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来,我感觉他的目光穿透墨镜,逼视我,仿佛在责备我无视他的个人隐私。我的后半句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这时BUICK车窗摇下,车里人亲切地呼唤:“嗨!小伍!”那人的视线扫过我,突然,他的微笑僵在了半当中。他很快反应过来,职业性的笑容重又娴熟地浮现在脸上,只是少了一点内容,多了一些程式化。他推开门跨下车,招呼道:“朱医生,你好啊。周末晚上的音乐会,唔,雅兴不浅啊。”
我的反应当然没有N那么快,那么熟练,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刚……刚听完音乐会,你们……你认识他?”
“呵呵,朱医生,你开玩笑吧?哦,我想起来了,你除了新闻以外几乎不看电视的。难怪呢。我来介绍一下,这是G,就是NTG的G。”他伸手在木然呆立的G肩上拍了一掌,“这是朱医生。不过,这个医生很特别,他实际上是法医。我们是今天早上在片场认识的,他负责调查T的事情。呵呵,真是巧啊……”
G的呼吸急促起来,身体向后倾,尽量地远离我,好象我是全身长刺的怪兽,立刻会喷出毒液,编织成罗网把他套住。N继续说:“你们好象已经认识了?”
“不……”G摇着头,后退一步。
“你们聊得挺愉快吧?”N笑着转向我,“没想到你们会这么处得来。他从小就容易害羞,不可思议吧?”
“不!”G又退了一步。
“小伍,你看天也很冷,要不,我们……”
N话音未落,G突然转身飞跑而去,转瞬间消失在街角。
我急切地说:“他没事吧?T的事情是不是太刺激他了?他会不会生病了?”
N扶着车门,有点尴尬地说:“没事的。他这个人……不爱说话。跑跑也许对他有好处,不用担心他,他这个人喜欢跑马拉松当作消遣。”如果在电视节目中,嘉宾听到主持说这种玩笑话,应该“呵呵”地发笑,或者至少导演会安排事先录制好的笑声。但是此时此地,N和我看着G奔去的方向,相对无语。
冷风吹过,身后梧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无声地坠下,打着圈,落在我脚边。一阵颤抖从我心底里发出。N好象终于找到了打破僵局的切入点,拍拍我的肩膀说:“天太冷了,上车吧。”
和平常听过巴赫的平静、娴雅感完全不同,现在我仍然觉得压抑、郁闷。今天我已经错过了、做错了不知道多少件事,就算再错一次也没有关系。至少我不是警官,N也未被列入嫌疑犯。所以当我坐在BUICK的前座里时,只是庆幸在寒冷的夜晚找到了一小片温暖。
N无语地开着车,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穿行。繁华的都市让我有点厌倦。这倒给了我一个再次仔细打量他的机会。他的头发打理了一下,比早上看起来要服贴一点,但还是那么蓬松地遮着额头。现在我慢慢觉得他即使没法再长高,也应该算一个漂亮的男子。他发现我在看他,回头轻声问:“在想什么?”
“车上有音响吗?”
他迷人地笑了一下,伸手打开开关。高级的车载音响喇叭里放出BEYOND的“大地”:“……眼前不是我熟悉的双眼/陌生的话语一篇篇/但是他的故事/我怀念……”N迅速地转换电台,直到传来动感十足的电子舞曲。“喜欢吗?”他转过头来,仍然带着温暖的、融化一切青涩和坚硬的微笑。
我点点头。这一刻,我想起了T,想起了他僵硬、沉冷的身体,在这样笑容中,会重新拥有生命,鲜活温暖起来吗?什么样的人会拒绝这份亲切和温暖,哪怕在一辆车上也任凭他默默吞下孤独?艺人之间的竞争真的那么可怕,还是N的个性中有太多一时无法看穿的隐秘,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会疏远他来保护自己,而其他人不知不觉地陷入他温暖的陷阱?
“晚上很冷啊,要是喝上一杯可真不错。你会喝酒吗?朱医生?”
“叫我朱夜吧。”我说,现在我很想忘记自己的职业,哪怕是暂时的,“我不常喝酒。”
“为什么呢?不喜欢宿醉的头痛吗?”
“那到不是。主要是每一次为了纪念忘而喝酒时,醒来后总是没法忘却。”
沉默。
“随便选了一个音乐,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看来还是选对了。喜欢舞曲的人果然比较多。”
“是呀,听了想跳舞。”
“今天是周末,咱们去一个既能喝酒又能跳舞的地方怎么样?”
“可是,我明天可能还得工作,而且,我的自行车……”
“没关系的喽,待会儿我会开车送你回来拿车。怎么样?我们很有缘啊,应该喝一杯。”
有车果然是方便。十多分钟后我们已经在TOTAL夜总会尽情狂舞的人群中穿行。音乐响得惊人,完全听不见他的说话声。我只能靠观察他的唇形猜测他在说什么,同时尽力跟上他。终于挤过密密的人潮,登上楼梯,突然发现一个奇特的天地:悬空在舞池上方的酒吧,有隔音的玻璃可供谈天,同时又能透过玻璃地板看到脚下舞动的人群。
“吁!老天!总算有个可以听见你说话的地方了!”我叹道,啜了一口高脚酒杯中深绿色的液体。奇怪的味道,好象果汁,但有淡淡的清香,不知道是什么,反正不象酒。
“喜欢吗?”
