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轮椅进来的,自然是面对她时永远一脸冷淡的答娜,而跟在答娜身后进门的,则是阿腾那一脸期待的感激的紧张笑容,那有他那一身劲酷的黑色装扮。
一如往常,他像打发什么似的遣退心不甘情不愿的答娜,两人独处时,他突兀的、且出乎人意料正确的走向床沿,放下木杖,朝她摊开双手。 「来,你协助我一下,我抱你上轮椅,我们去欣赏黄昏景色。」
没有拒绝的,她再次同意他的建议,指挥他推近轮椅,然后出乎自己意料之外主动的攀住他的脖子,任他如许多年前一样,抱着她……
轻嘘口气,在阿腾放下她,并在对她心里的感受还毫无所觉时,她理智的松开勾住他脖子的手臂。
在彼此有默契的合作中,两人顺利的来到欣赏黄昏的地点,也就是何旖旎日前抵达这里的那个黄昏,看见阿腾用口琴吹奏「往日情怀」的那个斜坡。
那天,因为她急于观察阿腾,后来又因为归心似箭,致使她根本连周遭的环境都没看清楚,更遑论能欣赏什么美景了。
可是,在轮椅平顺的推动中,在微风徐徐的拂动口,她有了更多的感受。
「夕阳,已经半隐入山头了吧?」停下轮椅,阿腾面向夕阳,挺直身躯。
「是,咦!你怎么知道?」何旖旎静坐在轮椅上,侧仰着头看他,压抑着想伸手去拂开落在他脸上那儿绺发丝的冲动。
「我眼盲,但感觉仍在。」他摸索着草地,抚触一地的乎坦后,坐了下来。 「你曾经闭着眼睛看夕阳吗?」
闭着眼睛看夕阳? 「不曾!」她据实以答,在忙碌的都市生活中,大概没有多少人有闲情逸致去做这种事。
「试试看!」他催促她。 「来,闭上眼睛,仔细的用耳聆听、用心触摸。」
看着阿腾率先合上眼,她悄悄地观察着他,但他却敏锐的张眼向她,令她双颊微红,飞快的垂下眼睑。
奇特的是、风的声音真的变清晰了,它摇曳过树叶的感觉,十分轻柔,再加上一些山里特有的虫鸣,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首交响乐,最特殊的是,夕阳余晖映在脸孔的感觉,浅桔色的光层让人仿佛被罩上某个光圈,心情是既平静又蒸腾。
「大自然是最伟大的音乐家,它指挥着万事万物在天地中一展身手。」他伸展双手向大地,万事万物,也像从他的双手无限的延伸。 「那些唧唧声是草蝉的合奏,淙淙声是不远处耶条小溪的吟唱。今天我们十分幸运,能聆听到黄山雀和白耳书眉的迎宾曲。来,竖耳听那些嘹亮、悦耳哨音,是白耳画眉;而发出那些轻快的鸣叫声的,则是帅劲十足的黄山雀。在平地,你绝对不可能听得到它们的叫声,它们通常只出现在中海拔的阔叶林里。」
「真棒!」犹有眷恋的多感受了一下大自然的交响乐,何旖旎张开双眼注视阿腾,带着温柔与微微的戏谴, 「你才在这里住了两、三年,就俨然成为自然学家啦!」
「不,我只是融入大自然里了!」阿腾平和的微笑着。 「现实社会教会我们勾心斗角、自我膨胀;但大自然却教了我扪谦卑。」
「你是指我很膨胀骄傲?」何旖旎假装出愤怒的声音。
而阿腾显然怕极了她的怒气。 「不,不要生气好吗?你知道我一向拙于言词。尤其在你的面前,我是动辄得咎。求你不要生气好吗?我们说好要平心静气的……」
「看来大自然把你教育得很好喔!你真是太谦卑了!」何旖旎见恶作剧得逞,咯咯笑了起来。
阿腾先是错愕、继之一阵懊恼。
「你还是那么顽皮!」阿腾摇头,莫可奈何的苦笑。 「以捉弄我为乐。」
「彼此彼此!」何旖旎再度朝他吐舌头,但当她又想起阿腾看不见她的表情时,她一度高亢的情绪倏忽低落了下来。 「阿腾……」这一刻,她喉中突然汹涌着一些想问,却一直锁在心口的问题。
「嗯!」他平静的侧头向她。 「什么事?」
「我在想……」这一刻,那些问题却在他平和的神情中急流涌退。 「我在想……那些『得!得!得!』的奇怪声音又是哪种物物的叫声?」她突兀的转移话题,并暗暗嘲笑自己。
而阿腾却误认为她对大自然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他朝她绽放了一个鼓励的微笑, 「那也是大自然谦卑的一部分, 『得!得!得!』这种急促连续如机关枪的声音,是白鸟画眉发出来的,意在提醒同伴们警戒。奇怪,我在这里待那么久,也没听见过它们发出警告声。或许,是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正在接近当中……」
