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得间你哥了。」我不得不承认,爸这个太极拳打得真好。
他们针对的,根本是「媳妇」这个字眼。
我不吭声,但是予洁并没有放过我。「哥,你说呢?」
「既然知道海宁也是这个家的女儿,你以后就少欺负她。」我避重就轻,淡淡地抛回话。
「那是以前嘛!」予洁吐吐舌。「所以现在结论是,圣诞节叫海宁一起回来?」
「我不准!」妈立刻强烈反弹。
「三票对一票,妈,民主时代,请尊重民意。」予洁还真不怕死。
妈转而向我寻求声援。「予默,你忘了她以前对你做了多过分的事,你还--」
「妈,你不要挑拨离间哦,那明明是我有错在先,事情都过了那么久,哥也不计较了,你干么这么记恨?」
「你哥有说他不计较吗?要你多嘴。」
「本来就是--」
唉,又吵起来了。
这个家就不能有片刻安宁吗?
「好了,你们都不要再为我的事争执了,海宁想不想回来都还不知道。」我放下碗筷,完全失了食欲。
「哼,她不回来最好,省得我见了她,血压又要升高。」
「可是这样海宁很可怜耶,看着别人欢欢喜喜地全家团聚,她却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对着四面墙吃饭,感觉一定很凄凉心酸……」
我不想承认,但事实上,予洁说进我心坎里去了,那正是我无法宣之于口的念头。
所以,我还是来了!
在前去找她的路上,我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轻揉隐隐抽痛的太阳穴,沉沉地吐了口气。
昨晚,又要命的失眠了,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严重精神衰弱。
我将车停在外头,徒步进入校园,问了几个人,找到位于三楼的教职员办公室。
「请问,佟海宁老师在吗?」
我问了一个正在批改作业的女老师,我想她应该是国文老师,因为她正在批阅的是作文簿。
女老师抬起头,看到我时,表情有些痴呆。
「小姐?」
「啊……噢!」她像是刚睡醒似的。「你刚刚说什么?」
对这状况我已经见怪不怪了,自动自发又重复了一次。「请问佟海宁老师在不在?」
「海宁?」她又讶异地上下重新打量了我一逼。
「有问题吗?这个眼神我就不大了解了。
「她在教学楼上课,还有半个小时才会下课。」
「那我方不方便在这里等她?」
「可以啊!」她指了隔壁再隔壁的座位。「她的位子在那里。」
「嗯,谢谢。」我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大致浏览过整理得整洁明净的桌面,视线停在桌垫下的课表,对于其中居然有音乐课这件事感到十分讶异。
「她也教音乐?」我转头问。她不是痛恨死那些豆芽菜了吗?
「是啊,兼个两堂,教好玩的而已。她是三年前到这所国中任教的,前两年利用晚上的时间进修。」
三年?那不是我一走,她就回台北了?
「我记得--她对五线谱并没有兴趣。」
「我也问过她,为什么要这么拚,想当个全方位的教职人员啊?她说和拚不拚无关,她是为了一个男人。」
我一顿,偏头回视她。
她眼中的兴味相当浓厚,我很难假装没看到。
「为什么这样看我?」
「你和海宁--认识很久了吗?」她别有深意地问我。
我点头。「是满久了。」从她不包尿布之后到现在,应该够久了吧?
「你该不会姓程吧?」
「咦?」我惊讶又不解地挑眉。「你怎么知道?」
「哈!果然是你!」
我怎样?怎么她说的话我都听下懂?是我变笨了吗?
「嘿,你知道吗?海宁对你很痴情哦,现在要找这样苦守寒窑的坚贞女子,真的是不多了,你可别辜负人家。」
我呼吸停窒了下。「为什么这么说?」
「放眼整所学校,谁都知道她在等一个男人,几个对她有意思的男老师,看她那么痴心,想不放弃都不行。有时看她那样,还满不忍心的,你自己想想看,一个才二十三岁,正值灿烂年华的女孩,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回家,不接受任何人的追求,也不和谁出游,把青春明媚的二十岁搞得像是行将就木的六十岁,一天天翻着日历数日子,生活沈闷得连我都想为她叹息。
「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重复弹同一首曲子,弹得眼眶泛泪,我不敢问她,总觉得那是她一段很伤心的往事,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说完,她等待着。
我并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因为我自己也有很多为什么。
那些不敢面对的真实,经由第三个人毫无保留地揭露,让我连最后的自欺都做不到。
我以为,她早已释怀,能够接受另一段感情了,从没想过她的心可能还在我身上,不曾收回--或者,是我懦弱得不敢深思这样的可能。
心,微微地酸着、疼着,海宁--为什么这样傻?
