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是雷电交加地倾盆豪雨,屋内,是剑拔弩张的火爆对峙。
“康子翔,我怎会有你这样野性难驯的儿子,我……你……”肝火大动的男子气得七窍生烟,尤其在面对儿子的无动于衷之后。
这场激烈冲突已持续了一个小时,始终斜倚墙角默默无言的男孩却在此时出乎意料地开了口——
“我简直是你的耻辱,是吗?”那语调,是如此淡漠,十二岁的年龄,却有着不属于十二岁的孤冷。
这是他早知道的,他姓康,却是一个最失败的康家人——父亲一直不遗余力地告诉他这一点。
“你……你说这是什么话……”康秉诚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是吗?”他很明白自己此刻的行为该称为什么,在世人眼中,这叫忤逆、这叫不孝、这叫大逆不道,但,谁在乎呢?他早已无所谓。
“是,没错!但这是谁造成的?打架滋事、跷课逃学,成天兴风作浪,我冤枉你了吗?你为什么不学学你弟弟,他做得到品学兼优、名列前茅,他能是全校师生眼中的模范生,你为什么不能?我对你的要求并不多,你只要安安分分,别给我惹是生非就行了;这样也算苛求你了吗?”
康子翔静静听着,嘴角不经意流露出一抹悲哀的笑。这便是父亲对他惟一的观感,他还有何话说?
“说到重点了,是吗?子谦才是你的骄傲,而我则是你人生中引以为耻的败笔,你多希望能一笔抹去?”
“就算是好了,你有什么立场抗议?你的表现,有资格抗议什么吗?”
是啊,他是没资格抗议什么。
他不懂他,父亲一直都不曾懂过他……就今天的事而言,若他多一分耐性,只要一点点就好,他将会明白,他并不如他所说的顽劣,也不是他所认定的这般无药可救。可是他没有,他一见警察带他返回家门,便根深蒂固地判定了他又闯祸闹事,丝毫解释的余地也不留给他便大发雷霆,否则,他早该发现警察叔叔对自己的赞许眼光,以及他们几度试图向盛怒中的他解释的意图。
但,他没有,他什么都没有求证,否则,他又怎会没发觉到,他的儿子其实是为了替路人解围,只身卯上一群地痞流氓才会弄来这一身伤,并非他说言的惹是生非?
一直都是这样的,父亲从不曾试着懂他,也不曾走进他的内心世界,每一个行为背后的缘由,他更是不曾多花一分心思去了解、去包容,只是自始至终地认定了他的叛逆与劣根性,所以,他又何须再去解释什么。
父亲也从不明了,他有多渴望自己的父亲能倾听他的心事,以另外一个角度去看待他的行为模式,进而认同他、关怀他。可是……他却从不明了,自己与子谦是完全不同性格的两个人,无法用同一种公式一概论之,若以此来衡量他与子谦,那对他是不公平的。
只是,此刻的他已无力再多说什么了,由他去吧!反正在父亲心目中,他已够不堪了。
他那份仿佛置身事外的漠然,引得康秉诚更是怒火狂炽:“你那是什么态度?居然一点也不晓得反省,你到底有没有半点羞耻心?”
“不然你还希望我说什么?更完整补充我有多顽劣,以佐证你的说词?还是认同你的话,我的确是康家的耻辱?”
这番话,彻底惹恼了康秉诚,气极之下,他不假思索地冲口道:“你……你简直无可救药!你根本不配当我康秉诚的儿子——”
岂料,康子翔出其平静,抬眼道:“我是吗?”
短短三个字,引爆威力却是无庸置疑,康秉诚大大一震,张口结舌。
“我怎么知道的,是吗?”康子翔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吐出的话语平淡到好似说的不是他的事,“你的一言一行,不都清清楚楚地告诉我这则讯息吗?我不是傻瓜,我也有感觉,会看、会听、会判断,在有你与妈妈这桩婚姻之前,我便已早了两个月存在妈妈腹中,于你,我只是勉为其难地被接纳,子谦才是你惟一的儿子。这些,你不说,妈不说,但并不代表我就一无所知,十二年来,我一直都是多余的。”
这一回,康秉诚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子翔……知道,他居然一直都知道……
“所以,你就用打架、闹事的方式来报复、宜泄,表达你的不满?还是你想借这种幼稚不成熟的行为来赢得所有人的注目?”
他还是不懂……康子翔觉得好悲哀。
他不再多说,也不再期望什么,眼前的一切让他觉好陌生……是啊,陌生!因为这从不曾属于他。
这生活了十二年的华宅有如一道沉重的桎梏,压得他无力喘息,他,一个不该姓康的康家人,始终与这样的生活格格不入,突然间,他好想挣脱一切,活出真实的自我,不再有任何束缚。
他退了一步,眸中有着戚然:“所以,再多一项逃家罪名,你也不至于太意外,是吧?”没等康秉诚由错愕中恢复,他迅速奔了出去,投入狂风暴雨中。
“哥哥……大哥……”风雨狂啸中,一阵细微的叫唤传人耳中,康子翔顿住步伐,豆大的雨点打在小小的身子上,他赶忙折了回去,以自己的身子为对方挡去绝大部分的风雨侵袭。
“谦,你怎么跟了上来,快回去!”