阿腾揣测着。一侧头,何旖旎便看见答娜正大剌剌的走下斜坡,并且准备扯开喉咙呼叫赶在她面前,她揶揄的附在阿腾耳边低语。 「那个正在接近当中的『危险东西』是--答娜!」
这同时,答娜开始扯开嗓门呼唤他们吃晚餐。
霎时,白耳画眉急促如机关枪的「得得」声此起彼落。
此刻,夕阳隐逸,何旖旎和阿腾开怀得笑成一团,第一次,感觉两人之间不再有隔阂。
第七章
没有人能确切的形容阿腾现在面对何旖旎时的心态,即使是他自己,也不能。
若真要形容,也只能说他已身陷矛盾,正在和情感拔河中。
假使,他够绅士、够风度,在明知她已经觅得一个爱她、护她的如意郎君时,他就应该大方的给予祝福,并在她治疗腿伤的这段期间,尽可能的不要去招惹她。藉以保持双方的平静。
但是,正因为她是他真心渴望过的唯一女子,如今要他自她的生命中撤底抽身,他除了不舍,最害怕的就是那种心被掏空了的无助感。
在他的生命历程当中,他已有过多次这样的经验。无能为力的看着母亲葬身火海,不得不逼迫她堕胎,并眼睁睁的看着受创的她离开,每一次都是他刻骨铭心,疼痛难耐。最近的一次、则是从病床醒来,发觉目己双目皆残,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茫然。仿佛,他永远失去了方向。
但事情并不真的都会往最坏的地方走,失明的头一年他几乎在怀忧丧志之中度过,但死忠的河豚、豁达的阿典师与慷慨的杨先生助他走过了那段黑暗期。
接下来的这两年,他心无旁骛的学点字、学电脑、学吉他之外的各种乐器,甚至学习创作词曲。
这些,他从不曾在她面前提起,他也要求河豚不要对她炫耀他的成长,毕竟。他这种种的努力,在她看来或许只是野人献曝,根本不能和她那未婚夫的成就相比。
他没有忘记和她重逢的第一天,她对他的批评,她那讥消的语调,仿佛在嘲笑他不学无术,专吃闲饭。
他会交出漂亮的成绩单给她看的,这是阿腾目前的心愿,问题是,她会在乎他的成绩吗?
真是可悲、好像他之前和今后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是为了她,但,难道事实不是如此吗?
除了某个他不太常想起的亲人外,几乎没有任何人值得让他奋斗了,除了她。
有一大段时间,他的确曾处心积虑的想赢回何旖旎的心,甚至……甚至,发表作品时的匿名,他就直接取为「何苦」。
为何而苦?为了何旖旎而苦。河豚两句话就破解了这个匿名的玄机。
河豚叹道: 「腾哥是个重感情的人,难免自苦!」
就算现在,阿腾都还处于辗转困惑之中。
晚上,倔强的何旖旎无视阿典师伤口不能碰水的警告,在忍受了两天不入浴的痛苦之后,她终于再难坚持,决定好好洗个澡。
虽然过程有些尴尬,但在两人的通力合作之下,她终于还是顺利进入浴室,还频频向他保证,决不会沾湿脚伤。
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轮椅,他立在浴室旁的小阳台畔,等着给予行动不便的何旖旎适度的协助,可是,他比谁都清楚,他的思绪正开始围着一些曾经熟悉的事情打转。
四周一片宁静,静得让阿腾听见浴室里的水声,让他不能不去想像她的模样。
他徐徐吐地口气,调节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他相信如果再不冷静,自己就要被体内的欲望烧成灰尽了。
好不容易,何旖旎出浴了。门才打开,蒸气便一散而出,混杂着一股香气,她只带着一套衣服上山,现在裹在她身上的是他的衬衫,想像她的纤秀性感,他很难不心动。为了不教她看出他多余的那些想像,更为了不让她看出她对他造成的影响,他推轮椅向她时,表情显得窘迫。
「谢谢!」她看出他的情绪。
「不客气!」他撩一撩长发,感觉烦躁,但他谨记着不能破坏两人好不容易才维持的和
谐。
「电话不知这什么时候能通?」坐入轮椅,她漫不经心的问着。
「后大早上吧,山里的线路总没有于地的容易抢通。」阿腾颇严肃的回答,心里却兴起一股冲动--想把电话线全部剪掉。
「我真的恐怕我的……朋友担心。」她小心翼翼的解释着。
「我了解!」他当然了解,她真止担心的是她的未婚夫。
妒意像巨浪席卷他。
可他只能乖乖的推动轮椅,送她回房、上床。
同样的,他也只能乖乖的摸索回房,并且持续往爱情的领域里矛盾、辗转反侧!
