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发现自己的手开始微微发抖。不知道黎安忆想要告诉他什么?
是她也爱他?还是她希望他从此以后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是接受还是拒绝?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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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nnet 43
How do I love thee
How do I love thee? Let me count the ways.
I love thee to the depth and breadth and height
My soul can reach, when feeling out of sight
For the Ends of Being and ideal Grace.
I love thee to the level of every day's
Most quiet need, by sun and candle-light.
I love thee freely, as men strive for Right;
I love thee purely, as they turn from Praise.
I love thee with the passion put to use
In my old griefs, and with my childhood's faith.
I love thee with a love I seemed to lose
With my lost saints-I love thee with the breath,
Smiles, tears, of all my life!-and, if God choose,
I shall but love thee better after death.
即使戴翊齐的英文底子不差,这首诗其实也不难,但这种纯文学式又带着丰富感情的情诗,他还是来来回回反复读了几次,才渐渐读出诗里那种浓浓蕴藏的真情。
这是黎安忆的心意吗?
可是……是不是他在自作多情?这首诗会不会有其它的意思?他知道诗这种东西,绝对不只是表面上的意象而已,不像医学英文那样简单明了,说一就是一。
文学,特别是诗,总是在字里行间埋藏著作者的深藏思想,然后被后人不断诠释,藉以喻情,甚至讽刺,间接被赋予新意。
而且说实话,这么露骨的情诗,一开头就说「我爱你」,也不太符合戴翊齐的处事风格,不然他早就对黎安忆告白了,又怎么会拖到现在还在懊恼?
但也许黎安忆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啊啊啊……这诗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难得地,他冲出医院后没有直接回家倒头就睡,而是又回到学校,去找以前大一时教他英文的外文系教授。
他走进系办公室的时候,教授正好拎着小公事包要下班了,他也不管教授还认不认得他,一个箭步踏上去就拦住了教授。「教授,我有事情想请教您。」
「你是……」教授推推眼镜,打量着眼前这位陌生男子,「你是我以前的学生吗?」
「是。」
「啊……让我想想啊……」教授抓抓已经所剩无几的白发,仔细地看着戴翊齐,「嗯……医学院的学生是吧?」
戴翊齐点点头。「教授,我有一首诗想请教您。」
「喔,诗?」老教授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难得医学院的学生会对诗有兴趣呢!」
戴翊齐把那张书页拿给教授。
老教授才见到诗的标题,便微笑了起来。「啊,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他满眼是笑地看了戴翊齐一眼,「Portuguese, Sonnet 43,有人说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情诗。你想送给哪个女孩呢?」
「正好相反,这是一个女人给我的。」
「是吗?难怪难怪……呵呵……」老教授愉快地呵呵笑了起来。
老教授这厢气定神闲地读着诗,一面露出会心的微笑,那厢的戴翊齐却干著急不已。这首诗到底代表着什么意义?
「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是维多莉亚时代的女诗人,她一直到四十岁都活在严厉父亲的控制之下,」老教授读完了诗,如数家珍地把女诗人的背景说了出来,「她曾经以为她这一辈子就要这样独守空闺当个没人要的老处女了,谁知道她之后居然碰到了Robert Browning。他们一见钟情,两个人像热恋的少男少女一样,好几次在夜里偷偷出去幽会,最后终于排除万难,成为一对人人羡慕的佳偶。」
老教授又笑咪咪地看着仍有些焦急的戴翊齐,「这首诗啊,就是描写她以为自己将要在客厅沙发上终老一生、对爱情绝望时,却遇到了真爱的心情。你难道读不出来她有多快乐、多沉醉在爱河里吗?爱情,是很奇妙的。你苦苦等待的时候,总是与它擦身而过,但它却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来到你身边,而且更美、更圆润,就像已经成熟的果实一样,甜美多汁……说起情诗啊……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也很有韵味……」
一讲起诗,老教授就欲罢不能,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起莎士比亚;但是戴翊齐早就没了心思听他说话,心里想的都是黎安忆。
这首诗,是一个等待爱情多年、甚至已经要对爱情绝望的女人所写的。
黎安忆也是这样吗?
她在等待谁的爱情?
她是否曾经也对爱情要绝望了?