“不要,哥哥别走——”九岁的男孩仰首望着全心敬爱的哥哥,一双小手犹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角不放,深怕一个不小心,他便会离开自己。
打一开始,他就惴惴不安的躲在角落里,担心父亲一怒之下责打哥哥,更担忧哥哥终有一日会寒了心,动下远去的念头,果然……
康子翔蹲下身子,语调是前所未有的柔和:“谦,你不懂,哥哥必须走,这里无我容身之处,勉强留下,我不会快乐的,你也不希望哥哥如此的,是不是?”
“可是……”康子谦犹豫着,“我舍不得哥哥……”哥哥一走,就再也没有人疼他、保护他了,他是全心爱着这个大哥。哥才不像爸爸说的那样,他会打架,很多时候都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欺负,再不然就是打抱不平,可是爸爸从来都不问清楚就骂哥哥,哥哥也每次都一个字也不说,他好替大哥觉得委屈。
康子翔抬手抚去弟弟脸上的水珠,承诺道:“没什么好舍不得,我永远是你的大哥,只不过,我非走不可。”
“这样……你就会比较快乐吗?”康子谦迟疑了好久,终于问出口。
“是的。谦,听话,快回屋子里去,小心感冒了。”
“那你呢?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少了我无所谓的,但是谦,你是爸妈的骄傲,别让他们失望,知道吗?”
康子谦用力点头:“好。”
一步一回头,康子谦满心不舍地告别了惟一的兄长。
外头的雷雨交织,依旧没有停歇的倾向。
第一章
几日来的狂风暴雨,似乎已逐渐呈收势状态,转为绵絮般的细雨迷离。幽冷的暗巷中凝聚着一触即发的危险讯息,说不准一眨眼过后,会不会成了刀光剑影的场面——
远远地,一前一后的两道身影融人了这条暗巷,前者冷沉一如夜雨,后者狂放一如夜风。
“老大,别走这么快,等等我嘛!”
前头的石昊宇冷哼一声:“脚短就别喊得人尽皆知了。”
“我脚短?”居后的石昊宸怪叫一声,“好啦,我不只有双三寸金莲,还很柔弱无助行不行?身为英雄的你,不用‘怜香惜玉’一番吗?”
柔弱无助?这要让二十分钟前那群被他K得哭爹叫娘、分不清东南西北的痞子们听到,不吐血才怪!方才干架时,他那股狠劲可是八百辈子都和柔弱扯不上边。
“闭上你的嘴,少丢人现眼。”显然地,石昊宇似乎不怎么欣赏他那自以为是的幽默。
又来了,冰块老哥真无趣,和他在一起铁定会闷死。
走了一段距离,前头的石昊宇突然停下脚步,石昊宸见他神色有异,也加快步伐来到身边,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了然地吹了声口哨:“乖乖,他们好像要打架耶!”石昊宸很白痴相地说了句三岁娃儿都知道的事实。
一群流里流气的小混混——看来似乎是高中生,而且约有七八人左右——团团围住了一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男孩,最令他觉得有趣的是那男孩脸上无惧的傲气,以及不将他们看在眼里的狂放。
不错,光是如此,他便十足地欣赏此人了!
“敢找我们的麻烦,没擦亮狗眼。”这是其中一人的叫嚣。
“你在说你们吗?狗仗人势的家伙。”康子翔冷冷地回道。
“你——”对方一时气不过,一声令下,雨点般的拳头一致齐飞,攻向康子翔不顺的脸孔,这全在他的预期当中,所以也没多少慌乱便立刻沉着以对。
拜他打小的不安分所赐,“兴风作浪”多年,拳脚功夫自是不马虎,只是寡难敌众,他仍是免不了吃了闷亏,尤其此时他正头昏脑胀,身体状况一团糟。
认真追溯起来,他这回的离家,这几个混蛋要负泰半的责任,要不是因为他们,他与父亲也就不会有这一回合的冲突,没想到才离家不久,这几个王八蛋又报老鼠冤来了,他康子翔还真的运气背到阿尔卑斯山去了!
身体虚弱的情况下,他逐渐力不从心,退居弱势,一闪神,又吃了几记又狠又准的拳头。
“昊宸,你怎么说?”观战了一会儿,石昊宇以手肘撞了下身旁的弟弟。
“什么怎么说?人家老师说,好孩子不可以胡作非为,乖乖的才会惹人疼爱。”他一脸模范宝宝的乖巧样,“我说哥哥,咱们就别闹事了。”
石昊宇一脸嫌恶地瞪着他,好似他说的是外星球的语言。这小子也懂什么是“循规蹈距”?“你说的是什么蠢话?”