她明明可以有其它的选择,找寻另一个快乐的可能,何苦紧抓着一份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的感情不放?
当心已经千疮百孔,再怎么补,也补不回最初的完整无瑕,这些,她不明白吗?
何苦呢你,海宁。
「咦?海宁回来了。」女老师探出窗口,朝着往这里走来的海宁招手。「海宁,有客外找哦!」
海宁大概是停住了脚步,我听到她小声说:「该不会是王某某吧?说我在忙--」
她那表情,应该是预备开溜。
「喂喂喂,不是啦!」
「那不然是谁?」她喃喃自语。
「是我。」我起身,步出办公室。
她呆在原地,傻傻地看着我,完全无法动作。
「才多久不见,不认得我啦?」我迎向她,温柔地拨了拨她的发。
她眼底浮起不敢置信的泪光。「予、予默……」
「怎么了?」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我以为、以为……你不想理我了……」
「傻丫头。」我弹了弹她的鼻尖,海宁那令人心疼的傻气神情,任谁都会不舍怜惜的。「都为人师表了还这么爱哭,不怕被你的学生笑啊?」
「ㄏㄡˊ~~来不及了,我看到喽!」一个小毛头下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老师,看你怎么付『遮羞费』来堵我的嘴。」
「付你的头!找死啊!」海宁吸了吸鼻子,逼回泪光,弓起食指往小男生额头敲去。
小男生捂着额头痛呼。「老师,你在教我什么叫『杀人灭口』吗?」
「不,我在教你什么叫『尊师重道』!」
我不禁失笑。「海宁,我怀疑你到底是来作育英才,还是来误人子弟的。」
「对嘛!」小男生心有戚戚焉地附和,看了我一眼,又回头问她:「是『师公』吗?正点哦!」
「猪头啊,那叫『师丈』好不好?叫你国小生活与伦理的老师提头来见我!」
「是吗?什么时候改的?教育部怎么都没有通知我?」小男生歪着头苦恼的神态,让我联想到以前海宁连北斗七星在哪里都搞不清楚的样子……
我闷闷地埋头笑着。
这年头「脑性麻痹」的人还真不少。
「你算哪根葱、哪条蒜、哪株苗啊!要不要教育部长来给你奉茶请安?」
「火气真大。」小男生嘟囔两句。「师公--ㄟ,不对,是『师丈』,拜托你,早点把我们老师娶回去啦,要不然她深闺寂寞,哀怨空虚,荷尔蒙失调,连更年期都要提早到了,老是整我们『堵ㄒ一ㄠˇ』,我们很可怜耶,光一题历史作业的答案就要抄到将近两页的课文,五题下来,一个礼拜都写不完……」
居然对我抱怨起来了,要我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小鬼!你再罗嗉一句,我下次出的历史作业,让你写一百年都写不完。」
小鬼赶紧捂住嘴巴,不敢再说话。
「老师,你要我收的历史作业在这里,我走了!」
果然识时务,递出成叠作业,小毛头一溜烟的落跑了。
海宁把作业拿进办公室,我站在原地等她,并末预期到里头的对话会隐约飘进耳里。
「真是帅得没话说,我刚才看到他,还不小心呆了一下。」
「找死啊,这根草没你流口水的分。」
「这么小气?」
「别说你了,我看了这么多年,每次一不小心,还是会看着看着就失魂,我也很气他为什么要这么帅。」
「难怪你说什么都要等他,其它男人就是看不上眼。」
「和帅不帅无关吧!应该说--是他独一无二的气质,那才真正教人沈沦得无法自拔。」
「是哦?什么时候会有好消息?」
她似是很轻、很浅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说不上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她出来前,我本能的退离办公室更远。
为何不敢让她知道,我其实听到了她和同事的对话?
我无法给自己答案,就像我无法面对和她之间,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旧情。
她走出办公室,我问她:「待会儿还有课吗?」
她摇头。
一前一后,静默地走了一段路,我才开口。「海宁,我今天来,是要问你--」
她听到我出声,停在楼梯口回头看我,就在这时候,一个在走廊上横冲直撞的学生,忽然冲了过来,将她撞偏几步,脚下踩了个空--我发觉时,要拉她已经来不及,双手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重心不稳的往下跌!
