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扑来,如嗜血的狼,举著利刃逼近,一刀一个,迅速了结疲惫不堪的残兵伤将。卫士们早已疲累不堪,无力抵抗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尸横遢野,无一幸免。
刀剑的撞击声,彷佛要钻入她脑中那般尖锐。她紧闭著双眼,被戎剑紧抱在胸前,听著他如雷的心跳与喘息。纵然他不让她观看,但她仍可以感受到四周发生的一切。
听得到卫士们惨叫的声音,鲜血喷出血脉,而後身躯倒落在地上,闷闷的一响。
侏漠凄厉的喊叫,扑杀敌人的动作,因为伤重而蹒跚。他的嗓音都破碎了,接著某种铁器砍断骨骼的声音,截断了呼喊。
能够感觉到,戎剑的身躯僵硬了。她的双眼闭得更紧,眼角渗出泪,十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攀附著他。
四周的声音渐渐熄了,众多卫士们专心对付起戎剑。兵器先是被他手中长刘格开,随著」次又」次的攻击,他纵然是稀世的武将,却终究寡不敌甲。
零星的刀剑,落在他身上,每一次砍入骨血的声音,都透过他的胸膛,传入她的耳中。那声音之可怕,令她战栗。他的血漫流到她身上,湿润而温热,浸润她的肌肤,染红她已经污损的单衣。
花罗上绣著婉转的飞燕,而他的鲜血,染得单衣艳丽非凡。
戎剑始终没发出任何痛呼,一手挥剑档敌,另一手仍怀抱著她。即使到了最後一刻,仍尽全力保护她。
砍人肉体的声音愈来愈频繁,她无法去计数,他的身躯上究竟有了多少伤痕,只知道她的衣衫都已经濡湿,润进罗被,泥地上的足迹,都带著他的血。这些人对他的伤害,让她痛彻心肺。
「不!」笑叶无法忍受,几乎崩溃。「住手!」她用尽力气的喊道,双手攀住戎剑的肩,想用尽遣最微弱的力量保护他。
在呼喊的同时,他手中的长剑被打落,铜戈铁剑立刻压上他的肩头,强迫他尊贵的身躯跌跪在泥地上。
「芙叶,还要劳你唤他住手,真是辛苦你了。」玄离走上前来,刻意曲解芙叶那声呼喊的含意。「我的兄长,累吗?何不好好的歇息?」他靠近戎剑,脸上挂著惯有的温和微笑,额上还系著丧家白麻。
他的靠近,让芙叶更加用力抱紧戎剑。这等反应,让上挑的凤眼略略一眯,他不怒,反而笑。
「就像是未央宫里的那些人,在你的殷勤款待下永久歇息吗?」戎剑冷笑一声,双眸阴鸶的睨著亲生兄弟。他规画了登上王位的所有步骤,却功败垂成,没有注意到最可怕的敌人,其实躲藏在角落。
玄离耸肩一笑,槭红色的宽袖轻挥著。「王位太过诱人了,谁不垂涎?我不参与明争暗斗,是为了储备实力,等待除掉楚王选中的继承人,取而代之。」螳螂捕蝉,总忽略黄雀在後,他才是最後的嬴家。
「为什麽要滥杀无辜?」戎剑凶恶的质问著,才刚要扑上前,肩上的铜戈铁剑又将他压回地上。他曾是楚地上最尊贵的男人,如今却沦落至此。
「你的势力太过庞大,早已深植宫廷,与其花费时间培养我的势力,倒不如斩革除根,一次杀尽了事。换做是你,难道不会这么做?」玄离理所当然的问道,杀父夺位,大杀血亲的举止,在他眼中微不足道。
他走上前去,有著君临天下的贵气,知道这已是登上王位前的最後一件小事。他伸出手,猛地一扯,将芙叶扯出戎剑的怀抱。
她惊呼一声,不肯松手,深怕一松手,从此就再难回到他怀中。铜戈砍来,不是挥向她,反倒是努向戎剑妄想夺回她的手臂。为了保全他的手臂,她只能放开手。
「放开她!」戎剑吼道,如猛兽般奋不顾身的扑上前去,铜戈锋利的刃不留情的嵌入他的肩头,血花四溅。
「别担心,我不伤她的。」玄离将芙叶扯到身边,抚著她的发,爱怜的抹去她雪白肌肤上的血,流连的滑过她的历。
她奋力撇过头去,难以分清心中浮现的强烈情绪,是恐惧还是厌恶。知悉玄离的邪恶,与自身的愚昧後,她怎能再面对这男人?
