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儿,你冷静点,你爹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难道你还信不过自己的父亲吗?」秋水心安慰他道。
「不是这样的,娘,我只是太想念灵儿,灵儿一定也在盼我,我必须亲自去找她,求求你,娘,别拦我……」
「你这又是何苦?」自己身子都还虚着,却满心惦念着吉凶难测的未婚妻……唉,她的傻儿子,明知道灵儿叵真坠崖,都这么多天了,早已了无生机,再做什么也全都无济于事,他又何苦强撑着做徒劳无功的挣扎?
「见汪以灵儿,才是真正的苦!」所以,现在的他,一点都不苦,因为他还有残存的希望,就够支撑他活下去,穷尽一生,只要一日不见她的尸,他就绝不死心!
「有你痴情相待,灵儿也算不枉此生了。」轻唛的叹息由门外传来,静伫好一会儿的唐逸幽缓缓走了进来。
「姑丈。」
「所有的事,我都听说了。」
「姑丈!侄儿有负所托,没将灵儿照顾好!」双膝一变,他当着唐逸幽的面重重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别矮了尊严。」唐逸幽双腕一扣,硬是将他拉起。
「尊严……呵!那算什么?还不了姑丈一个完好的女儿,挽不回我一个甜美的未婚妻!」若尊严换得回灵儿,他愿意啊!付出任何代价都愿意?!
「所以你不惜一切,坚决找回灵儿,即使那后果不是你所承受的?」
「什么意思?」秋若尘敏感地一怔,惊觉他话中有话。
唐逸幽扣住他手腕,敛眉沉思。「如果我的推断没错,你服过『燕双飞』。」
「『燕双飞』?」他听过此物,但那仅只是传说罢了,他没想到,世上真有此物。
那么……他瞪大眼,若姑丈所言无误,在当时的情况,会使用「燕双飞」的,也只有灵儿了!
他通体发寒,揪沉的心──碎了!
将所有的事集结起来,真相早已呼之欲出。
难怪,难怪他会在那种情况下,与灵儿有了夫妻之实,难怪灵儿会在事后远离他……她并非遭人毒手,而是选择自了!
「天哪,是我!是我害死了灵儿──」该死的是他、是他呀!而灵儿,却代他承受了这一切,要他亲手将他推向死亡深渊,教他如何原谅自己?!
身中剧毒,再跌落万丈断崖……她还能有存活生机吗?
灵儿呀,你真傻!我情愿死的人是我,你知不知道!眼看你以命相护,你教活下来的我情何以堪?
「姑丈,我对不起你──」
唐逸幽轻轻摇头。「不怪你,这是灵儿的选择,我这个当父亲的,只是尊重她……」
他愈是这么说,秋若尘愈是悲痛得难以自恃!
「若儿──」谷映尘低唤,像是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爹!」他急忙冲上前去。「怎么样,找到灵儿了吗?」
「你──不会死心的,对不对?」除非将他要的答案给他,否则,谷映尘怀疑,他可能会永无止境的坚持下去。
爹为什么这么说?莫非……他不敢呼呼、不敢发问,惊惧的眼眸,就这么与父亲对望着。「我,只能给你这个。」递出手中之物,同时,也见着了他惨无血色的脸庞。
这……是灵儿那天穿的衣物!
残破的衣衫,沾着斑斑血迹,将它捧入怀中,秋若尘悲难自抑、痛断肝肠地狂吼失声。「灵儿──」
脚步一踬,颠狂的痛穿心噬骨,气血翻涌的冲击难以生受,鲜血自口中狂呕而出。
「若儿!」三道心惊的呼唤同时响起。
眼前一黑,他坠入了无边黑暗。
再度醒来之后,他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也未再掉一滴泪,成日宛如游魂,彷佛所有的知觉也已随灵儿死去,麻麻木木、神魂空洞。
他心已绝,灵儿是为了他,才会断送年轻的芳华生命,他本当陪她长眠,她现在一定好孤单、好寂寞,她一向都爱缠他,那么,这一回,就由他前去寻她,黄泉之下,再度相随。
执起锋芒闪动的匕首,他毫不迟疑地压向胸膛──锵!
