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铮一愕,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父皇,您……”
“你以为朕看不出来吗?允尘这孩子的性子太极端,他会善待你的可能性并不高。”一开始,他坚决反对让允尘娶秦云铮,其实是怕允尘毁了云铮,虽然每个人都误以为他是对二十多年前的事耿耿于怀……
而,事情的发展,却也如他所料。允尘的仇恨心太重了,尤其他所面对的,是他憎恨之人的前妻,云铮会有什么样的待遇,根本是可想而知的。
这一点,他不是没想过,但是玄隶一再说服他相信,这两人必会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佳偶,再没有人比允尘更适合云铮了,再说,允尘沧桑的心,极需云铮似水般的柔情抚慰……
也许,是这番话触动了他的心弦吧!对允尘,他不是没有愧疚,这些年,错待了他,他也清楚,只是,高傲的自尊不容许他拉下脸来,这才僵持了好些年。
不可否认,这桩婚姻背后,他其实存有些许的私心,想赢回这个他从来不曾拥有过的儿子、想好好补偿他,所以,云铮成了他们父子的牺牲品。他想藉由云铮赢回失去的父子温情,而允尘想藉由云铮报复……
如今,看着她一日日消沈,他开始怀疑,当初强行促成这段婚姻,是不是错了?他与玄隶都太过乐观,允尘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怨与限,不是那么轻易便能消弭的,柔弱如云铮,真能办得到吗?
“要父皇替你作主吗?”随着涌上心头的歉意,他问了出口。
她已让允淮误了一回,千万别再让允尘误她第二回呀!否则,荏弱如她,必定会活不下去的。
“不──”秦云铮赶忙道,因为过于心急,本就不适的脑子一阵昏沈,闷痛感袭上心头,她连连咳了好几声,脸色微微泛白。
“秋儿,你生病了是不是?朕去传御医──”皇上说着就要往外走。
“父皇!”秦云铮及时喊道。“不用了,臣媳没事。”
“脸色这么差,还说没事!”
“真的不要紧,多谢父皇关心。”
皇上神情凝重地柠起了眉。“允尘呢?就连你生了病,他还是不闻不问?”“这点小事,不须惊动他──”
“等到卧病在床就来不及了!”皇上旋即不悦地地打断。“他根本就不把你当一回事,这算什么丈夫!”
一语刺入她最深的痛处,秦云铮黯然神伤。
说什么不介意。傻秋儿呀,她根本是在强颜欢笑,一颗心其实早已被伤透,却还在极力维护着那个无情待她的男人。
她为什么要这么温柔、这么善良呢?这些都像极了他记忆中那名婉约佳人……◎◎◎对于皇上突然传唤他,朱允尘有着淡淡的讶异。
除了政事,他们无话可说,不过,近来应该没什么重要到必须唤他前来商议的大事才对。
黎民百姓的生计,他不会拿来开玩笑,但是在这之外,不定期的动点小手脚,弄出大小不一的事件来看他皇帝老子气极攻心,却又拿他莫可奈何的模样,会令他感到痛快。他就是不让他好过,有本事他废了他呀!
废太子是何等大事,足以动摇国之根本,尤其是先后连废两名太子!而他这名太子册立至今,甚至还不满三个月,他若不怕建立多年的威信成为笑话一则,他这个“孽子”绝对没意见!
换句话说,他根本是吃定了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连皇后、太子,都曾眼也不眨的废掉,真惹火了他,也难保他做="bt出来,反正他对这个冷血的男人早就没什么期望了。
老天!这个缺乏情感的冷血动物,该不会连容忍度都小得让人失望吧?
还是──他能假设他这父亲大人是良心发现,在晚了二十年之后的今天,才打算和他培养父子亲情?
他嘲讽地冷笑。
不论如何,他朱允尘等着接招便是。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皇上想与他谈的,会是这一件事──“允尘,你多久没见到云铮了?”皇上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一开口便单刀直入地道出主题。
朱允尘一怔。
再一次由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他的心,是难言的五味杂陈。
多久了呢?他没去算,也不敢去算,深怕时日愈久,想见她的念头会愈狂切。是懦弱吧?他承认,他没勇气面对她──如今,他才恍然明白,初见时,她那宛如处子般清灵纯净的气质,并非做戏工夫精湛,她真的是不解人事的女孩,可他却不曾相信过她,不但误解她与朱玄隶有染,甚至龌龊地以为她与父皇也……
犹记得,在事情发生之前,她求过他,一声又一声……然而他却置若罔闻,任伤害造成……
他居然失去理性,强暴了自己的妻子!
朱允尘害怕那双柔情的眼眸只剩一片冰冷,害怕在那片冰冷当中找到深沉的恨意,害怕自己承受不了她的怨,更害怕承认自己的残忍……
心慌意乱之下,他只能选择逃避。
与其说没勇气面对她,还不如说,他没勇气面对的,其实是自己。
皇上凝视着他幽沈复杂的神情,心下有所领悟。
看来,他并不是全然的无动于衷,也许,这桩婚姻仍是有一线希望的。
“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打探的口吻,令朱允尘敏感地僵了下神情。
“你是关心我,还是关心她?”
