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并不使力,他干脆自己来,举起双手左一下右一下打得噼啪作响;秦可卿抬眼,见他双颊红肿,知道他不是随便出口哄哄,而是真的使力在打,当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朱怀文见她笑,也不敢太高兴,暂时先住了手,迟疑地问: “你……你不气我了吗?”
她小嘴一抿,螓首一侧,不回答他的话。
“好,你不说话,那就是还在生我的气了月p我再打,打到你不生气为止。”说着一手又举起来,往自己脸上打去。
“别打了!”她拦住他。这个人既聪明又有一股书呆子的傻劲,若是不拦住他,只怕他真的会一直打下去。
当初看这个人外表聪明潇洒,行为举止却令人难以理解,还以为他是高深莫测之人,现在他却因为看她伤心,便如此自责,甚至不惜伤害自己以求得她的宽恕,才明白他原来并非故意装得高深难测,他的难以捉摸,全因为那股书呆子的傻劲。
这么一想,也就能够理解他一路上那些莫名其妙的行为举止了。像他这种书呆子,不喜欢的东西就算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愿去瞧上一服.但是如果是他喜欢的,那便是全心全意,用书呆子的傻劲去对待,现在他的行为,不正是如此吗?
想到这里,她心中又是激动又是甜蜜.小嘴虽然仍是紧紧地抿着,但眼波流转间已然掩藏不住唇边流泻的笑意。
朱怀文见她欲笑不笑,神情娇嗔,反手一握,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中,又把另一只手也拿来握住,然后举到自己胸前,便像捧住了稀世珍宝一样,珍惜万分 “卿卿,你舍不得我痛,对吗?”
她小嘴一撇,嗔道:“谁会舍不得你啊!”
这句话大有撒娇的意味,他一听,心中大喜,乐不可支地将她拥入怀中。“你舍不得,你舍不得的,我现在知道了,你总是口是心非,其实你嘴里说不会。心里却疼得很,所以你才会挡住我的手。现在我知道了,以后我都知道了!”
在他的怀中,被他以窒人的力道抱住,她觉得整个身体仿佛要融人他的胸膛一般,但又觉无比舒适、无比安心,一双手悄悄爬到他腰后搂住他,让两人的身体更为贴近。
他的脸颊贴着她的,嘴唇则凑到她耳边低语: “卿卿,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第一眼看见你便非常喜欢你,因为太过喜欢,所以行为举止就有些失常了;一路上惹你生气,我自己也懊恼得很,你一直叫我别跟着你,可是……可是我怎么能不跟着你呢?
我一看见你时整个神魂就都跟着你了,我的脚不跟着移动都不行你知道吗?”他抬起头,一双眼深情款款地俯视她。“幸好我脸皮够厚,一直跟着你,也幸好有那辆板车让我有机会救你,更幸好的是有那个大婶,她说出了我的心意,让我可以顺水推舟……”
“你没有说到重点。”她低低地提醒他。
“什么?”
“幸好你够憨傻啊!”她俏皮地道,一双如水明眸正视着他的眼。
他搔搔头,露出腼腆的笑容道:“我是够憨傻的,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非你莫娶了。”他稍顿,忽然又略显迟疑地道:“卿卿,我……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诚实地回答我好吗?”
她有些迷惘。他那个搔头的动作似曾相识,她在什么地方曾见过这样的动作呢?“什么事啊?”
“你……你喜欢我吗?”他的语气激动,之后又有些畏缩地垂下眼,似乎害怕听到她的答案。
她掩嘴轻笑,嗔道:“你啊,现在才来问我这个问题不嫌太晚吗?”
“怎么……怎么会晚呢?”他神色紧张,一脸的害怕。
“你想想看,当你当众说要对我负责,又当众宣布我是你未过门妻子的时候是多么的理直气壮,好像我不嫁给你都不成了,你根本就打算硬把我娶进门,我喜不喜欢你又有什么重要呢?”
“那当然重要啦!”他着急地申辩,“虽然我是打算硬把你娶进门,可是如果你也能喜欢我像我喜欢你那样的话,那岂不是很好吗?”
“你有多喜欢我?”她忽然正色问 他严肃地回答:“我有多喜欢自己,就有多喜欢你。”
她硬咽了。“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一天我突然不见了,突然……突然变成一尊陶像.永远都不会跟你说话,也永远都无法对着你笑了,你要怎么办?”就在几天前,她还积极地想办法要回去.现在却一点也不想了。如果能继续留在这里.有这样一个爱她的人跟她厮守,那不也很好吗?
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不明白地问: “你为什么会变成一尊陶像呢?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一尊陶像?”没道理啊!她为何这样问?
唉!这个傻子。“我是说假如嘛!假如是这样的话你要怎么办?”
