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遥顿了一会儿,幽幽抬首。「你确定,你曾真正了解过我吗?」
「小遥?」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轻摇一下头。「并不是所有的话都能说,如果你真正懂我,那些说不得的话,你会无法感受吗?」
好深奥哦!俊朗的肩缓缓蹙起。「你有心事,却无法告诉我?」
「我从没否认。」
「是不是人一旦长大,都必须有一些只属于自己的秘密?可是──我仍是愿意将所有的心事与你分享呀!何以你不能?」他还是不解。
「那就谈谈你吧,反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她避重就轻,以倒茶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淡淡掩饰。
「好,那你听我说。」他又恢复到先前的神采飞扬。「这些天,我愈和映霜相处,就愈发觉到她的好,她就像只百灵鸟,聪慧冰心、善解人意、温柔婉约,我真是愈来愈喜欢她了,和她在一起,我感到很自在轻松……小遥,你说,我是不是真的爱上她了?」
海遥用力握紧杯缘,拚命忍住将茶水往他脸上泼的冲动,猛地一旋身,泪同时滚落。
「小遥?」他不解地叫道。
咬紧牙龈,忍住心痛,硬是逼回眼眶的酸涩泪雾,她迅速拭去泪痕,深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地回身道:「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你爱不受她。」
「我以为你会反对,毕竟映霜的身分……可是她真的是个好女孩,真的!你也见过她的……」像要保证什么,他心急地解释着。
海遥看在眼里,悲然酸意绞得心一阵悸痛。她从未见他如此全心全意地维护一个姑娘,好似生怕别人误解、委屈了她……天哥啊,你好残忍!你只怕她受委屈,可知你此刻正狠狠地在伤害我?
但她只能回他无力的笑。「如果你确定她是你的选择,谁说什么都不重要了,不是吗?」
就因为她与风翼天一样,清清楚楚的知道柳映霜的完美,所以,她除了认命死心之外.又还能怎么办?
面对柳映霜,任何女人都会自惭形秽的,纵然身在风尘,她却能出污泥而不染,纯洁得有如一朵白莲、柔情婉约。自己呢?却永远办不到她的温婉可人;相形之下,风翼天会爱上柳映霜,她实在不该有太大的讶异,今日纵然没有柳映霜,他仍是不可能对她动情,她又不是不知道他始终将她当成妹妹一般看待,对于意料中的事,她又何须心碎哀伤。
但……她的心真的好痛!
风翼天不识她内心的凄苦,径自开怀地拉住她的手表达他的感激。「我就知道,小遥,你一向是最了解我的人,谢谢你的支持。」
她笑得苦涩,悄悄将千疮百孔的心往灵魂深处藏。「不要谢我,只要你确定自己要的是什么,只要──你不后悔自己的抉择。」
「当然!」拉起海遥,他不由分说地往外走。「再帮我一个忙。」
「把话说清楚,你到底──」
「诚如你所说,哪一天我确定了自己不悔的抉择,我想送她一份能表达我的心意的物品,也不晓得她喜欢什么,小遥,你也是女孩,比较清楚女孩子的心思,帮我拿点主意。」
去死啦!这个没心没肝的混蛋!她已经够痛苦了,他还要她帮他们选定情之物,狠狠地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刺一刀。这一刻,她真的好后悔,自己干么要自讨苦吃地爱上他!
★★★
繁华热闹的苏州城大街上,被强拖出来的海遥受人之托,无奈得忠人之事,陪着风翼天穿梭于各商铺小贩中,晕头转向忙了一下午,中意的东西全一一给风翼天打了回票,夕阳渐渐西斜,海遥一双小腿都快走断了,仍毫无收获、徒劳无功。
「天哥,拜托你饶了我好不好?我快累死了。」她见鬼的干么要为了心上人要送给别的女人的定情物而累得像条狗一样?一颗心为他碎了一地,他也毫无所觉、懵懂茫然,她何苦呢?
汪海遥,你是个大蠢蛋!
她感到好悲哀。
「累啦?那好吧,我们回去好了。」见她这样,他也心疼。
「嗯。」正欲举步,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见角落苍茫瞿老的身形,她顿了顿。「天哥,过来。」
风翼天莫名所以,直到跟了上去,才弄清楚她的意思。
「婆婆,你受伤了?」她俯身关切地问。婆婆的脚在流血呢!