皇上沈下了脸。“收起你的芒刺,朱允尘!好歹朕也是你的父亲。”
谁知,他竟不驯地笑了。“原来你也知道你是我的父亲?我是不是该欣慰得痛哭流涕一番呢?”
深浓的讥剌,听入皇上其中,微微泛起感伤。“你这是在报复吗?”
朱允尘轻狂地哼笑。“说报复就太严重了,我这个人行事向来随性所至,不知轻重惯了,如果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海涵。没办法呀,谁教我打小爹爹不疼、姥姥不爱、娘亲又死得早,以致缺乏管教,难怪不成材。”
“你──”皇上终于看清,他这股自小深植的怨恨,怕是执意缠心、至死方休了。深深叹了口气,他有种浓重的无力感。
“不论如何,云铮是无辜的,别将你的恨发泄在她身上,她是个很温婉柔顺的女人,再说她也已经是你的妻子了,好好对待她吧!”他语重心长地苦劝。
朱允尘挑眉看去。
很难得看到皇上这般在乎某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完全掌握在他手中的人。他应该要觉得很开怀才对,因为这绝对足以将他这高高在上的父亲气掉半条命……可是为什么在这样想时,秦云铮那张在弱凄迷的小脸,竟会不期然扯疼了他的心?他真的能毫不留情地将她当成报复工具、无动于衷地伤害她吗?
不,他不能!否则,他也不会在伤了她之后,表现得这般心慌、悔恨,甚至无法面对她……
“说够了吗?如果你要讲的只有这些,我恨忙,恕不奉陪。”站起身,朱允尘面无表情、几近无礼地走人。
“等等!”皇上开口唤住他。“我不信你会忙到连自己的妻子生病,都没空去看她一眼!”
身形一顿,朱允尘冷然的面容起了细微变化。“她──生病?”
“你要是有机会看到她,就会发现她消瘦了多少!”
抿紧唇,朱允尘不发一语,沈稳的步伐,依然镇定如昔。
然而,只有他才知道,父亲这番话,已在他心头激起千层浪花。
◎◎◎不受控制的步伐,终究还是踏入了这间曾发生过激烈风暴的房中。
偌大的寝房,只有一名小宫女忙东忙西,显然还没发现他的存在。
“太子妃呢?”
乍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小宫女一跳,差点就打翻脚边的水桶,好半晌,她只是瞪大了眼,呆呆地看着他。
朱允尘不悦地蹙起眉。“我问你太子妃呢?”
“呃……啊?”怔怔愣愣的小宫女这才稍稍回神,又惊又急地跪了下去。“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他已经开始没耐性了。“你这蠢样,怎么伺候太子妃?”难怪她身子骨会这么羸弱。
“殿下饶命!奴婢……奴婢是……太意外了……”
短短的三言两语,无端端扣住他泛起疼意的心。
他是这间房的男主人呀!可他却弄到连走进这里都让人觉得意外……他到底是怎么对待她的?而她,究竟又承受了多少难堪与悲屈?
“太子妃她……过得好吗?”来不及细想,话已飘出唇畔。
多失败的丈夫啊!自己的妻子好不好,他居然还得出旁人来告诉他。
即使很意外他会这么问,但稍懂察言观色的小宫女已不敢再表现出一丁点的讶异,很谨慎地回复。“太子妃这阵子的心情很不好,连带的,三餐也愈吃愈少,她总是一个人呆坐着,也不晓得在想什么,模样很忧郁。这几天,见她身子不适,奴婢想为她传御医,她也总是说不用了,后来,还是皇上强行命御医为她看诊,开了些补身怯寒的汤方,可是,她也总是有一顿没一顿,从不认真喝,瞧,汤药都快凉了,到现在都还摆在桌子上……”
“够了!”深怕受不住愈来愈沈的疼楚,朱允尘沉声喝道。“她现在人呢?”“在……前头的园子里……”这副凝沈的神色,看得人好心惊哪!
