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间响起低呼,认出这男人的身分。
栗马上华贵的俊美男子,是临湘城中的商贾巨擘,名为魏江。他长袖善舞,接掌魏家後,将家中生意打理得更出色。约莫十年前,与官府联手铲除乱贼,将一干匪徒杀尽,那场屠杀染红了湘江水,让人触目惊心。
从此洞庭湖南北岸全知晓了魏江的名,再也无人胆敢阻拦魏家生意。
可惜,荣景只维持到去年,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一群乱贼,神出鬼没,身手矫捷,挑衅似的专我魏家马队下手,前前後後却过十来次,官府却连乱贼的背影都没见过,更遑论是抓人治罪。
魏家亏损惊人,这十年来所赚的利益,早已全都赔尽。最近更有风声传来,据说那些乱贼,接著就要直闯城内的魏府,放胆搜刮一番。
魏江不再指望官府,想出以暴制暴的方法,请来声名显赫的风家马队,亲自须进临湘城,想躲过一劫。
那个高踞黑马上,乱发张狂,目光神情皆具冰冷,被称呼为风爷的男人,即是风家马队的首领风行健。他年约三十,脸庞如刀凿冰雕般冷硬,对於魏江的有礼态度,并没有多加理会。
魏江未被冷淡的态度吓退,仍是拱手为礼。「风爷在此停马,是有何事要办?不妨说出,让魏某代劳。」顺著风行健的目光看向荷苑,目光集凑处站著一位美貌女子,正捧起盛开的荷,赠与妇人。
女子的清丽绝色让人眼前一亮,难以移开视线。艳冠京城的倾国名妹,魏江看得多了,却从未见过这么令人心动的女人。她纤细温婉,以绸缎系著长发,衣衫上绣著婉转回首的飞燕,衣著与寻常女子不同。
风行健仍是静默无语,俐落的下了马,笔直往荷苑门前走去。或者,该说,他笔直的往那女子走去。
魏江挑起眉头,好奇的注视著。他骤然想起,曾听过这女子的传闻。她的容貌惊动城内富豪贵族,惹得人议论纷纷,但几年来心怀不轨的人们,却总没能越雷池一步。
「风爷是对这荷花精感兴趣吗?」魏江开口问道,看向风行健的随从何毅,眼中闪过些许光芒。他盘算著,若是能够知悉风行健的喜爱,投其所好,倒也是一条路子,至少能够稍稍掌控这高深莫测的男人。
「荷花精?」何毅皱眉。
「人们传说,或许那女子是荷花精,凡问女子哪会有那么撼人心魂的绝美容貌?」
流言未曾被证实,荷苑仍是年年开放七日,如同在特定的日子里,等著某个特定的人。
魏江徐缓说著传闻,嘴角噙著笑,俊美的眉目甚至比一般女子更美上几分[无人知道她的来历,甚至不曾听过她开口,她只在荷花盛开的那七日里出现,而後就消失无枞。」他略略一顿,笑意加深,继续往下说去。「莫非,风爷在此停马,也是为了她?」
「风爷的事,我们不过问。」何毅转过头来,冷冷打量魏江。
冷绝的目光,让魏江一凛。怎麽风家马队的所有人,都有这么冰冷的目光?让他也为之胆寒。那样的目光,源於这些男人的生性冷酷,还是有其他的原因?
转身望去,马队的众人,目光一致望走了他,如刀如剑、如斧如锯,将他针在原处。
这一瞬间,他亲自聘请回府的马队,竟比那些乱贼,更让他恐惧。
他来了。
察觉那身影走近时,她双手一颤,荷花从双手间跌落。
剑眉朗目,宽阔的肩与高大的身躯,依稀是旧时模样,只是比起她熟悉的身影,他身上多了浓稠的血腥味,彷佛已经在血海中翻腾了千百年,每年见他一次,那血腥味就澹上几分。
一年不见,他又杀了多少人?
他走过来,睥睨彷若无人,人群自动让开,感受出他张狂嗜血的气势,全都畏惧他散发的隐隐杀气。
她专注的望著,以目光吞噬他的身影样貌。一年只见他一面,到底是不够,难以填补她饥渴千年的相思。匆促的见这一面,之後她就必须再回去阴暗的地方,熬过数百个白昼与夜晚,苦苦等候下次见他的时分——
纤细洁白的双手握紧荷花,粉嫩的花瓣也颤动著,她望著他,万千情绪都敛在眼中,如滔滔的湘江水,非得经过重重拦阻,才能遏止。
众人都沉默,望著眼前这对男女,隐约察觉到某种不寻常。难以说得上是何处有异,是那女子幽怨得让人心怜的眼神?还是那男人冷绝目光中的轻微撩动?