「海宁!」我惊喊,心脏差点麻掉。
学生眼见闯了祸,手足无措地呆站在那里,但是我并没有慌乱的权利,用尽毕生最快的速度奔去,扶起跌下楼的她。「海宁,你有没有怎样?」
「我……好痛,脚好痛……」她皱起细致的眉,断断续续地吐出话来。「好、好!我送你去医院!」我已经没有办法再思考什么,迅速抱起她下楼。
来的时候,我并不觉得这所学校有多大,但是离开的时候,我却觉得这条阶梯长得没有尽头,一条路怎么也走不完……
她双手搂着我,脸庞贴靠在我肩上,我感觉到她浅浅的呼吸,回绕在我颈侧。
一路上,她没再开口说一句话,只是安静地偎靠着我,像是愿意陪我到天涯海角--一如我们还相爱时那样。
第二幕 卷八
永远是──蓦然回首,感谢你曾经爱过我
我想,我们是相爱的,她愿意陪我到天涯海角。
幸福,是如此的近,一伸手,就能掬了满怀,我想陪她永远,永远。
于是,在我认为,我们感情已经够稳定的时候,我开始和她谈未来。
我说:「我想要一个小孩。」
我本来就很喜欢、很喜欢小孩,他们纯真无邪,尤其身上流着我们共同的血液,带着我与她爱情的延续……我想要一个小海宁。
她不说话。
我发现,每次当我稍稍触及与「未来」相关的话题,我们之间的气氛就会变得很怪异。
她只要这一刻短暂的快乐,不要永恒的未来吗?
还足,她不要的只是小孩而已?
我听说,女人怀孕很辛苦,生小孩会痛得像是小死一回,带小孩更定会累到神经衰弱,让气质美女变成夜叉黄脸婆。
有这么恐怖吗?她怕痛、怕累走不是?
没有关系,她不要小孩就算了,她不喜欢的事,我不想勉强她,我只要有她就够了。
虽然……心里有那么一点失落感。
那天晚上,与她温存缠绵过后,我向她提起一同回台北的事。
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所做的决定,爸妈还不知道我们在一起的事,我得找一天正式告知。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去迎接史无前例的家庭大战了。
先不提海宁名义上定我妹妹这件事,光走妈那关就过不了了,她这辈子最气的就是海宁,偏偏我哪个女人不要,就偏认定她,妈就算火大到把房子拆了,我都不意外。
但是那又怎样?该说的还是得说啊,我是很认真地要和海宁一起牵手走过后半辈子的,绝不是玩玩而已。
我不能再让她妾身不明的与我在一起,我舍不得委屈她。
但是海宁的态度很保留,一直以来,总觉得她心里有那么一小部分保留着,无法全然的敞开心胸对我。
不说破,并不代表无知,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我并不介意。她若付出得不够完整,那就由我多付出一些;她爱得不够深,那就由我多爱一点,帮她将不足的补上。一段感情,总要有一方多费些心神,才能维持平衡,不是吗?
海宁的防护,我只能将它解释成对未来的惶然,毕竟这不是一段受欢迎的感情,她害怕受伤,所以自我保护。
于是,我对她唱了那首「爱情的海洋」,向她宣告我的决心。
就像歌词中的某一段--
爱情这片汹涌的海洋 有太多太多伤心的波浪
我们别像那样 我们不要遗憾
要一起过海洋……
这就是我想表达的。
不论前方有多少难关等着我们面对,我都会不离不弃,坚定地牵着她的手,一同走过这片爱情的海洋。
只是,她并没有听完它。
她一定不知道,她转身而去的身影,不经意的刺伤了我。
※※※
海宁跌断了腿。
医生交代,这两天要多休息,尽量不要劳动。
从头到尾,都是我将她抱进抱出,医生当我是她男友,一连串的嘱咐全是对着我说,包括什么时候回来换药、平时该注意哪些事情、当人家男友要多担待些……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擦伤,还有头部轻微的脑震荡。
领了药,我送她回家,抱着她下车,她还是以同样的姿态偎靠着我。
「海宁?」我偏头看她。
「我头好昏。」她贴靠在我肩上,柔弱地说。
「因为你刚才撞伤头了。回家吃过药,好好睡一觉就会好多了。」
「好。」她乖巧地应声,抬眼问:「你会陪我吗?」
「你现在这样,我走了也不安心啊!」
「那我就放心了。」她低头翻找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