这次他毫不思索地回答:“假如是这样的话,那也很简单,我就娶了你这尊陶像,吃饭跟你一起吃,睡觉跟你一起睡,我一样全心全意地对待你,一样请婢女来服侍你;我会忘记你是尊陶像,而把你当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你不能跟我说话,可是我可以跟你说话啊!你不能对我笑,我可以对你笑啊!当我有事要离家,也一定把你带上,我跟陶像不离不弃,永远永远地爱她。”
滔滔不绝地说到这里,他还是不明白。“可是,你到底为什么会变成一尊陶像呢?正常人不可能会这样啊!除非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可是这世上又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会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给变成陶像呢?”
见他一脸的费疑猜,自顾自地说着,那呆气十足的样子看得她忍不住又笑了出来,但是颊边却流下了两行泪水。
“喂,你看着我,看着我呀!”她温柔无比地道。
等到他的目光与自己交叠,她才猛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是如此深邃清亮,在一片漆黑中,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那双眼痴痴地凝望着她,就像是在对她倾诉爱语一般。
“我……喜欢你。”她娇羞地垂下眼去。
虽然她的声音细若蚊鸣,他却听得一清二楚,心一阵怦怦乱跳之后,忽然捧住她的腰,将她举在半空中欢呼道: “你喜欢我,你真的喜欢我,那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他神情雀跃,兴奋得像个孩子般。
之后,他轻轻将她放下,搂在自己怀中温存了一会儿,然后托起她的脸,嘴唇缓缓贴近她鲜花般的唇,就在此时——
“朱怀文,朱怀文,已经到眉香楼了,朱怀……”
正嚷嚷着跑来的眉香猛然撞见这场面,顿时双颊如火烧,一时间尴尬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船已经回到眉香楼了,宾客们都下船散去,她想朱怀文定是跟秦可卿误会尽释,正在船头谈情说爱舍不得离开,这才出来叫他们,谁知道会碰上这等场面。
她虽然在眉香楼挂牌,见多识广,毕竟还是小姑娘一个,恋爱也没谈过一场,自然没有这种经验;她羞得以手掩面,呆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眉香楼三字一人秦可卿耳中,她顿时浑身一震,原本含情的脸在一瞬间冷凝,嘴唇紧紧地绷着,她推开朱怀文,漠然道: “眉香姑娘来找你了,你可以跟她回眉香楼了。”
只在一瞬间,她宛如变了个人似的,神色冰冷已极,朱怀文一时还想不出是什么原因,急嚷道: “卿卿,你怎么了,怎么又生气了?”
“你管我怎么了,你已经帮眉香姑娘办完梳拢会了,从今以后她便只属于你一人,只为你一人服务;现在人家来叫你了,你随她去吧!不必管我怎么了。”
一听她这话说得既委屈又酸溜溜的,朱怀莹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朱怀文这家伙,一定是弄到最后重点一点也没有讲到,于是眉毛一挑,质问道: “朱怀文,你是不是忘了跟她讲什么了?”
“啊?我忘记讲什么了?我忘记讲什么了吗?”
秦可卿见她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又见朱怀文一副惟惟诺诺的样子,又气又恼,推着他就要离开,谁知道她越推,他越是慌张,更不敢放她走,紧紧拉着她,生怕她一气之下走人。
“你放开我、放开我!”她以另一手扳着他的手指,左右甩着,却硬是甩不脱,最后索性张口往他手臂上咬下去。
他一阵吃痛.只觉得自己一定是又做错什么事惹她生气了,所以也不闪避,忍痛让她咬着,直到她惊觉他全无反抗,才愕然抬眼。
“你……你怎么不躲?”
他虽然痛得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但表情仍是心甘情愿。
“我一定是惹你生气了,所以你才要咬我。没关系.你继续咬我好了,直到你气消为止。”
“你……”她掀开他的袖子,见他手臂上烙下了两排齿痕,又瘀又肿,当场又气又心疼,实在是拿他没办法,只能懊恼地道:“你这个呆子……”
“他本来就个呆子!”朱怀莹在一旁闲闲地插口道:“而且还是个比呆子更呆的书呆子!”
“朱怀莹,你……”他气愤地瞪着她,怪她到现在还在落井下石。
“唷,你还记得我叫朱怀莹啊?”她调侃地道:“那么朱怀莹跟你是什么关系呢?你记得吗?”
“废话,我当然记得,怎么会连这都不记得。”他怒气冲冲地道:“你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谁会不记得啊?”
“妹妹?”秦可卿诧异地重复这两个字,原本气怒的表情顿时缓了下来,转成一脸尴尬。“怎么……怎么你们是兄妹?”
“对。”朱怀莹走向前,脸上净是捉弄的笑。“这个呆子叫朱怀文,我呢叫朱怀莹,现在你知道啦,不生我哥的气啦?”
她看看朱怀文,再看看翩然走近的朱怀莹.果然 眉目神似,当场又羞又窘,不禁横了朱怀文一眼.气 他让自己如此尴尬。“你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我 呢?”