他走了来,在荷苑前站定,日光在他身後投射,他庞大的身躯制造出的阴影,笼罩了她。他低下头,以阴鸶难解的目光审视著她。
她拿起一朵含苞的荷,赠与他,熟练的举止,这时竟有些颤抖。非要咬紧唇,她才能克制扯住他的衣袖,对他倾诉的渴望。
他接过荷花,拿出纹银,无言的递来,视线与她纠缠,似冰似火,难以说得分明。
她摇头,不肯收。
他将纹银放置在花篮旁,转身离去。
如此光景,年年重复。
望著他的背影,她的心中怅然至极,当他转身离去时,绝望如江水将她吞噬。难道,今年也只是如此吗?只能匆促的见一面,连只字片语也没有,她终究等不到他开口的一日?风行健走回马队,俐落的翻身上马,将荷花的长茎投入骏马的衔环中。部属们沉默著,早已习惯他的行径,没有对他取花的举止,露出疑惑神情。
这已是一项惯例,每年经过这里,风行健总会向那女子,取一朵初开的荷花。
魏江将一切看在眼中,露齿而笑[昔日燕太子丹,为酬壮士荆轲,献上美人双手、千里马肝。如今,在下聘了风爷,怎能怠慢?」他的目光镇住那窈窕身影。
风行健看向他,缓慢眯起黑眸,眸中光彩更加难解。
「风爷若是感兴趣,可以将那女子带回府里,在寒舍居住的这段日子,就让她好生伺候。」魏江微笑说道,挥动华丽的衣袖。那袖,如鸟类灿烂宽阔的冀,飒飒舞动。
他伸手措向荷苑前,仗著财多权重,光天化日之下,竟就指示掳人。魏家累积财富,靠的是机智权谋,而非奉公守法,再者如今事关性命安危,自然必须祭出非常手段。只要让风行健满意,那些乱贼势必无法踏入魏府半步。
自古以来,美丽的女人总是收买男人的最佳利器。
魏福立刻明了,跳下马去,奔往荷苑。虽然对风家马队厌恶至极,但是他也心知肚明,这些人长年在刀口上舔血过活,个个心狠手辣,他可是得罪不起的。
「魏爷有令,让你跟我走。」魏福沉著脸说道。虽是个奴才,但狐假虎威,靠著主人的权势,说起话来也是极为霸道。
老媪放下手中的杯,缓步走了出来。「荷苑从来只是剪荷赠与路人,分文不取,也不曾得罪过谁,您何必苦苦相逼?」她徐徐说道,脸上满是皱纹,年老得不知岁数。
「轮得你来说话吗?」魏福喝了一声,不将老媪看在眼里。
老人家不怒不慌,反而嘴角泛笑,平静的望著魏福。那目光深不可测,似乎饱含著众多的秘密。「这么霸道,不怕要惹来灾祸的吗?」她淡淡说道。
魏福哼了一声,只当对方是胡言乱语。
没有人敢仗义执言,全都闪避到一旁,匆促的离开,深怕遭受池鱼之殃。魏府权势惊人,寻常人家惹不起,而这女子来路不明,半点靠山也无,别的不说,光是那美貌,就该是要惹祸的。
「还不走?非要我动手抓人吗?」魏福瞪视著她。这女人甚至不开口,是生来就哑了,还是看不起他,懒得回答?他的火气上涌,怒火将双眼都炙红,伸出手就准备来抢她。
翦水秋瞳中流泄慌乱,她咬紧了唇,光是从精致的眉目,就看得出她的不安。赠荷的这些日子来,不曾遇过这种事,富豪们虽然对她感兴趣,却还不至於如此明目张胆。几乎要忘记,纵使经过再久,人间强者凌弱、欺辱女子的恶行仍难以遏止。
在危急的一刻理,她看向他。那是千年前的旧习,她总向他寻求帮助,至今不改。
魏福踏上前几步,毫不怜惜的抓来,只想拽了她就回去覆命。
风行健黑眸一凛,连浓眉都未曾挑动,杀气辐射而出,马队众人的目光一致,气氛更形紧绷。何毅迅速抽刀,刀光如流星破空,锋利的刀刃划破空气,那声音,类似丝绸被撕开的声音。
接著,只听得一声惨叫,没人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魏福伸出的那双掌,转眼已经应声落地,鲜血狂涌,四处飞溅。
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屏息,别说议论,连说话的勇气也杳然无踪一双双眼睛里,都流露出对风家的胆怯。
「我说了,太霸道,是要惹灾祸的。」苍老的声音响起,在一片寂静中显得诡异,话里的含意,彷佛早就预料了这幕血光之灾。
温热的血溅在年轻女子的肌肤上,也染红了她的衣裳。她剧烈的颤抖,明显的受到惊吓,温润的唇儿轻抖,甚至无力抬手拭去颊上的血迹。
何毅冷笑著,将刀上的血抹在魏福的衣襟上。「知道是风爷想要的东西,你还想碰?未免太大胆了吧?」刀锋缓慢挪到颈间,威胁的轻磨著,挑选合适的下刀处。
魏福握著断掌,冷汗狂涌,剧痛让他抖得无法成言,张了嘴只能喘息,知道若再多说个半句话,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请留给魏某几分薄面,饶他一命。」魏江全身紧绷,连声音也变得不自然,含笑的友善面具,头」次出现裂缝。
「你的这个奴才该感谢出手的是我,而不是风爷,否则,恐怕就不只是断他一双腕子了。」何毅来回磨著刀,笑容森冷。「如果是风爷出刀,你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等到察觉时,颈子跟脑袋老早已经分家。」
魏江的笑脸僵硬,勉强维持镇定。这算杀鸡做猴吗?虽然先前就知道风家马队噬血成性,但是他可是雇主,这些人竟连半点颜面也不留,当众伤了他的仆人。
「他只是想为风爷代劳。」他咬紧牙根,徐徐说道。
「我要的东西,不需别人动手。」风行健总算开口,口气冷然,扫了魏福一眼,而後策马上前。
他来到她面前,倾下身来,审视她许久,那目光像是要将她看穿。半晌之後,他才伸出手,以带著刀茧的指掌,擦去她颊上溅著的血迹。
多年来,头一次触及她的肌肤。魏福的冒犯,反倒让他打破往例,不再只是取了荷花就转身离去。
初次见到她时,只觉得胸口撩动。那一眉一目,该是他记得的,偏偏却又想不起来。记忆堆叠,穷尽今生也想不起。莫丰,关於她的点滴,埋藏在神魂的更深处?