抗拒的态度,让玄离的笑更深,他没被触怒,更享受於逗弄的游戏。等待愈久,收成的果实将愈甜美;这对男女愈是爱得深刻,反目的情形就愈是精采。
「知道我是怎么我来这里的?」玄离靠在她耳边,无限轻柔的问,由纤细的指掌,抚上她的肩。「记得吗?这薰香可以送入肌肤,几年都褪不掉的。芙叶,是你领著我找到这儿来,寻见我最可敬的兄长。」
她睁开眼睛,瞪现眼前含笑的男人,全身剧烈颤抖。计谋是早就预设好的,玄离利用了她的私心,让她万劫不复。
「玄离,不许碰她!」愤怒的吼声传来,就算是受制於人,戎剑的目光仍是慑人的。
去离的手轻轻一颤,竟不自觉的退了一步。
难以相信,明明都已经胜券在握了,他竟还会畏惧这男人。那双鹰目里,还有灿烂的精光,存有无限的野心与活力,那样的火焰看得人连魂魄都要颤抖起来。
他迫不及待的,想转移那双黑眸里的注意力,等待著看见那些精光,全转为澹稠的恨意。
「这麽护著她吗?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想不通我为何能反败为胜,将你从继承人的位子上拉下来吗?」支离嘴角绽著笑,看著那双眼睛从专注,转为困惑。
戎剑的目光,落在芙叶的面容上。
她开上双眼,无法迎视他的目光。自责与羞惭的情绪同时凌迟她,玄离却还架住她纤细的肩,反剪她的双手,将她推向跪在地上的戎剑。
「芙叶,我美丽的芙叶,告诉他,是谁将毒药洒在青石鼎里的;告诉他,是谁协助我,让他兵败如山倒,从王位继承人,沦为阶下囚的。」玄离强逼著,非要她看向戎剑。
眼泪落了下来,她的罪孽深得无法弥补。
「不是的,我是——我是.」说不出辩解的话,玄离口中的罪状,桩桩件件她都否认不了。「我只是不愿意你迎娶那女子,我只是想要留在你身边。」她慌乱的说道,泪水泉涌。
她所说的话语,比玄离的笑,更让他透骨冰寒。
「告诉我,不是你。」戎剑注视著她,缓慢的说道,一字一句说出口都是艰难的,像是沾著他五内淌出的血。
他不愿意信,却又不得不信。
只有芙叶能够在长庆殿内自由行走,不被任何人怀疑。事发前一夜,她夜间徘徊在厨室的记忆,点滴回到脑中,犹记得她在青石鼎旁采看著,而後投人他的怀抱里,颤抖得如同秋季落叶。
他原以为,她的颤抖是因为畏寒,事到如今才知道,那是担忧被察觉罪行的恐惧。种种前因後果,在脑中瞬间接串,他最信任而深爱的女子,竟才是他失败的主因。
他是如此的深爱她,甚至将她的安危,摆放在自身性命前,罔顾安全,就是要携著她逃亡——
爱恋有多深,在遭遇背叛时,恨意就有多激烈。浓烈的恨弥漫眼前,他定定的,只是篁住她。
芙叶软弱的摇著头,无法说出半句辩驳的话。她伸出手,企图触摸他,但却被他眼中的烈焰骇住。
要怎么告诉他,她的本意,真的只是要拥有他,绝不是想伤害他。这一切的一切,起因全是爱得他太深。她没有想到,妄想独占地,竟要付出这么可观的代价。
