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暗心焦,拚了命的追上去,凭着一身绝妙轻功,冒险地纵身一跃,加入朱允淮的座骑。
他探手想控制疆绳,心绪狂乱的朱允淮却朝他吼了句。“滚开,我没断袖之癖,不要抱我抱得这么紧!”
“谁稀罕抱你,我是不想和你死在一起!”缓了速度,他硬是死拖活拉,偏偏某人不合作,本来想帅气地跃下马,却变成了狼狈地跌下马,两个大男人摔成一团。
“唔──”朱允淮闷哼了声。
“你也知道痛?”朱玄隶不爽到了极点。“打十岁起,任何顽劣难驯的马匹都不曾再将我摔下来,托殿下洪福,让我再一次尝到什么叫‘眼盲金星’!”
“少对我龇牙咧嘴,我没要你管我。”他抱膝坐在草地上,无力地将额头抵在屈起的膝上。
“这么说来是我多事,摔死活该?”
“别惹我。”他现在的情绪糟到可以杀人。
朱玄隶收起玩笑之心,正色道:“允淮,你怎么回事?”
他神色阴郁,不语。
“兰妃是哪儿得罪你了?你要处处针对她,存心不让人家好过?”
他轻震了下,旋即别开眼。“不就是你说的……”
“我说了个鬼!那是拿来替你圆场的,你以为我有这么蠢?”
朱允淮叹了口气。“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很刻薄?虽然字面上用得很漂亮,但骨子里却是轻蔑到了极点,谁听了不难受?”
朱允淮沉默了下。“有这么明显吗?”
“兰妃一张脸都白了,你说明不明显?”
是吗?他伤着了她?
心还是会痛!真是不可理喻。
他在做什么呢?这名女子,曾是他立誓要用全部生命去呵疼的,纵然如今已恩断情绝,他也毋需没风度至此,残忍地伤害了她,又能怎么样呢?痛的依然是他。
他闷闷地低语。“我不是故意的。”
他也不想这样啊,偏偏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太多矛盾的情感纠缠心头,恨她、怨她、恼她,却也……爱她。
“这就是你反常的地方。先是恣意伤人,然后自己也不好过,你一向很成熟理智,从来不会做这种伤人伤己的傻事,为什么对兰妃格外有偏见?”
“我……我只是看不惯她贪慕荣华。”
“贪慕荣华?!”朱玄隶哧笑出声,这算什么鬼理由?!“我说太子爷,这后宫佳丽三千,哪一个不求荣华富贵?否则你以为有谁愿意和三千个女人共享丈夫?”
“难道为了荣华富贵,牺牲一切都在所不惜吗?”这话刺进了他努力埋葬的隐痛,他激动地捶向地面。
若名利地位对她而言真有这么重要,好!他也能给,为什么她非得决绝地背叛?
朱玄隶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就算是又与你何干,你在恼什么呀?”
“我……我……”他痛苦地闭上眼。“我只是无法接受,这么一个清灵出尘的女子,居然也这般庸俗,枉费我──”
“我倒不觉得。”
“什么?”他愕然张开眼。
“我说兰妃。我觉得她是个真性情的女子,她要是满心只在乎荣华富贵,哪会管别人说了什么,又岂会被你的话所刺伤?”
一句话敲醒了朱允淮。会吗?他有可能错怪了她吗?她其实是有苦衷的?
千百种滋味一一掠过心头,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朱玄隶也没再多说什么。“走吧,该回去了。”
他默默无语,两人一同步上回程。
◎◎◎
当一身狼狈的两人回到亭中,立即引起皇上的高度关切。
“皇儿,你怎么回事?怎会弄成这样?”
瞧他,清逸的白衣沾着尘土草屑,划破的衣袖正渗着血丝,真是糟透了。
朱允淮不甚在意的低头看了一眼。“不小心被树枝刮伤的。”
兰妃的目光无法自他沁血的手臂移开,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将手中的帕子递出──虽然明知下场会是面对被他羞辱的难堪。
朱允淮看了她一眼,出乎她意料的接过,随意往手肘上的伤处一绑,什么也没多说。
“玄隶,你说为什么会这样?”皇上将注意力转向站在一旁闲着没事的朱玄隶。
“也没什么啦,不过就是遇上一头凶猛的野兽,微臣与太子奋力相搏,于是便弄来这一身伤了。”
“啊?”兰妃不由得低呼一声,悄悄的上下打量着朱允淮,唯恐他有闪失──直到两人目光不期然相遇,而她仓皇地别过头去。
这些,朱允淮都看在眼里,深沉的苦涩浓得化不开。
如今的她,还会在乎他的死活吗?
“朱玄隶,你少在那里信口开河。我们几时遇到什么野兽了?”