她是不是在告诉他,因为他的出现,所以她对爱情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爱情是很奇妙的,当你苦苦追求的时候,它总是顽皮地与你擦身而过,但却又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来到你身边,让人有寻佳人千百度,那人却是在回首间的惊叹与欣喜中。
黎安忆也在盼望着他吧?不然为什么特地把这首诗给他?
「所以我说,很多人说莎士比亚的作品太过粗俗,其实都是因为他们不了解那个时代的背景--咦!你要去哪啊?」
顾不得失礼,戴翊齐抢回教授手上的书页就跑,「教授,谢谢您的帮忙!对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
「哎!年轻人真性急啊,会送这首诗给你的人,一定是个好女孩,你可要好好待人家啊。」老教授无奈地对着戴翊齐的背影挥挥手。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耐心啊,听他讲完莎士比亚再走嘛!他才讲到他的四大喜剧,悲剧都还没出笼呢。
第九章
戴翊齐一路兴匆匆地又跑回医院,直冲院长办公室。
院长恰好在里头,见到戴翊齐不请自来,虽然有点吃惊,不过还是马上挂起职业笑容。「戴医师,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休息了呢。怎么了?有事吗?」
「院长,我想请假。」他马上开门见山。
「请假?」院长扬起了一边眉毛。
「是的。我知道我这两年多来都没有休过假,少说也积了十天半个月的假期吧?」
「什么时候?」
「明天。」他明天就要去英国找黎安忆!
已经拖了三年了,他现在一秒钟都不想浪费。而且,他要是动作不快点的话,被法兰克那个英国佬抢了先机怎么办?
「明天?!」院长露出有些吃惊的表情,「太急了吧?你不是才刚从法国回来?难道不想先休息一下?」
「不想,一点都不想。」戴翊齐很诚实地说。
「有什么事情这么重要?」院长可不想让他走啊。戴翊齐好不容易才回来,医院里一堆事情等着交接给他,要是他又跑了,这些事情找谁做?
「去把我孩子的妈妈追回来!」戴翊齐不想多说废话,直截了当地就把目的说出来。
「你什么时候有孩子的?」院长露出不相信的笑容。
「我也是半个月前才知道的。」
「这……」嗯,看来戴翊齐并没有说谎的样子……「可是……医院里……」
「院长!」戴翊齐突然大声起来,「这事关系着一个医生将来的终生幸福,难道医院就这么不近人情吗?」他双手成拳状放在桌上,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呃……戴医师,请你不要这么激动。」院长还是第一次看见戴翊齐这么激动的模样,「如果真的是那么要紧的事情,不是应该要从长计议吗?」先拖点时间再说,现在说什么都不能让戴翊齐再跑掉,不然那些检验报告谁来做?还有,他的病人怎么办?谁接手?医院里人手不足啊。
「从长计议?我已经等了三年了,这够不够久?」
「三、三年啊……」院长还在拚命想理由留下戴翊齐。
「院长,这次我是认真的,即使要我辞去职位,我也愿意!」虽然他说得慷慨激昂,不过话才出口,他就有点后悔自己的失言--
要是院长真的要他滚蛋怎么办?