蹲坐在墙角的老婆婆抬起头,望向她甜美真诚的笑颜,也极自然地回给她慈蔼温煦的微笑。
「我帮你好不好?」
老婆婆信任地点了一下头。
征得了婆婆的同意,她扯了扯风翼天的袖子。「天哥,你不是有随身携带伤药吗?」
这个小鸡婆。
风翼天怜爱的一笑,自袖口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她。没办法,她这爱管闲事的性子全是向他学的,若今日见着这事儿的人是他,他也会有相同的做法。
海遥动作轻柔地先将药粉洒在伤口上,再掏出自己的手绢绑缚住脚上的伤口。
「好了,婆婆,这药很有效哦。喏,给你,要记得早晚上药,知道吗?」海遥谨慎地叮嘱。
老婆婆慈爱她笑望着她。「女孩儿,你真善良。」
「哪里。」
「是啊,她不过是鸡婆了点,别太夸她,她会心虚的。」风翼天笑谑道。
「死天哥!你说什么!」她不悦地往它的脚一踩,他立刻分毫不差地缩回脚,闪过了那只魔脚的摧残,还不怕死地冲着她可恶地笑着。
「老套啦,拜托换点新招,很没创意耶。」
「死风翼天,你给我记住,回去再跟你算帐。」她咬牙切齿。
转首望向老婆婆时,她又回复甜美可人的模样。「婆婆,我们别理那个坏蛋。」
「小两口──」老婆婆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们一下,领悟了什么似她笑瞇了眼。「感情很好?」
海遥一听,皱了皱秀鼻。「错!我们是宿世冤家,不对盘。」
「是吗?」冤家、冤家,有冤才能成一家,对不?
迎视老婆婆寓意深远的拟注目光,她竟心虚地微红了脸,无言以对。
「有缘才能成冤家,年轻人,好好珍惜你们的缘分。」老婆婆语重心长地说完后,自怀中取出一支雕工细致、闪着晶灿光芒的凤钗递到风翼天面前。「小伙子,当你有了衷心所爱的人之时,将它送给令你付出深情的女子,凝聚于其中的幸福魔咒,能使你们白首偕老,一生浓情相依。」
「这──」风翼天顿时间手足无措。「萍水相逢,我怎能收您这么贵重的东西……」他看得出这支雕凤金钗并非俗物,于是更觉受宠若惊。
看穿他的心思,她不以为意地道:「收下吧!此钗只赠有缘人。」
她硬是将凤钗塞进他手中,才又缓缓启口:「这凤钗背后,有着一则血泪交织的爱情故事,它无奈地以悲剧收场。传说中女主角便是紧紧握着这支她挚爱的男人送她的凤钗离世,临死时,她以她的血,为古今的有情人祈愿,将她一生的情寄托在这支凤钗中,化为浓烈的幸福光圈,祝福着天下的挚情男女,也牵系着与她一样有着同样深情的男女,能找到自己真正的感情归属,相知相许、不再迷惘。」
风翼天听得入神,一旁的海遥也同样听痴了。
「传说美,钗的名字更美,」老婆婆感叹她说着。「它叫──钗头凤。」
「钗──」风翼天一愕,直觉联想到……「婆婆,这和宋代诗人陆游及他钟爱的妻子唐琬有关吗?」
「他们便是故事中的男女主角。」
风翼天听得感叹不已。「我懂了。」
「懂什么?天哥,我不懂。」海遥不依地址着他的衣袖,天哥教她读书真是愈来愈偷工减料了。
「小遥乖,你安静点,待会儿告诉你。」他安抚地拍拍海遥粉嫩的脸蛋。
老婆婆看在眼里,会心地笑了。
「婆婆,你住哪儿,我们送你回去。」
「不、不用了。」她目光投向前方,瞬间变得温存绵远。「我丈夫来了。」
他们同时回身望夫,一道蹒跚的身形朝这儿走来。
老婆婆迎了上去,临走前留下一句:「我走了,有缘再见。」
老夫妇互相扶持地走了,只听见老婆婆的丈夫宠溺地对她道:「你总爱让人担忧,什么时候你才能学会让我放心啊!」
「人家不是故意的嘛……告诉你哦,我今天将钗头凤送给了一对小情人。」
「你希望他们也和我们一样?」
「嗯,拥有钗头凤的有情人都能得到幸福……」
身影渐行渐远,直到模糊的声浪再也无法捕捉。
海遥收回无尽欣羡神往的目光,抬首问着身边倾心挚爱的男人。「天哥,你说,老爷爷会有对婆婆放心的一天吗?」
风翼天想也不想。「不,永远没有那一天。因为他爱她,所以,就算到合眼的那一天,他仍会挂心着她。」
「我好羡慕他们,能够相倚相偎,共同携手看尽沧海桑田,与深爱的人一起变老……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啊!」而她,今生也能有这样的幸运吗?