风行健一年到此处一次,把玩由她手中递来的一朵荷花。记忆逐步鲜明了些,总有一天,他该是会想起来的。而今年到来,不仅是要见她,更是要了结心上一桩牵挂。
今年该是最後一次来到此地,偏偏就在这次,跟她有了牵扯。
这是上苍注定,还是她苦苦等待,好不容易求来的契机?
天地间有无言的鬼神,从久远前,辗转看到了如今。那一下轻触让她等待得那么久,也让鬼神们发出喟叹。
难以分辨,这是一个开端,还是一个了结。
她全身颤动,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欣喜。等待了这么久,他终於伸手触碰了她,终结她的无能为力。当他的手抚上她,在她四周冻结的时间才又开始流动。总算,她走入了他的今生。
他的指掌落在她颊上,没有移开,察觉她的颤抖。
这女人肌肤冰凉,如染了寒意的荷,粉嫩的肌理像极了菲薄的花瓣,有淡淡的幽香,粉白中还透著红润的颜色,肌肤骨肉血,都染上荷花的香气。触摸她的那瞬间,不信鬼神的他,此刻也不禁怀疑那传言的其实性。莫非,这绝美的女子真的是荷花精的化身?
「你不会说话?」风行健问。
温润的唇轻放,半晌後才吐出轻柔的声音。「会。」简单一个字,也说得万分艰难。许久不曾言语,几乎就要忘记,诺言该是如何使用的。
「名字呢?」
她里定他,缓缓开口[芙叶。」将名字说得仔细些,是否能够唤醒他的记忆?
他没有反应,望著她的黑眸仍旧冰冷无波。她的音容与姓名,未能勾起他尘封已久的记忆。
那冰冷的神情,她曾在梦里依稀见过。千年过去,云梦大泽湿润的土地一寸寸的乾涸,昔日的沧海成了桑田。她信守誓言,执意前来寻找,而他,却已经忘了她。
「你不记得了,是吗?」她叹息著,握住他的指掌,闭上双眸细细感受,缓慢的轻磨著,寻求著记忆里的温度。无人知道,她渴望再度碰触他,渴望得心痛。
带著哀伤的询问,让他皱起澹眉。除却难解的熟悉感不提,临湘城内外不该有人认得他,而她的一言一行,却在在表示对他十分熟稔,这代表她知悉他真正的身分?
「我该记得吗?」风行健反问,更加逼近她的睑儿,散落的黑发覆盖了她,与她的发掺融,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彼此。
她缓慢睁开双眸,静默无语。
何毅走上前来,也察觉出情况有些异常。他没有收刀,眼神戒慎。「风爷,这女人似乎知道些什么。」他横目扫了一眼魏江,再望向眼前的女子。「风爷,若要顾全大局的话。。」话语戛然而止,却透出杀意。
风行健浓眉紧皱,知晓何毅的弦外之音。为了大局著想,是该宁错毅不错放.
该怎麽处置她,由我来决定。」他冷冷说道,伸手擒住她,轻轻一带就将她据上马来。衣衫的飞燕,连同歼细的她,全落入他怀中,那姿态家极了归巢的燕,历经千年後才又回到归宿。
「是。」何毅眼中闪过讶异,却没有多加开口。谨慎如风爷,竟也有无法当机立断的一刻,这女子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在众人的注视中,风行健搂抱著那女子,策马迅速离去。
第七章
风行健无法说明,为何要扯了她,策马离开人群,来到僻静之处。与她独处的欲望来得强烈,他望著怀里的女子,决心一探究竟。或许,将她的来历问得分明了,盘桓胸口的熟悉感,就会不药而愈。
绿水尽头,穿过层层垂柳,是一片凄迷的茵茵绿地。此处远离临湘城,鲜少有人迹。飞燕在此盘桓,低语不去,如剪般的冀,剪碎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