一只珠钗飞来,打掉了手中的利刃,他目光由痛麻的右手移向门口。
「你真是我的侄儿吗?我觉得好丢脸!」谷映蝶冷冷地道。
姑姑……他似有若无地扯动唇角,发不出声音,他有愧于心,无颜面对她。
「我女儿死得好冤,你不配她如此相待!」
秋若尘脸色一白,死咬着牙,不自觉握住双拳,紧得指尖泛白、紧得十指陷入掌心,都还浑然未觉。
「灵儿牺牲了性命来救你,结果呢?你是怎么回报她的?任意践踏她以命相护的一切,我怎能不恨?我女儿牺牲得太没有意义!如果你认为这么做对得起她,请便!」
拾起地上的匕首,她用力塞回他手中。「拿去!要死要活,不关我的事。」秋若尘怔怔地看着,微仰起头,「姑姑,你──怨我吗?」
「用力的一刀刺下去,你很快就会知道我恨你与否。」她冷声道。
他懂了……却懂得好心酸。
唐家人,没有一个怨他,所有人都希望他好好活下去,才不负灵儿以命相替的深情。
反倒是他若真舍命相陪,他们才当真会怨他,是他太导弹了,无法承受打击,却累得所有同样悲伤的人,陪他同受煎熬。
手一松,匕首自手中滑落。『对不起,姑姑……「谷映蝶放缓神情,「这才是我的好侄儿。记住,你的命,是灵儿换来的,你没有资格结束它,真爱灵儿,就为她好好活下去,否则,连她都会恨你。「他们爱灵儿,但,同样也爱他,失去了灵儿,就更加希望能保住他。
「我懂……:强抑酸楚,他绽出微笑。「姑姑,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婚期依旧,灵儿是我的妻子,任何事都改变不了。」她曾说过,死都要嫁他……这是她的心愿,她已期待了一辈子,他何忍负她?纵是鬼妻,他也要娶!谷映蝶心神一动,微微启口,最后却仍化诸无言的幽叹,黯然点头。
这是一场奇诡幽异的婚礼,没有大红喜字,没有龙凤双烛,没有锣鼓喧嚣,更没有络绎不绝的宾客,由里到外,只弥漫着忧伤的气息。
秋若尘一身清逸素衫,除了白,找不着第二种颜色。
手捧灵牌,微风吹起飘扬白衣,他神色清寂,无视于来自四面八方的侧目,一步步将灵儿的牌位迎回。
「一拜天地──」谷清云忍着哽咽,扬声喊道。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望着无言的牌位,他弯身一礼。
「送入洞房!」
这一刻之后,他们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灵儿呵,他的妻。
夜,静得无声无息,只有秋风卷动落叶的沙沙声,此时此际,备觉凄清。
秋若尘靠坐床头,珍怜万般地将牌位捧着。
「爱妻唐灵儿之灵位」
指尖顺着刻痕,字字抚去,好似也给予她电子学沉的怜惜与温柔。「灵儿,灵儿,你感觉到了吗?我真的好想你……告诉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再度拥抱你?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真的!」
「从没想过,我们会阴阳两隔,看不到你、碰触不到你的感觉,好难受……你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呢?」旋即,他笑自己的多此一问。「我真傻,你当然也是,一向最爱赖在我怀中、缠着我说上半天话的你,会不会好想念我的怀抱?」
于是,他绵绵密密地将「她」护进胸怀。「我在抱着你呢,感觉到了吗?这是你期待了好久的洞房花烛夜,你一定要陪在我身边,与我一同度过哦!」
漫漫长夜,有她相伴,他并不寂寞。
燃烧中的火烛,摇曳着某种奇异的幽影,沉醉在凄楚温存中的秋若尘一震,敏感地望几窗外。「谁!谁在外面?!」他迅速起身,推开虚掩的窗扉。外头,只有一轮斑驳月华,以及三两株摇曳的树影。
是他多心了吗?
低下头,轻抚着爱妻灵位,他低喃:「或者,是你不舍我愁绪萦怀,故来慰我凄伤?」
无所谓了,是人也好、魂也罢,人都只认定这名今生唯一的妻。
灵儿呀,你若有灵,请魂归来兮,与我长相左右、岁岁朝朝──
第七章
三年后──「啊──」一声凄厉的尖叫,自幽静的竹屋中传出,好不容易自缠绕的梦魇中,唐灵儿睁开了眼。
梦,是梦──她疾促地喘息着,豆大的冷汗自额角滑落,瞪大的眼盈满了惊恐。
坐起身,几乎是出自潜意识,她奔几只有数步之遥的铜镜。
「啊──」破碎的颤音自口中逸出,她喊得声嘶力竭,喊得悲伤凄绝。她掩着脸匆忙退开,跌跌撞撞,在身体上平添数道伤,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不,她不要看!那不是她的脸,那丑陋如鬼魅的女人,不是她、不是她──跌坐地面,她环抱住颤抖的身躯,嘤嘤啜泣。
三年了!她还是无法平心静气地面对这张可怖的脸孔,宛如爬上她身体嚣肆的魔魅,张狂地撕扯着她每一道肌肤,扭曲了原本的形貌。
怎能?她怎么能够接受?一张连她自己都作呕惊怕的脸孔,又还能再期待谁来接受?