“难不成要我说,咱们的太子爷太丢人现眼,骑个马都会摔下来?我这是在替你留面子耶!”朱玄隶还振振有辞。
“谢了!要不是你捣乱,我哪会摔下来?”他才不领情。
“说话凭良心呀,太子爷!我要不‘捣乱’,你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
“你──”朱允淮被堵得哑口无言,只好气闷地灌酒充数。
“都受了伤,就别喝酒了。”兰妃低声劝慰,眼中闪着不可错认的忧心。
他侧过头看她,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将酒杯放下。
既已负情绝意,又为什么还关心他呢?
他不懂,真的不懂!
又如果,她心中还有他,那又为何……
她连他的心都伤了,还伤得千疮百孔、不留余地,伤得……连愈合的能力都没有!这些,她都可以不在意,那么这些微不足道的身外伤,她又何必表现得这般牵念?
她好矛盾,也好让他迷惑。
是否,有那么一点可能……她亦无奈?
◎◎◎
摇曳的烛影,辉映着陷入凝思的娇容。
寝室之中幽幽静静,宽了衣之后,兰妃便挥退宫娥,独坐灯烛前出神静思。
他可有记得上药?可有好生照料自己?就怕他满不在乎,总亏待自己……
太多、太多的思绪,全都绕着那张丰采出尘的俊逸容颜打转,抛也抛不开……这个时候,他想必已就寝了吧?
她对着烛火苦笑。
有什么资格想他呢?她现在是连爱都爱不起他了。
思及白天的点点滴滴,心头免不了又是一阵椎心痛。
弄到这个地步,他对她怕是鄙视至极了吧?那字字尖锐的言词,全都刻在她的心版上,划下一道道的伤痕,教她几乎无法承受。
原来呵,她终究是不够坚强的,本以为只要他好,她什么都能面对,却发现只消他一道冰冷的眼神,便教她脆弱得不堪一击。
允淮呀允淮,我们怎会陷入这种局面?
一向只知他身世非凡,她万万也没想到,他会是当今太子,远远超乎她所想象的尊贵,难怪第一眼见到他,会觉得他清雅出尘的风华不容漠视、不容亵渎……
轻细的开门声拉回她深陷的思绪,她秀眉轻颦道:“不是说全都退下,别来打扰我吗?”
“是吗?本宫可不晓得。”
出乎意料的男音吓了她一跳,回过身,见着那道伫立眼前的颀长身形,她赶忙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我是偷溜进来的,这一套就免了。”他迳自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偷溜?
她张口结舌,看了看门外,然后局促不安地道:“夜深了,殿下您……”
他怎会选在这个时候过来呢?夜闯嫔妃寝房可是严重违反了宫廷规仪,要是让人瞧见,他们是十条长江都洗不清了。
想起自己的衣衫不整,她更加浑身不对劲。
“睡不着,就过来找你聊聊了。”他像是没注意到她的不自在,一派从容。“倒杯水给我好吗?”
“是。”她只得硬着头皮行事。
“告诉你一个故事。”挑眉看了她一眼,他指指身旁的位置。“坐下吧,我需要有个人听我说说积压已久的心事。”
她根本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好不安地依着他的话去做。
他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才将目光调开,思绪跌入不知名的时空。“你晓不晓得,一个男人,一旦动了真情,能够痴狂到什么程度?”
她微愕,终于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不等地回答,他迳自道:“你一定不晓得的,因为你不是我,不会明白烈爱灼心的狂爱狂恨。这个故事,要从一年前,我一时兴起,微服出宫开始说起。一切就像是早已注定,我遇袭、受伤,然后与她邂逅,互许一世的鸳盟。
“我满心以为,这是上天对我的眷宠,所以将她赐给了我。为此,回宫之后的我,不惜违抗圣命,坚决与她相守,就算父皇为此而震怒,认为她会辱没了我的身分,我也甘心让父皇摘下太子名衔,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放弃。”
停了下,他回过头,看向她震撼的神色,轻嘲地一笑。“很吃惊吗?无法想象我会为了一个女人舍下人人求之而不可得的极权富贵?”
她掩着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根本没想到,他会痴狂若此……
“后来,父皇拿我没辙,终于首肯──那已是近两个月之后的事。但我却没想到,在我为她做了这么多之后,她竟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完全不留只字片语!”
“起初,我好茫然,怎么也想不透她为何会如此待我,每夜、每夜无法成眠,遥念着不知身在何方的她。然而她呢?可知我为她思之欲狂?可知我为她食不知味?可知我为她欢颜不再、日日消沉?