背後的玄离,仍在侃侃而谈,享受极了此刻的一切。「你很优秀,很聪明,一直以来做冠群伦,你最致命的一点,是过早暴露了弱点。芙叶就是你的弱点,而我只是懂得该在何处施力。」他玩弄著芙叶的发。
一声兽般的狂啸惊破宁静,穷凶极恶的,戎剑挥开锋利的刀剑,笔直的扑了过来。
他的眼被恨意烧红,看不见其他。
「拦下他!」玄离扯著芙叶往复退,匆忙的下著命令。
铜戈铁剑砍在戎剑背上,企图制止他的举动。但他反身一挥,刀剑竟被挥开,飞散出去。难以想像,身受重伤的人,竟还有这样的力量。
芙叶咬紧了雇,清楚的知道,戎剑所瞪视的人是她、想扑抓的人是她、想杀的人是她。他恨她,比恨去离更重上几分。
凄厉的吼叫声传遢云梦大泽,刀剑穿刺身躯,他仍举步往前走来,无视浑身的鲜血狂流,靠著恨意支撑。
立刻杀了他。」玄离连忙喊道,无心再戏弄戎剑,挥手要部下行动,快快解除他心头大患。
「不—.」芙叶喊道,推开箝制,往戎剑扑去,想制止这可怕的一幕。她奔跑著,眼睁睁看著部属们抽高刀剑,往他身上砍去。
「不,不,戎剑!」她今生第一次呼唤他的名,他却听不见了。
利刃劈过,截断戎剑的颈项,血雾喷散,头颅滚落在柔软湿润的泥泽上。他死去时,望向她的那一眼,充满炽热似火的恨。
温热的血溅到她的身上,濡湿了花罗,戎剑的头颅落在她身前。已经魂归离恨天,那双眸子里竟还有深浓的恨,定定的,就是看住她,指责著、怨恨著。
那眸子里的恨,浓得比不开,灼得她的心发疼。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她不要他死啊,她只是要——只是要——
确定了戎剑死去後,去离才敢接近。他走到她的身後,弯下身来,闻嗅著她淡淡的发香,靠在她身後,以最轻柔的声音劝诱。
「你可是我的大功臣,我不会杀你。」整个计谋中,只有对她的垂涎并非诋言,她如此的美丽,哪个男人可以抗拒?戎剑一死,他追不及待要取而代之[留在我的身边,我饶你不死,让你做我的妾。」
那轻柔的声音,她是多么熟悉,不久之前,就是这诱人的声音,利用她想独占戎剑的欲望,掘了一个深深的陷阱。她被私心蒙蔽了双眼,看不出这是足以让她万却不复的渊窍。
她伏在冷寂的尸身上,轻轻颤抖著,哀伤欲绝,眼神空洞,连泪水都乾个。被她双手覆盖的宽阔的胸膛中,她最依恋的心跳,已经全然静止,他的魂魄离开肉身,化人幽冥。
蓦地,英药用尽所有的力气推开玄离,扑上前去,握住戎剑腰间的琉璃短刀。
「阻止她,快阻止她!」玄离连忙叫著,声音中透著惊慌,立刻知道了她的意图。
这麽美的女人,他尚未尝到,怎能就放她香消玉头?她可是此次战役的战利品。
芙叶以短刀抵住纤颈,刀刃已经刺入半寸,鲜红的血掺了出来,沿著雪白的刀刃流下。她没有察觉到痛楚,低头看著戎剑的头颅,注视著盈满恨意的眸子。曾经说过生死都要追随他的,她直到此刻仍想信守诺言。
「别走,等我,我这就来找你。」她低语著,说得匆匆忙忙。快快快,再迟一些,是否就追不上他了?