不会的,再也不会有人担然接纳她,包括──她此生最爱的男人。
幽幽渺渺的思绪,飘到三年前,那个绝望心碎的日子──那一天,她绝望地站在断崖边。就在她闭上眼,等着面对死亡的那一刻,双肩一动──「傻灵儿,你在做什么?」
一回身,见着自幼疼惜她的男子,她再也抑止不住,投几他怀抱,崩溃地泣喊。「堂哥──」
「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寻死?」
唐临渊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这几天,见这对小两口浓情蜜意、出双入对,他便适时的避开,不想当个没道德的偷窥狂,没想到……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灵儿幽幽地望了一眼,眼泪又再度滑落,忍不住将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堂哥。
「我……我该怎么办?若尘他……我不想让他亲眼目睹我的死去,可是……可是……」灵儿早已没了主张,只能软弱地依附着他。
「我知道,我知道!」唐临渊不断拍抚她颤抖的身躯,怜惜地低道:「傻丫头,你忘了你还有个扬州神医的父亲吗?伯父一定会有办法的,快别哭了。」
「是……是这样吗?」她惊疑不定地仰首。
「当然。」唐临渊坚定的眼神,稍稍平复她满腔的惊惧。
当时,她是真的满心期望父亲能解她体内剧毒,然后,她会飞奔回秋若尘的怀抱之中,今生再也水离开。
那些日子,唐临渊以自身内力助她强自撑持,直到父亲日夜兼程、飞奔崦来……日日夜夜,毒性噬骨,钻心绞肠的疼,折磨得她几乎想就此死去,但她不甘!她还想再见秋若尘一面,如果可以,她还想伴他朝朝幕幕,就因为这一份不甘,所有的苦,她熬了过来。
然而,在宛如烈火焚身、撕心裂肺的痛楚之后,她看到了父亲歉疚心疼的眼神,以及──这张面目全非的脸孔。
爹终究还是没能解她体内奇毒,他一绝的医术,再配合上他深厚的内力,仅能与她体内的毒抗衡,续了她的命,却保不住她的容颜──与其如此,她宁愿死啊!
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教她哪来的勇气去面对秋若尘?她好怕,怕见到他眸中的恐惑与鄙弃……梦已碎,心已残,她知道,她与他,是再也不可能了。
就在爹告诉她,见汪以她的尸,若尘一辈子都不会死心之时,她将那套染血残衣交给了他。
「就让他以为,我真的死了吧,反正──」她哀怆一笑。「我现在与死也没什么差别了,他若坚持要尸,我也可以给他!」
唐逸幽闻之心惊,只能顺着女儿的意。而依谷映尘的能耐,的确也找着了他刻意丢入崖底的那件血衣。
有一度,她好想死,但是唐临渊的一番话,敲疼了她的心。
「如果龚至尧发现若尘没死,你想,若尘会如何?不用我说,你比谁都明白,这样,你还放得下心吗?」
就因为这一句话,她含悲忍痛地活了下来。
颤抖的手,贴上了狰狞可怖的面孔,不只这张脸,还有覆盖在衣衫底下的肌肤,都只能在面目全非来形容,她自卑自厌,再也无法面对任何一个人,包括生她的父母。
心疼爱女的唐逸幽夫妇,只好依了她,让她独居郊外,远离人群。
她真的不知道,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要不是挂念秋若尘的安危,早在三年前,她就不想活下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一双温暖的臂弯将她揽进怀中──她宛如惊弓之鸟,急忙推开他,掩面背过身去。
唐临渊叹了口气,也不阻止她,见她心慌地找着什么,他探手将床边的丝绢递给了她。
「刚好没什么事,就顺道过来看看你。」
唐灵儿不语,眼眉凄恻。如今的她,还有什么好看的呢?
唐临渊见状,不由得道:「还是不肯见他吗?明知他连你的牌位都肯娶,为的便是情已痴绝,你却忍心如此折磨他?」
她逃避地别开眼。「那是责任,他总会忘的。」
吐出的嗓音,不若以往的清悦柔亮,反而粗哑供应宙得难以辨识,听在唐临渊耳中,心口微微刺痛。
能怪灵儿胆怯吗?换作是他,也无法拿这般不堪的自己,去面对心爱的人儿啊!
「责任?为了责任,他会守着一块牌位三年?为了责任,他会放下不计其数可以真实拥抱的美娇娘,孤独地活在你们共有的回忆中?你想不想知道,这几年当中,有多少媒婆上门向他说亲?你想不想知道,这些人当中,有多少条件上选、姿色不欲的王公贵族、名门千金?你又知不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他说他已有妻室,终其一生,绝不再娶!那场冥婚,绝不是闹着玩的。为了你,他几乎把有权势、有地位的人都给得罪光了!」
「别说了,别说了──」她掩住双耳,抗拒着不愿聆听。
「你不是我,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的心情!」她何尝不想念若尘?她何尝不想投入他的怀抱,哭尽一切悲屈?但是她不能啊!她无法预期,在见过这张脸之后,他们之间还会剩下些什么?是悔恨,是厌弃,还是他的自责?
就算他能接受,那又怎样?那早已不是原来那段单纯的爱恋,而是他的责任与使命感,变了质的情,又要来何用?
算她自私、算她懦弱吧!她就是不能面对,宁可他心目中永远保留那个清新美好的阳光女孩,也不要他见着她如今宛如鬼魅的丑陋模样。
「你又在钻牛角尖了。」唐临渊蹙眉,实在很想冲动地扯掉她脸上的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