“这么说就不对了,痛改前非永远不嫌迟,你不晓得吗?”他给了石昊宇一个自以为可爱的笑脸。
“是,你继续扯,等你耍完宝,人也差不多没命了。”石昊宇不为所动。
“啊?”石昊宸望了去,真的耶!
二话不说,他马上跳了出来,加入战局,甭说,自是助康子翔一臂之力罗!
一记猛拳挥了过来,他脸一偏,险险闪过:“喂,杂碎A,你很不够意思哦,嫉妒我长得比你帅是不是?”下一秒,当拳头再一次来势汹汹地逼上他俊俏的脸孔,他再也不客气地助对方成为国宝熊猫之林:“我警告过你,不许打我引以为荣、人见人爱的俊脸了嘛!真是不受教。”
啧,就有人能这么厚脸皮兼不要脸。石昊宇在一旁实在羞耻地不想承认这人是他弟弟。
相形之下,比起由头到尾玩着猫逗老鼠,并且乐在其中的石昊宸,石昊宇的身手就矫捷利落多了,既狠又准的攻势,让对方完全没有防备的机会。
各自解决了自己手边的麻烦,成功地让他们躺在地上哀鸣后,两人在同一个时间及时拦下了差点落在康子翔身上的拳头,分别给了对方一记永生难忘的左右勾拳,附送超猛力道的回旋踢,让杂碎N号一边哭去。
“嘿,仁兄,你没事吧?”石昊宸五指在康子翔眼前来回晃动。
此刻的康子翔早已头晕目眩、头重脚轻,虚浮得步伐难以踩定,茫茫视线定不住焦距,然,他仍咬牙死撑:
“你——你们是……”
“喂,撑不住要讲哦,我们只会小声笑你,不会笑得太大声的,你放心。”
“胡说八道什么。”石昊宇瞪了弟弟一眼,同时不着痕迹地出手撑住康子翔,询问道:“暂时到我那儿去吧!”
康子翔抬眼正视他:“我们不认识。”
“一定要认识吗?”他反问。
“对嘛,老兄,这回我是真的想笑你了。你没听过四海之内皆兄弟,哪个人死忠兼换帖的好兄弟一开始不是陌生的两个人,江湖儿女嘛,何需拘泥小节、像个食古不化的老头,是不是?”
“如果一定要有原因,我说,是因为在你身上我看到另一个我,我欣赏你,交定了你这个朋友!”石昊宇不愠不火地接了下去。
谁知,老爱窝里反的石昊宸又临阵倒戈,不正不经地凑近他亲爱的大哥:“原来你有自恋倾向啊!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怎么不知道。”
“狗嘴!”石昊宇不客气地一脚踹去。
石昊宸反应迅速地跳开,绕到另一侧的康子翔身边,不屈不饶地继续游说:“喂,我老哥可是很少夸人的,你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吧?”
“我……’
康子翔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阵晕眩袭来,踉跄了几步,黑暗早一步找上了他,虚浮的意识只记得不知由何处伸来的臂弯,然后——就什么也不晓得了。
jj jj jj
再度醒来,他发觉自己置身于柔软的床铺,昏迷前的两张脸孔是最先接触到的影像。
“你们……”一开口,他才发觉喉咙异常干涩。
“来,先喝杯水。”石昊宸难得体贴地倒了杯水给他。
“你发烧了,三十九度半。”
难怪他浑身滚烫,像着了火一般。
“你暂时先住下好了,”在他张口欲言前,石昊宇抬手阻止,“别急着拒绝,盲目地逞强无法保住你的傲气,反而沦为愚者的行径。”
康子翔讷讷无言,好一会儿,他轻吐出一句:“为什么?”他们甚至不清楚他的来历,对于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言,他们做的是不是太多了?
石昊宇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淡道:“我说过,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朋友?他?一个印象仅止于一面之缘的人?
看穿了他的想法,石昊宇露出罕见的笑:“有些事,无关时间长短,仅仅一眼,我便看出你那道与我相同的不安定灵魂,我们体内流的,是同样激荡汹涌、无法甘于平淡的澎湃热血,更因为,我们同样有着难容于世人的孤傲。”
康子翔讶然以视。
怎会?他懂他?正如懂自己?十二年来,他头一回找到能认同他的人,情绪是难言的激动,一个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人,居然比他叫了十二年的父亲更知他、懂他,难怪古人会说,士为知己者死!
“嘿,老兄,你看来很感动!”不甘寂寞的石昊宸又跳出来逗人了。
“闭上你的嘴,如果你闲着没事做,回房拿几件衣服给他换上。”
“我就知道,就会奴役差遣我。”石昊宸咕哝着,乖乖领命而去。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吗?”
“雷!”他毫不犹豫地回道,“我姓雷,雷子翔。”
康,这个不属于他的姓,他冠了十二年,如今,他挣脱了一切,今后,他要活出自己,活出全新的雷子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