“挺好的,不太烈。”我又啜了一口,香味更浓了。N聊起以前在这个舞厅做特别节目的事,我认真地听着,慢慢地喝着。原来这饮料是双层的,下层是浓郁芳香的酒,上层是调制的猕猴桃汁,所以有这样独特的风味。我喝干了杯中的饮料,服务员立刻递上第二杯。
“小心点,别醉了。我还想看你跳舞呢。”他笑着。
我吃惊道:“开什么玩笑?你看我跳舞?你什么意思嘛?”
“就是看你跳舞呀。在车上时,我就看到你的脚和着音乐的拍子在踏,而且我说去跳舞你一点也没有反对,想来应该是喜欢的吧?现在该是你大展身手的时候了。来,走吧。”
“说什么呐,你会笑死我的……”我来不及再说什么,被他掰着肩膀拖离座位。玻璃拉门打开,轰鸣的音乐几乎淹没我。他两手搭着我的肩膀推着我下楼梯。到我走到底而他还有几级台阶的时候,突然感觉肩膀一沉,只见他从我头顶飞跃而过,利落地落地,回头弯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调皮地朝我笑着。
我心想:“好吧,那就来吧。”想着,冲上一步双手按住他的背从他身上跃过。高度比他差一些,但是不无骄傲地发现自己完成了一个平稳的落地。
N的舞步很有力量,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么利索,转身时会猛地一甩头,只见飘扬的金发遮没他的眼睛,然后再向另一边出步,头发就听话地向后分开,露出他光洁的额头和带笑的眼。震耳欲聋的乐声中,我的血液渐渐加温,扭动着身体,恣意宣泄着久违的青春和无因的悸动。他伸出食指向我做了个勾的动作,然后踏出一套2节的舞步。我明白他的意思,照着做了一遍。他笑笑,改跳4节另一种舞步。我有点乱了步法,但是8个小节的音乐过后,我跟了上来。这时,我觉得周围的少男少女们开始注意我们。他把步子变换着串联起来,和着音乐强烈的节奏,我尽力跟上。慢慢身边的人都开始跳同样的舞步。N又变换了舞步,边跳边在舞池边缘行进。我一时兴起,把他的步子稍加改动,跟着前进。好象潮水涌过,越来越多的人被卷进热舞的大海。DJ会意地换上了LANBADA的拉美节奏,人群自动地一个接一个搭了起来,随着音乐排成长蛇阵,欢快地游走着,一路吸引着更多的人。
不知是的作用还是音乐本身,我沉醉在热烈的节奏中,好不容易才注意到他的手势。他象是要说什么。我打手势表示我一点也听不见。他向我翘起右手拇指。我笑了,摆动身体滑行在人群中舞向他身边。在我快要接近他时,突然一个转身绕到他侧面,在他还来不及逃避时,撩起他耳边的头发,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嚷:“我在大学舞厅里一直是高手啊!”他的头发里,有一种淡淡的香味,仿佛在哪里闻到过。算了,不去想它了,伤什么脑筋呢?怎能浪费这美好的时光。忘记吧,跳舞吧;跳舞吧,忘记吧……
张力 第四章
仿佛毫无重力地飘荡在深远的大海中,隐约听见帕格尼尼的练习曲传来,只是声音非常单调粗嘎。我翻了个身,继续在大海中飘荡。帕格尼尼的练习曲一下子近了,就在我耳边震耳欲聋地回响着。猛地我全身发冷,身体好象一下子恢复了重力的控制,结结实实地砸在什么地方。我从梦中醒来,只见一只手伸在自己鼻子底下,手里拿着我的手机。铃声放弃了努力,屋里重回宁静。我努力眨着眼睛,希望想起来我是谁,身在何时何地。为什么在此时此地。
我首先感受到的是香味。无处不在的浓郁的香味,枕头上,沙发上,我盖的毛巾毯上,我面前的人的头发上。然后我想起了手指在T的头发里滑行的感觉,接着想起了我是谁,最后才把眼光落在N递上的我的手机屏幕陌生的电话号码上。
“醒了?”N微笑着,“手机响过好几次了。”
我看了看周围摆放着简洁质朴但昂贵无比的“宜家”原木家具和身下白色帆布沙发,脸上不由得发烧:不仅是因为宿醉。“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喃喃地说,“我不大会喝酒的。打扰了。我能不能……”
“没关系,”他用下巴指了指浴室的方向,“旁边的白毛巾都可以用。”
我红着脸爬起来,经过他身边,走进浴室。我倒不是想吐,但是我迫切地需要冷水来清醒一下自己的头脑。我洗过脸,呆立了一会儿。浴室里,香味更加浓郁,几乎使人迷醉。我打开梳妆柜,里面有牙刷、杯子和剃须刀,但没有香水瓶。大理石梳妆台上也有一套这样的东西,还有个特别大的瓶子,禁不住好奇心,我带开一闻,香味就是来自这里。有一阵子,一种奇怪的想法毫无来由地钻进我的脑子:这里应该是两个人住的地方。飘飘乎乎的感觉转瞬即逝。这时,我的注意力集中到门背后的挂着的一样东西上。N敲敲门,探进头来问:“没事吧?好些了吗?”