朱允尘二话不说,转身快步离去,丢下搞不清状况的小宫女对着空气猛眨眼,一头雾水。
◎◎◎早起的秋风,吹落黄叶,飘飘落在她的肩上、裙摆,就连清秋的萧索感伤,也落下了她愁郁的眼底眉尖──拂不去呀!秋,竟是这般悲凉。
如她。
伫立园中,她浑然不觉寒意,只是淡淡地、落寞地看着片片飘零无依的黄叶,寻找怜秋之人。
人人尽爱春之明媚,夏之热情,冬之寒傲,谁怜秋之悲情、秋之凄清──朱允尘一踏入园中,看到的,便是这一幕情景。
沁凉的晚风,将她单薄的衣裙吹得飘飘袂袂,她却彷佛失了神,一点也感觉不到寒意。
他的眉心不自觉锁了起来。
无声无息地移近她身畔,这才发觉──这纤细如柳的身躯,像是风一吹便会散去,清丽的脸庞竟是这么苍白憔悴……那一刻,莫名的悸疼紧紧攫住心房,朱允尘忘了原本打算说什么,只能痴愣地凝望着她。
察觉到异样的凝注目光,秦云铮幽幽回神,一接触到他幽深的瞳眸,她旋即垂下头,屈身行礼。“殿下──”
“起来。”他一手扣住她。
秦云铮低敛着眼,始终不敢迎视他。
她一直都记得,他并不愿看到她,所以每次只要目光一与她有所接触,便会立刻移开。
她说过,她什么都会依他,若是她的存在令他烦心,她会尽可能地避开,这样,他是不是就比较不会讨厌她了?
凝窒的沉默充斥在两人之间,朱允尘数度尝试开口,却还是以无声作结。多么糟糕的一对夫妻呀!他们之间,竟只剩无言以对。
她为何不看他呢?太浓的怨,令她甚至连面对他都不愿吗?这无言的沉默,教他好难受──闭了下眼,他刻意不让太多的情绪主宰他,却怎么也无法漠视她纤弱的身躯──没多想,他扯下披风的衣带,往她细弱的肩头覆去。
秦云铮一阵惊愕,旋即推却。“殿下,这──”
这可不是寻常衣物,绣着龙腾图帜,且代表尊崇身分的衣袖,怎么能随性地往她身上裹?
“穿着!”他拧着眉命令,伸手替她拉拢披风。
瞧他意念坚决,她不敢再多言,默默地低垂着头。
“天色晚了,以后……呃,记得多加件衣服。”自娘亲离世后,他不曾再对谁付出温情,这番言语,他说得极不自在,然而不说,便在心头更让他难受。
他这是在──关心她吗?
秦云铮有些受宠若惊,愕然地仰起头,然而,他已早一步僵硬地别开了脸。“进来再说。”
咽下满腔疑惑,她温驯地跟在他身后回房。
这是他们成亲以来,头一次心平气和的共处,不再充满狂风暴雨。
难道,他不再厌恶她了吗?要不然,他为什么会主动来找她?
一开始,她以为他是有事跟她说,可是现在看来,他好像只是单纯过来看看她而已耶!好奇怪,他不是很不想看到她吗?
第五章
一前一后的回到寝房内,朱允尘屏退宫女,回身看秦云铮。
“听父皇说,你病了?”他深深打量她。“好多了吗?”
“不碍事的,殿下宽心。”有他这句话,再重的病也不碍事了。
她比谁都清楚,她患的,其实是心病,就算他这番话只是有口无心,她也满足了。然而,这并不能让他深蹙的眉宇化开。
“过来。”他不喜欢她拘谨的态度。难道他就这么可怕?使得她非得和他保持距离不可?
习惯了顺从的秦云铮,没有异议的听命而行。
“为什么不吃药?”
“我……忘了。”像个做错事被抓到的小孩,她嗫嚅地低语。
突然间,他有了想叹息的冲动,满腔无奈背后,是更深沉的怜惜……
端起桌上的药汁,他舀了匙递到她唇边,这举动,教秦云铮几乎吓傻了眼。这……眼前的人……真的是那个让她连一丁点温情都不敢奢求的丈夫?!“我自己来……就行了……”她错愕得连话都说不全了。
“啧,闭嘴!”他有些懊恼地命令,没想到那一板一眼的女人,还真的乖乖把嘴给闭得紧紧的。
“你故意的是不是?”没见过这么呆的女人。
“是……你叫我闭嘴的。”秦云铮好委屈。
算了,朱允尘放弃和她沟通,这女人只适合接收命令。
“嘴张开。”直到整碗的药汁全送进了她口中,他才放下碗,满不在乎地以袖子拭去她嘴角残余的药渍,此举又令她吓着,连连退开数步。
他竟拿尊贵的宫袍来替她擦嘴……噢,天!
朱允尘忍不住摇头。她真的很容易受惊。
凝思的眼深深瞅住她。她似乎──并不恨他。
为什么呢?任何一个人遭到这种对待,都应该恨死他才对,可他所感受到的,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迟疑了好一会儿,他抬手勾起她小巧细致的下巴,似要望进她灵魂深处。“为什么不看着我?”
秦云铮犹豫了半天,才鼓起勇气抬头,说:“我……我以为……你并不想看到我……”
这样的回答,令朱允尘一阵愕然。
这才是她从头至尾不肯迎视他的原因?
“你……”他顿了下,困难地启口。“难道不恨我?”
“恨?”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异的言论,她张大眼。“为什么?”
为什么?他被问倒了。
他做了这么可恶的事,她却还反问他,为什么要恨他?
“那个……我那天……很过分……你该恨我的。”说出口后,他才发现,其实坦承错误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说完该说的,心头舒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