至于何旖旎呢?她迟迟没有关上房门。
原因是,她又不自觉的被阿腾那熟悉又孤独的颀长身影吸引,她情不自禁的目送他缓缓的踱步离去,脑海突兀的闪过一幕情景--过去,两人总爱待在卧室里共享梦和激情,从未分开须臾。
刚刚阿腾送她到房门口时那种迷茫的表情,是否代表着他心中也有着同样的回想。
世事多变,此时此景,何旖旎的心情竟免不了凄迷;而这是否意味着,她也无可避免的必须在爱情的领域里矛盾、辗转反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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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给人的感觉,总是那么清新、有朝气,尤其是这么一个云淡风清的晴朗早晨,根本感受不到所谓的「阴霾」。
七点多,何旖旎被一阵如机关枪扫射的「得得」声吵醒,一打开门,阿腾已穿戴整齐的立在房门口。
「小旖,呃……今天天气很好,我想邀请你一起去吃早餐。」他的神情略显紧张。
那正经八月的模样,倒比较像在向她求婚。在暗笑他的同时,何旖旎又不禁打量起他,这实在是个不礼貌的行为,但她就是情不自禁他实在英俊帅气得教人无法忽视!
黑T恤、黑长裤、黑墨镜、一头黑长发轻便的束在脑后,简直活像只黑乌鸦。但连她都不能否认,即使把他形容成一只乌鸦,他还是乌鸦群里那最卓尔不群的乌鸦。
想到这里,她再也忍俊大住的噗哧一笑。
「看来你今天心情很好。」他毫无所觉的说。
「还好!」笑声好不容易止息,她想到一件事。
「咦?才清晨七点钟,答娜已经下山来了吗?」
「不,她刚刚经过,说今天要请假,好像是去镇上办些家里的事。」
「那--」何旖旎烦恼的看看自己的伤腿, 「今天……」
「不用担心吃的问题!」阿腾猜出了她的困扰。
「早上,我们去外面吃,中午和晚上,阿典师会帮我们买便当过来。」
「你都设想好了!」
「不这样设想,我岂不经常要挨饿。」阿腾对这种事倒也处之泰然。
说的也是,阿腾的眼睛不方便,答娜只是个佣人,不可能全天候二十四小时守护着他,除了自力救济,他又能怎么办?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太过平淡的语气,反而引起她心里一阵阵悸痛!
不过,即使心情有所波动,她也不便表现想太过明显。
他们的早餐时光相当愉快。
在山下的某家早餐店里,吃到了香纯的豆浆,与教人齿颊留香的烧饼油条。
既然不得不暂时间在一起,双方又都协意好好相处,在这样的共识下,两人要一起打发时间就容易多了。
阿腾是看不见了,经过一小段时间的相处、何旖旎却发觉现在的阿腾以前一样,赤子之心丝毫不减。
吃过早餐,他带着她去捡松果。从前,他总能迅速的从落了一地的松果中找出最美的一颗,现在,他仅凭触觉摸索,却也能找出形状极优的松果。
午后,他带着她去放风筝。像只敏锐的狼,他熟悉的指点她来到一片截然不同于绿屋附近那片斜坡的小山丘上,山丘的最高点有一条长又宽的十堤,上头长满了鸭跖草与士丁桂。许多纯真可爱的小孩子在土堤上放风筝、灌蚱蜢。
「青暝仔来了!」
小孩子们争相走告。何旖旎原以为是小孩子们无知的取笑,谁晓得那一声声的「青暝仔」代表的是招呼、甚至是一种热情的欢迎。
「青暝仔叔叔,教我灌『大猴』蟋蟀。」
「青暝仔叔叔,教我放风筝。」
阿腾一概来者不拒,不一会儿、他的周围便围了一群孩子。以他受欢迎的程度看来,阿腾和这些孩子很熟,熟悉到仅凭声音就能叫出每个孩子的名字。
令她好奇的是--他怎么教导他们放风筝、灌蚱蜢?
「阿文,叔叔说过,灌『大猴』的时候水不要下得太猛、要有耐心, 『大猴』受不了水淹,自然会跑出来。」
「小轩,放风筝也要有耐性喔!要顺风势,慢慢的放线,尤其要小心、线不要拉得太紧,不然会断了� �
「阿亚,叔叔告诉你,风筝最重要的是它的骨架,首先、你要把竹片削得薄又均匀,绑的时候中心点要抓对,它才会飞得高飞得远,接下来就是找张好看的纸。帮风筝,穿上衣服……」
「叔叔,我想,我再也不做风筝了!」插嘴的是一个嘴噘得老高的小女孩。
「为什么?小兰,自己动手做风筝是手脑并用的好机会,你不能轻言放弃喔!」
「不是我想放弃,是我爸妈啦!他们骂我为什么学拼音总不及剪贴那些废纸专心。他们说我的风筝是一堆废纸,还问我究竟晓不晓得什么叫风筝?如果不晓得,上市场时他们会买一只给我,叔叔,风筝到底是什么?」
风筝到底是什么?
阿腾笑着说: 「风筝是我们的玩具」
小兰也皱起小眉头,作沉思状。 「那么,我们又是谁的玩具呢?」
这次阿腾错愕良久,才小声咕哝: 「或许,我们是老天的玩具。」不过、他当然不会给小兰这么深奥的答案。 「小兰,人……不是玩具,人是万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