唉,算了,也罢,若真的被开除也就算了,到时候去乡下找个小地方开诊所也好。
不过院长当然不打算让这么优秀的人才离开,他一听戴翊齐拿辞职作威胁,这才真的紧张了起来。「好好好!我答应。这阵子你的确是辛苦了,不过你才刚回来,起码要把之前你留下的病例整理完后再离开,也算给病人们一个交代好吗?」
戴翊齐想了想。他毕竟是个医生,医生的职责就是照顾好自己的病人,因此虽然他的一颗心早就飞到英国去了,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好,我把我的病人作好一个交代后才请假。」
「太好了!至少这样我们就不会手忙脚乱了。」院长总算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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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
英国已经是深秋了,夏季鲜绿的叶子转成了鲜亮的黄色、红色和橙色,风一吹起,便大片大片地落在地上,像是铺上了一张张暖色系地毯一样。
树枝枝头渐渐变得光秃秃,天气也渐渐冷瑟,晴朗的太阳不再,白天开始缩短,夜晚开始增长,不习惯高纬度国家四季分明的人,总会在这种季节变换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股倜怅。
小小的屋子里,齐齐突然咚咚咚地跑进黎安忆的卧房。「妈妈?妈妈?」
「嗯……」黎安忆转了个身,没有回答。
天气冷的时候,实在是赖床的好时光啊……
「妈妈啊!」齐齐突然在她耳边大喊。
「啊!什么事?」黎安忆吓了一跳,整个人坐起身来,但随即又缩回温暖的被窝里去。「再让我睡一会儿嘛……」
齐齐终于受不了了,他爬上床一口气跳在黎安忆身上。
「妈妈!快起来!」
「起来做什么啦……」黎安忆依旧躲在被窝里。
「……来了。」齐齐的声音在被窝外头有些听不清楚。
「谁来了都不要吵我嘛……我还想睡。」
齐齐一口气把温暖的被窝掀开,黎安忆整个身子马上缩在一起,可怜兮兮地对着儿子哀求:「好儿子,乖儿子,快把棉被还给妈妈嘛,好冷喔……」
「不要睡了啦!爸爸来了啦!」
「啊?爸爸?!」
结果黎安忆一不小心就从床上摔了下来。
「爸爸来了,快去开门!」齐齐也不管黎安忆正在冰冷的地板上喊冷又喊疼的,上前拉住她的手便往门口走去。「快去开门,快点快点!」因为齐齐个子太矮,根本构不到门把,所以他只好想尽办法把黎安忆吵醒,要她去开门。
「齐齐,你是不是看错人了啊?现在才……」睡眼惺忪地看着墙上的时钟,「才早上六点耶,这种时候他怎么可能会来?」
「可是爸爸真的来了嘛!他就坐在门口啊。妈妈,我告诉妳喔,我昨天晚上就梦见爸爸回来了,我梦见他在我们家门口站了好久,结果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就跑到门口去看看,真的看见爸爸了!」
「是吗?」黎安忆当然还是满脸怀疑。
说不定只是一个喝醉酒的流浪汉而已。
但她还是走到门前,一打开门,她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外头的温度只有几度而已吧?
「妈妈,妳看!」齐齐兴奋地指着家门口……的地上。
只见有个憔悴的男人,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大衣,正躺在他们家的门口。
黎安忆蹲了下来,仔细地将男人瞧个清楚,愈瞧眼睛睁得愈大--
真的是他!是戴翊齐!而且就睡在她家门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看起来这么疲惫?好像落魄的流浪汉一样。
「学长?」黎安忆轻轻摇了摇戴翊齐的身子。
只见他翻了个身,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学长?啊!好烫!」她摸着戴翊齐的脸颊,竟发现异常烫手,「笨蛋,居然真的在我家门口睡了一夜吗?天气这么冷,不生病才怪。真是的,明明自己是医生还做这种傻事……」黎安忆一面轻声抱怨,一面很努力地想把戴翊齐给拉进家门,齐齐也在旁使劲帮忙,虽然他那一丁点的力气其实于事无补。
好不容易才把戴翊齐给拉进屋里,本想把他就这样丢在地上的,但地板上即使铺了地毯,寒气依旧会透进来,于是她叹口气,休息一会儿后又使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拉上沙发。
「妈妈,妈妈,爸爸怎么了?」齐齐在旁也假装很累的样子,还学着黎安忆拚命喘气。
「他……他……」黎安忆喘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齐齐乖……给妈妈……倒杯水来……」
齐齐马上快手快脚地跑进厨房,然后小心翼翼地倒了一杯水,跑去拿给黎安忆。
黎安忆接过水后,又要齐齐去把她房里的棉被搬来,为戴翊齐盖上。
棉被里还有她刚刚睡醒残留的余温,一盖上去,戴翊齐便本能地感到全身一阵温暖,忍不住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身子便往被窝里钻了钻,继续睡着。
「妈妈,」齐齐彷佛知道爸爸现在一定很累很累,所以说话都小小声的,生怕吵醒了爸爸。「爸爸是不是很累啊?」
「是吧……」黎安忆休息够了,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男人。
他瘦了,脸颊削了下去,胡子也像好几天没刮一样,平常梳理整齐的头发现在更乱得像鸟窝一样,上头还沾满了夜露……
「啊,齐齐,去拿条毛巾来,要干的喔。」
齐齐拿来干毛巾后,黎安忆便用它来仔细擦干戴翊齐湿了一半的头发。这么冷的天,要是头发就这样湿着,醒来一定会头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