他一脸迷惘。“我……我还没告诉你吗?”
“没有,呆子。”
对朱怀莹的讥骂他丝毫不生气.只是一双眼歉疚地看着秦可卿。
“你咬我是应该的,我痛死也是应该的,谁教我这么呆,忘记跟你说眉香姑娘是朱怀莹,朱怀莹是我妹妹,害你生气难过成疼死应该……”
顾不得他在耳边叨叨絮絮地自责,她转脸看向朱怀莹,不解地问: “怎么他是你的哥哥,你却叫他帮你梳拢呢?”
她撒娇地解释:“因为我找不到跟朱怀文一样,既是文士又面貌英俊,重点是还很多金的人嘛!”
重点是后面那句。既然哥哥多金,你又为何会沦落青楼为妓女呢?她心中想问,却又觉得不妥;朱怀莹看出她的疑惑,于脆自己招认; “我只是一时好奇,不知道当妓女是什么滋味,所以就……嘻嘻!”
“她就是这样,专门喜欢做一些惊世骇俗的事c喂,警告你喔,你将来可不准把这些教给你大嫂,知不知道?”
朱怀莹朝他吐吐舌头,秦可卿却垂下眼,掩饰自己窃喜的微笑; “好啦,这船也靠岸啦,一干闲杂人等也让我请回去了,我已吩咐人在眉香楼摆好酒宴,我们这就下船吧!”
说罢,她先行而去,朱怀文则携着秦可卿的手,随后而至。
第七章
秦淮河里川流不息的船只渐渐地少了,歌声也渐渐稀落了,薄薄的雾则渐渐地浓了。
眉香楼里笑声渐稀,宝珠跟瑞珠以及其他侍女早已不胜酒力,人房去睡,朱怀莹则模模糊糊地寻到一张卧榻,倒头便睡,大厅里,剩下朱怀文和秦可卿两人对酌。
这时天渐渐地亮了,秦可卿一只玉臂轻轻地搁在眉香楼临窗的栏杆上,微风轻拂,送来了秦淮河两岸淡淡的胭脂香味。
她微闭上眼,让自己沐浴在这金粉凝成的香气之中,再睁开眼,见朱怀文迷恋地望着自己,当下回眸朝他微微一笑。
她此时已有七八分醉意,悄脸晕红、意态妩媚,这么回眸朝他一笑,更是柔情无限,他心神荡漾,两眼只是痴痴地望着她。
她娇媚地笑着,目光再度往秦淮河望去,轻声道: “你闻到了吗?风里有姑娘们的胭脂香气呢!”
他目不转睛地回道:“我闻不到什么胭脂香气,我闻到的就只有你身上甜甜的幽香,这香味是我闻过最香的。”
她听着,脸上又多了一层晕红,嗔道:“你喝醉了,满口胡说八道。”
虽然说他胡说八道,但她心里却甜丝丝的。
他瞧着她的笑容,只觉得整个心魂都飘飘然,一手突然越过杯盘狼藉的桌面,将她摆在桌上的手牢牢握住。
“卿卿,你不要不信我,我这个人虽然有些呆气,却从来不胡说八道。我当日在花园见了你,便隐约嗅到空气中传来一阵幽香,不是花香,却是你身上独特的香味;那时我只觉得通体舒泰,说不出来的舒服,于是便傻傻地看着你、看着你……后来你走了,我竟魂不守舍,心里空空落落,倒好像遗失了一件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这时秦可卿脑中昏昏沉沉,只当朱怀文醉得厉害,把书斋说成花园,于是也不深究,只模模糊糊地应着: “你哪里是魂不守舍?你是阴魂不散,后来你便一路跟随我,我到哪儿,你便跟我到哪儿,我怎么甩都甩不开。”
他笑着,她的语气听来非但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反像是极为怀念那件事,于是也道:“对,我是阴魂不散。幸好我阴魂不散,这才给我缠来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
听他说自己是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她心中无限欢喜,嘴里却轻轻地啐了一声: “不听你胡说,我要去休息了,你扶我一把。”
“好,我扶你到楼上休息。”他扶起她,但觉她娇软无力,干脆打横抱起,缓步上楼。
楼上原是朱怀莹的闺房,她为了配合自己眉香楼眉香姑娘才貌双全的身份,将这间房间布置得十分雅致;山水字画、红木家具的精致自然不在话下,就连临水窗格的窗纱也十分精巧。白色纱帐,上头画着几朵荷花,至于床前的纱帐,也是同色,上头画的却是海棠。
这时秦可卿被扶上床,侧着身体,一手置于腰间,一手则轻轻地枕着自己的额头,宛然是一幅海棠春睡图。
朱怀文此时酒意正浓,腹中本就有如烈火燃烧,加上见了秦可卿这种撩人的姿态,更是心跳加快、血脉愤张,几乎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