刀刃穿透雪肤,划断血脉,溅出一片血雾。
疼痛先是尖锐,接著逐渐远去,连四周纷扰的声音,都听得不真切。芙叶缓慢倒下,眼前逐渐昏黑,鲜血浸润柔软的泥土,溅湿了一旁的莲蓬,包里著莲子。
玄离恨恨的低语声,靠在她的耳畔,包含著极度的恶毒。
「想死吗?以为用死就可以逃离我,跟戎剑做同命鸳鸯吗?」他直起身来,嘴边绽出恶毒的笑。「休想!我得不到你,也绝不让你如愿,我不让你们死在一处。」
玄离将戎剑的首级丢人云梦大泽,带走了尸体,大队的人马离去。
芙药被遗留在苍茫的云梦大泽边缘,逐渐冰冷。凋零的荷花飘落,一办又一瓣的覆盖在雪白冷寂的肌肤上,缓缓淹没了她。她的魂魄在云梦大泽中徘徊,执意找寻他,失了血色的唇喃喃自语。
别走,等我,我这就来找你。
衣衫沁染了云梦的水,罗袜陷入云梦的泥,她追赶茫茫湘江水,如同上古时那痴情的女子。
失了眼,从此不能看;失了口,从此不能言;失了耳,从此不能听;失了性命,她从此成了游荡的孤魂。只是,她铸下的弥天大错,即使是付出了性命,也不能挽回。
身躯一点一滴的冷了,她的魂魄随血渗透,化入黄泉,只剩无声的呼唤还残馀人间。
别走,等我。
等我。
第六章
流年似水,朝朝暮暮,岁岁年年,奔流不休,温润的土地逐渐乾涸,沧海成了桑田。土地上逐年飘扬过乐曲,传唱过各类词句,汉赋唐诗宋词元曲。转眼,已经是明代。
笛声飘扬,而後花落云梦。
湘水边缘,仍是城楼峥嵘,仔细一看,已不是千年前的模样。城毁城起,不知重复过多少次,古老的城墙伴随前朝湮灭,如今,这座城被唤为临湘。在人烟鼎沸的城墙外,沿著一脉绿水走去,寻得一座幽静的院落。
木匾横在门前,书写著「荷苑」两字。
荷苑里没有家具陈设,培植荷花的器具倒是齐全得很,彷佛这屋子是用来种植荷花,而非居住。
五月荷花绽放时,年迈的老媪与年轻女子,白发与红颜共剪初开的荷花赠与路人。
女子有著姣好容貌,渺如云梦晨雾的双眸,润如初开荷花的唇,让人一见倾心,只是那双眸子里却盛满忧郁,如同云梦泽地上的云雾,千年难散。
今年荷花依旧准时开放,舒展粉嫩鲜妍的荷瓣,如同等待许久的女子,前来赴一年一度之约,也不及待。荷苑前人迹络绎不绝,有人是为了讨些荷花回家供佛,有人赏花的兴味却不浓,特地出城来,为的是一窥这女子的绝色。
老媪则熬了茶汤,赠与往来的人们。赠茶的姿态,格外熟练。
马蹄声由远而近,先是几匹领路的栗马,装饰得十分华丽,不知是哪间富贵人家的队伍。栗马後方,尾随著矫健马队,剽悍的骏马以及骑士们,清一色黑色劲装打扮。
栗马疾速通过,黑马群却在荷苑前方不远处停住,马蹄收勒,马背上的男人们面无表情,严谨的氛围比起军队有过之而无不及。
栗马奔开数十丈後,才察觉到身後动静。一匹栗马折了回来,男人脸上堆满了笑。
「风萧,怎么在这里停马呢?只要再行几里,入城後就是魏府,府内早已备受水酒,等著替各位接风,不如入府後再歇息。」他说道,策马想再往前,却被人立即拦下,这明显的羞辱让男人脸色愀然而变。
「风爷有事要办。」一个男人冷冷说道,策马横在眼前,阻止对方再上前,防卫得格外森严。
「你们这些效才,我是在跟风爷说话,哪里轮得到——」愤怒的辱骂尚未出口,後头传来叫唤,止住他的忿忿不平。
「魏福,不得无礼。」另一匹栗马策上前来,端坐马上的,是个僮美高雅的年轻男人,看来只有二十好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