“谢谢,我没事。顺便问一句,这个是什么?”
“那是专门订购的洗发水。”
“你们都用这种洗发水吗?”
“不是,G用的是另一种淡香型,T喜欢用玫瑰香型,这是麝香型。要不要连带洗一洗头?”
“啊,不是这个意思。不用了。”
“那么,洗好了吗?喝杯水吧。”
时针指向3点45分。他大概刚洗过澡,头发湿湿地梳向脑后,露出整个额头。他换了一身当作居家服的浅灰色宽松薄绒衫,胸前印着睡在篮里的小斗牛犬,脚上穿着白色的棉织运动袜,盘腿坐在窗下,在地上摆上一碟曲奇。我靠着沙发坐在他对面,默默地啜着矿泉水,欣赏着他背后落地窗外月光下天主教堂双塔的尖顶和窗下的他共同构成的夜晚最深处恬淡温馨的景致。宁静的表面下,什么东西触动了我。我的头脑飞速地转动着。
N伸手把碟子推向我这边,不知牵动了什么痛处,皱了一下眉。我问:“怎么?跳舞跳伤了?”
“不是,是上次录制NE节目从马背上摔下来。”
“老天!没骨折吧?什么时候摔的?”
“2个多月以前。那时倒在地上,一连几分钟连话都说不出来,动也动不了,以为自己已经摔死了。大家七手八脚把我送到医院,还好没有骨折,第二天就能起床,现在只剩下一点点痕迹了。”他拉起衣服,给我看他的背部。只见左侧肩胛下到臀部的地方,凡是突出的部位,都有淡淡的淤痕,“在地上的那个丑样子都给拍下来放在节目里了,那集收视率还特别高。不管怎样,至少比小伍幸运,他花了好几千块钱看牙医,折腾了好几次,才算把折断的牙齿装了回去,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呢。”
“这一下可不轻啊!”我说,“保险公司立马提高保险费了吧?”他笑而不答。我又问:“搞那么危险的节目干什么?保险公司也保不住命呀。”
“NE这挡节目维持到现在不容易啊,”他感叹道,“现在电视频道那么多,几乎每个台都有自己的综艺栏目,NE从开播到现在内容形式已经调整过很多次了,还得不断地改。观众的口味一直在变,谁跟不上谁就被淘汰了。毕竟,艺人就靠收视率。”
“G和T也这么想吗?”
他的眼睛黯淡了:“T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想拍美国电影想疯了,但是NE节目的档期拖住了他。”随即他又提起兴致问:“昨天早上我碰到你的时候,你说NE是什么来着?”
“去甲肾上腺素?”
“对,就是那个。那是什么药呢?”
“说它是药也不完全对,因为人身体里本来就有这样一种神经递质,作用是保持血管张力。如果太多了就会变成高血压,太少了就是低血压。”
“怎么会有的人多有的人少呢?”
“那原因可就复杂了,”我挪动身体,想要坐得舒服一点,“一种特殊的肾上腺肿瘤会分泌去甲肾上腺素,引起高血压。还有其他能引起神经反射的,比如体位变动、冷热交替等等,都能引起体内神经递质量的变化。怎么,你对这个也有兴趣?”
他迷人地笑着:“没什么,想听听医生对NE节目的看法。不过好象你看到的完全是另一个侧面呢。”
“感觉很奇怪呐,”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昨天这个时候,T还活着呢。”
我感到他的眼睛里什么东西闪现了一下,随即又被压抑下去。他似乎无心地问:“听上去很神奇。你肯定吗?”
我说:“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点头。
我又说:“待会儿再告诉你。我要一点冰块。你的冰箱呢?”
“在厨房里。我去拿。”
“不用了,我自己去。”
回到客厅,我坐在地上,摇晃着被子里的冰块,就象巫师摇晃着手中的铃,慢慢道来:“从尸体和环境的温度差可以判断死亡时间。环境越冷,尸体穿着的衣服越少,温度下降就越快。如果在沙漠里,尸体的温度反而会升高。”我一边说一边注意他的表情。他专注地听着,就象课堂里的学生。我接着说:“摄影棚是恒温的,大约18度,早上8点多T的体温是33度,按照他穿浴衣的情况来推算,应该是将近4点的时候去世的。也就是说,昨天的这个时候,他正在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