“整整一年的时间!在我来说,却像是过了千载岁月般的漫长难捱,我无时无刻不锥心的想着她、念着她,一颗心早被磨得憔悴沧桑……我真的好想问她,她怎么忍心!她怎么狠得下心这么折磨我……”他逼近她,愈说愈激动,灼亮的眼眸逼视她,教地无路可逃,无所遁形。
“别说了……求求你……”声声悲恨的控诉,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摇着头,想抗拒这无形的心灵煎熬。
“不,故事还没结束,你得听完它,因为真正残忍的还在后头!当我发现,我思之、念之的情人成了自己父亲的女人,那种无语问苍天的悲哀,你可以想象吗?每当想起,曾经与我耳鬓磨的女孩,如今却是与父皇共度春宵,那种撕心裂肺的哀绝,你又明白吗?我真的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承认,晚了两个月去接她,是我的错,她或许受了苦,但我也不好过呀!她怎么可以拿这个报复我,报复得如此残酷、如此决裂……”
“不、不──”她再也受不住,掩住耳朵,泣不成声。“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这样……”
他扯下她的手,一步也不放过她。“那不然是怎样,你告诉我啊!”
“我……”泪眼相对之际,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他扯着难看的笑容。“这下可好,你最好扬声大喊,说我夜闯你的寝宫,意图不轨!如此一来,用不着你一状告到父王那儿去,就能与我一别苗头,轻易地毁了我,同时也证明你不输给我这个东宫太子!”
她早乱了方寸,根本无心理会他的嘲弄。
“很难决定是吗?我帮你如何?”早就无所谓了,他不在乎自己会如何。
凄然扯了下唇角,他张口便要喊出声──
她大惊失色,无暇细想,倾身印上他的唇,压下本欲出口的声浪。
朱允淮先是怔了下,尔后深拥住她,热烈地掠取她口中的甜美,两相痴缠的唇舌交欢共舞着,正如两道早已合而为一的灵魂──
移近的脚步声又渐行渐远。
朱允淮退开寸许,盯视着她眸中清亮的泪光。
“你……好坏……为什么要这样吓我,明知道我……”她哀怨地泣诉,两颗清泪顺颊滑落。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的冷漠,能让我知道什么?知道你仍会心疼我,还是知道你未改初衷,恋我如昔?要是真能冷酷,那就绝情到底,别用一双受了伤的眼眸追随我!”
“殿……殿下,你小声些……”要是再把人引来,那就真的没那么好收拾了,他不紧张,她都为他急出一身冷汗。
“还‘殿下’!你是打定主意抵死不承认了,是不是?”
“我……”正为难着,模糊的对话声传来──
“皇上,娘娘已经就寝了。”
“无妨,朕只想看看她。”
房内,朱允淮瞪着她,一脸沉郁。
知道是一回事,真正碰上,那剜心噬骨的痛依旧是毫不留情。
她一听是皇上的声音,整张脸都白了,哪还有心思理会他酸到骨子里去的愠恼妒意。心下一急,她慌乱地对他指了指床铺。
他文风不动,冷眼睇她。
她可管不了这么多,手忙脚乱,连拖带拉的将他推上床,放下纱帐,自己也迅速躺了上去,拉上被子覆上两人。
同一时刻,寝房的门正好被推开。
她暗暗祈祷着皇上别过来,见着她已就寝就快快离开吧!
偏偏天不从人愿,皇上放轻步伐走了过来。
完了!她在心底呻吟。皇上一走近,细心一点的话,多少会察觉出不对劲,朱允淮一个大男人躺在她身边,怎么可能不露痕迹。
也许是急中生智,她脑海灵光一闪,故作不经意的翻了个身,被子底下的手伸向他,依着两人本能的默契,朱允淮极自然的配合着她的动作移向她,侧身与她密密相拥。
她感觉得到他正搂着她的腰,头贴靠在她胸前,她甚至感觉得到他所呼出的气息──
然而,她无心去意乱情迷,因为她也清楚地知道,皇上就隔着隐约的纱帐凝视她,她紧张得浑身僵硬,冷汗直流。
朱允淮一手移向她背后,轻轻拍着,似在安抚她。
这一刻,他反而异常的平静,不论接下来会如何,那都不是最重要的,他只想紧紧抱着她,再也不放手,其余的,就交由上天来决定,他会与她一同面对──
像是过了漫长的一世纪,身后的脚步声渐渐拉出了距离,房门开了又关,她这才吁下长长的一口气,整个人虚脱一般。
朱允淮拉开被子,若有所思地望住她。“还想再否认吗?”
她别开眼,像在挣扎什么。
“你如果不是我的棠儿,为什么要为我冒险?你很清楚,要是刚才父皇被子一掀,我们都完了!我今天这么对你,你该怨我、报复我,不是吗?而你却不顾一切地护我周全,为什么?说穿了,我的死活根本与你无关,你这么做值得吗?”
值得的!只要是为他,牺牲生命都值得!只因她再怎么做,都偿不尽对他的亏欠……
“你到底有什么苦衷?说好要等我的,为什么食言!”
她脸色倏地一阵惨白,浑身止不住轻颤。“不……别问……什么都别问……”深刻的惊惧与哀绝包裹住她,泪水汨汨而落。
他看得悸痛不已,连忙搂抱住她。“好,不问,我什么都不问。棠儿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