凝望情系多年的男人,一抹忧伤不禁掠过眼眸。
「小遥,你真相信钗头凤能牵引一对相爱的男女,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吗?」他沉思着问。
海遥毅然点了一下头。「我信。」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陆游和唐琬的爱情故事,它感人吗?」
「还说呢!以前想讲解给你听,又怕你像上回听长恨歌的故事一样又给它多愁善感、泪眼蒙眬,感动得一塌糊涂,所以找干脆略过不提。」
海遥吐吐舌,勾着他的手臂撒娇道:「人家现在想听嘛。」
「好啦,我就大略地说。陆游和唐琬本是表兄妹,两人感情很好,结缡近三年,两人恩爱不榆,后来却因为唐琬不获姑喜,陆游又是孝子,被迫只得休妻。据说,他只是暂时想安抚母亲,等陆母怒气消了再设法迎回爱妻,却没料到最后竟弄假成真,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断肠悲剧。」
「十年后,他们在沈园不期而遇,陆游一时感伤,便悲痛至极地提笔在亭子中提下了一首词,也就是钗头凤。唐琬无意间见着了这首词,一时沈痛,也情不自禁的回了他一首钗头凤,多年来埋藏心底的伤痛全因一首钗头风而挑起,此后的唐琬落落寡欢,没多久便抑郁而终,结束她多舛而悲哀的一生。」
「原来如此。唐琬太痴情了。」海遥感伤地一叹。「这么一来,天哥,你也用不着再为了该送什么东西给柳映霜而大伤脑筋了,学学陆游赠凤钗的多情,将钗头凤送给她吧!再也没有任何礼物更基于此了,小妹我先预祝你们情系一生、白首偕老。」又酸又苦地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迈步往前走。
再不走,她不晓得眼眶的泪会不会不受控制地当着他的面滑落。
「小──」又来了。近来,她老是一声不吭地甩下他,他完全捉摸不定她的心思,而且,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触,他和小遥之间的距离似乎愈来愈远了,为此,他竟莫名地感到心慌,难言的刺痛感扎入心扉……好象一瞬间,什么都不一样了。她待他再也不若从前的亲昵,莫名的疏离感阻隔在他们之间,以往总览自己在对方眼中等于是透明,如今他才猛然发现,原来他从来就不曾真正看清她、真正懂她。
小遥,究竟是你变了,还是──变的人其实是我?望着手中的钗头凤,夺人心魂的闪烁光芒引他心头一片迷茫,小遥方纔的话听进耳中,他竟迟疑了。
映霜──他的璀璨深情当真能无悔地寄予她吗?
这是怎么样的一团谜,谁能回答他?
第五章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短短的纸笺,看得她心头一惊!
「小春,这纸笺哪儿来的?」柳映霜抓住一旁的婢女急急问道。
「柳姑娘?」小春不解地回望她,她从未见柳姑娘如此失态惊慌过。
「回答我!」她提高音量吼道。
「是……石公子要我转交给你的。」
天!她无力地松了手,跌坐椅中。
一旁的柳绛雪见着姊姊的异样,凑过身来探看,看清她手中紧紧握住的字笺内容后,也大致明了了个大概。
「他现在人在哪儿?」
「园子里的小亭中。」小春据实以笞。
「好了,你先下去吧!」接着她转首望向柳映霜。「姊姊,他已经起了疑心了,如果你还是坚持不肯承认自己的身分,我看你还是避着他比较好,以免被他识破。」
「不!」柳映霜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毅然道:「就因为他心中有所怀疑,所以我就更不能心虚逃避,否则岂非不打自招?那么他将不再是怀疑,而是肯定了,你懂吗?」
「噢,那你是说你要见他?」
「不然我有其它选择吗?」她笑得苦涩。「我下去了。」
「姊姊,」柳绛雪迟疑地叫住她。「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柳映霜足足打了她好一阵子,才幽幽然回道:「我的处境、我的身分──能允许我有后悔的权利吗?」
然后,她翩翩然下了阁楼。
亭中,久候的石靖韪卓然而立,远眺着无垠苍穹,思绪似乎飘到渺沓无际的天际,漫无着落。
前来的柳映霜见着出神凝思的他,也不禁为他失了神。直到石靖韪察觉了她的存在,收回目光旋身凝望她。
「呃?」她赶忙收拾脱了轨的思潮,微窘地敛起眉。
他的目光,随着她窘涩微赧的嫣容滑向她握在手中的纸笺。
她心头一慌,忙控制微乱的心跳,力持镇定地抬首回望他。「公子好雅兴,闲逸赋诗,悠然自乐。」
「不。」他平缓无波,低低然回道:「每当看到这首诗,我心中有的只是怅惘落寞,低迷凄然而已。姑娘灵慧,特诉予姑娘,相信你当懂得这一片愁苦情怀。」
映霜浑身一震,垂下眼睑避开他幽沈的目光。「石公子谬赞了,映霜只是一介平凡的烟花女,只怕庸俗得辜负了公子期许。」
她在拒绝他的情谊,婉转中有着坚毅,怕在心底无奈一叹。霜儿呀,你究竟还想逃避到几时?
「映霜姑娘虽身在风尘,却傲骨冰心、同流而不合污,又何需妄自菲薄。」对他而言,她纯洁如天边最闪亮的星子,永远绽放着澄亮的光芒,他敬她、怜她,这些说不出口的话,她不明白吗?
「公子这般错爱,映霜铭感于心,只是……」他对她的观感,却改变不了她低贱的身分,有他这番话便已足够,她不再奢求什么了,他们之间分属不同的世界,不该再有交集。「公子风采出尘、器度超凡,风尘浊乱之地怕辱没了公子,映霜愧不敢当,还请公子日后莫再为了映霜而自贬尊贵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