那专注的目光,已经注视她许久了吗?她这些幼稚的行径,全被他瞧见了吗?
「我渴了。」她羞赧的说道,不知该怎么解释此刻的举止。
他望著她,黑眸没有挪移分毫,彷佛不论如何都还看不够。她临水的姿态,让他心头震动,震撼充斥胸口,冷静的理智乱了章法。
「你是从台湾来的吧?」他再度问道,风中传来他的声音,那挺拔的身躯跨步走了过来。微风吹动他的黑发,让梳整的发变得有些凌乱,1绺黑发落在他凌厉的黑眸前。
「是的。」她露出羞涩的微笑,在异乡首次有人主动向她开口说话,她有些不知所措。
这人的神态样貌不像是当地人,也没有当地的口音,但看那衣著打扮,又绝不可能是游客。当他走近时,她望着他,无法移开视线。
「来旅行吗?」
「是的。」最简单的问答,为何流淌入耳时,会让她心头有奇异的蠢动?!她仰著头,迎视那双黑眸。
他的口吻陌生,目光却不生疏,深邃的眼里带著急切的搜寻,狂肆而焦急,注视她的模样,彷佛她是他寻觅了许久的人。
一阵风吹起,荷花轻摇,花飞花谢飞满天,漫天的粉嫩鲜妍、馨香素雅。如阵风也吹乱他的发、他的衣衫,衣袂飘飘的景况似曾相识,偏又禁不起记忆细细追究。
那阵风从何处而来?是不是来自久远久远前,一个名为楚的国度?
几个衣著考究的男人,行色匆匆的赶来,诚惶诚恐的追上九曲桥。「风先生,我们已经联络到这单位的人,马上就能来为您解」
他浓眉微皱,挥手示意那些人退下,只是一下手势,众人就噤若寒蝉,不敢再上前1步。是权势使他受人敬重,还是与生俱来的王者之风,使得旁人本能的臣服?
「我不打扰了。」方芙轻声说道,转身往九曲桥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却亦步亦趋跟了过来,追随她的步履,不理会在旁等待的人们,将全副心神放在这初见的女子身上。初次见到她时,只觉得胸口撩动,那1眉一目,该是他记得的.
他是每年固定来一趟的商人,来自海洋的另一端,驰骋的不是沙扬,而是商场,强取豪夺始终是深植在血液里的天性。他选择此处,做为事业的数个基点之一,除却商业考量,还有莫名的因素。
一年一度,在这个季节到来时,他总会回到此处。某种约定,虽然已经被忘川之水洗涤了记忆,却是烙印在魂魄里,根深柢固。
1年来1趟,是为了等待某个纤细如荷的女子吗?等了许久许久,她这才姗姗来迟。
「你喜欢荷花?」他问道,看见她在桥边停步,温润的双手捧著一朵半开的荷。她的一眉一目一颦一笑,都教他移不开视线。
[喜欢,很喜欢。」她微笑著轻抚荷瓣,不忍采撷。她出生在台湾白河,一处荷香缭绕的地方,被荷花簇拥著诞生。
「你的名字?」
「方芙。」她脱口而出。
好霸道的男人,专制的需索陌生人的姓名,像是生来就习惯予取予求,而她竟也没有回避,答案轻易就脱口而出,甚至没有任何被唐突的不悦。
先前才被友人告诫,此处到底是异乡,行事言语都该谨慎些,但为什么在他的目光下,她失去隐瞒的能力?
「方芙吗?」他低声重复这个名字,不知怎么的,心中怅然,若有所失。
该是这个名字吗?为何还有另外两个字,在他舌尖翻滚,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风吹得悠然,撩乱她的心绪,这个男人让她感到心慌意乱。「我该进培植所了,我的朋友在等著我。」她轻声说道,柔和的嗓音里有些懊恼。
「我送你进去。」他简洁的说道。
「埋头播放的影片,是让游客观看的。」她直觉的知道,他并非游客。
「那么,我陪你。」他简洁的说道,不许她拒绝,握住她的手跨步走入。两人执手的姿态如此自然,像是这动作已曾做过千千万万次。
一来一往的言语,以及应对之间没有发觉一切早已经越过初见男女的分界,他们其实并不陌生。
凭他的身分,可以在这块土地上畅行无阻,培植所中的人们不敢置喙,恭敬的议开,目送他牵著她走入已经熄灯的解说室,在两人身後投注以诧异的眼光。来过这儿数次,他从未观看过那些影片,吸引他继续留下的原因,是她。
影片已经开始播放,游客环坐在黑暗中,悦耳的旁白叨念出荷花的种种,从萌芽到凋零,前世今生,说得格外仔细分明。
黑暗的房间里光影迷离,分不清耳中听的,究竟是谁的呼吸。幽绿的灯火闪闪烁烁,彷佛是一个神秘的空间,充斥著前来探看的魂。若非此身情当在,有些情,比这肉体来得深远。
萤幕上出现荷花复生的基地泥沼,她心中一颤,手无意识的伸了出去,恰恰碰触到了某只伸来的手掌,温热宽厚而有些粗糙。隐约的知道,那该是他。
明明读是全然陌生的人,在紧握他的手时,却感到某种熟悉。怎么会这样呢?她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只从那些人敬畏的口吻中,听出他姓风。
「留下来,留在我身边。」他的声音里有著诱哄的情绪,已经下定决心不放她离去。
罔顾其他人惊愕的目光,他将她纳入怀中,捍卫这娇小的女子。心上空虚了许久的位子,直到此刻才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