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子翔默然无语,神色间的痛苦让方慕白差点想停住话,若不是律师习性要他厘清真相,他知道自己不会再继续说下去。
“她是你的太太却不能参与你的生活,伤心在所难免,偏你又在争执之后立刻飞往英国,没有人可以倾听她的苦。你娶了她,只是形式上的婚姻,事实上对夏家来说她还是个局外人,所以她才会跑来跟我诉苦,开始逃避回夏园当夏太大,而这反而让你母亲和妹妹误以为我跟她有染,再加上一点——子谦是在你们婚前受孕的,更让她们以为子谦是我跟小蝶的孩子。”
夏子翔闻言又是被雷击中的倏地一楞。
“我想你们婚前就有亲密关系了吧?”方慕白保守地说出口,得到他微红脸色的默认。“我相信大而化之的小蝶是在你去英国之后才发现自己怀孕,可是还来不及说明,你母亲就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事——她要她拿掉肚子里的孩子。”
盛着咖啡的瓷杯因为这句话而翻覆,倒在桌巾上,形成一大片深褐色的脏污。
看着他依然无法置信的神情,方慕白只觉得这件事对他来说无疑也是种折磨,当下减了几分对他的愤怒。
或许他和小蝶都是受害者,从他现在的表情来看,方慕白更加笃定。
“性烈如火的小蝶根本不可能就范,更何况子谦是你的孩子,但你母亲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一番争吵后,她怕保不住孩子,只好找我帮忙,偏我人在国外赶不回来,只好拜托一个绝对能和你母亲对峙的朋友,也就是小蝶现在的老板带她离开夏家。事后我回来设法联络你,却因为夏老夫人的阻挡而始终找不到你,最后孩子出生,你却一直没有回台湾。
但小蝶需要生活,你是知道的,她休学嫁给你,根本没有完整的大学学历,惟一的方法就是进工作坊从事现在的工作,没想到更让夏老夫人笃定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接下来的事,应该不用我多说,你也推想得出来吧?”
夏子翔只觉得自己的气力仿佛被某种诡异的方法抽光,当从方慕白口中听到“拿掉孩子”的字眼时,他甚至忘了该怎么呼吸。
“我只是把我所知道的事情照实描述,信或不信全在你。不过我要告诉你,你人在英国期间,她所受的苦我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如果问我是否该让你再和她见面,我会说不,并已尽一切力量阻止你们再度见面;但是我无能为力,因为小蝶忘不了你。”
她……忘不了他?方慕白的话毫无疑问带给他极大的希望。
“她是个傻丫头,不会怨恨任何人,就算生气愤怒,也是一阵风,气过就算,不会花心思和时间去恨一个人。就算日子再苦、再难熬,有孩子的支持,她硬是撑下来,而且过得很快乐,这点我想你应该明白,当然,前提是你得真的了解她。但矛盾的是,如果你真的了解她,怎么会如此相信你母亲的话,就这么以一通电话毁了这场婚姻?”
方慕白最后的疑问有如刚磨好的利刃砍上他心口,留下指责与讥讽的伤痕,回荡的语音像盐巴,一粒粒撤在伤口上,让他剧烈疼痛。
“从你的表情看来,我已经猜出大概,我想你已经推测出真相了对吧?”
迟了许久的颔首,轻轻点头的动作却充满沉重的痛苦与自责,连他都忍不住同情起眼前的男人。
“我只有一个问题。”重新振作起精神的夏子翔迟疑地开口,见方慕白首允才继续问道:“为什么梦蝶会找你帮忙而不是其他人?”
“说到底你还是介意我跟她的关系?”方慕白捻熄烟,冷笑的神情明显表露讥讽。“我可以谅解你的在意,毕竟这算是你爱她的证明。”低头看表,他的中午休息时间已经快结束,该走人了。
“还记得我曾说过你们离婚的主因绝不会是我吧?我之所以说得那么笃定,原因之一,是因为真正造成你们离婚收场的幕后黑手是你母亲;而原因之二——”
他起身,拿了西装外套准备离开。“我不可能爱女人。”
夏子翔又是一楞,才一个中午,他所受的震撼足以让他脚下的世界崩溃。
“我想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方慕白丢给他一记潇洒的笑,转身离开。
“慢着!”夏子翔忽然出声叫住他。
“还有事?”
他主动走到他面前,伸手向他。“谢谢你帮助梦蝶。还有,我很抱歉无意中逼你说出可能是你最不愿说出的事。”
终于有一次是方慕白楞住了,好半响,等消化完他的话之后,他笑着伸手回握。
他的回应让夏子翔好过不少。“将来若有需要我的地方,请……”
“让她幸福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方慕白笑说。
一段崭新的友谊也许就因为误会的冰释而逐渐形成也不一定。
第五章
庄梦蝶托着腮,一双眼睛呈现呆茫状态,通常这表示此刻她正陷入沉思当中。?
相处的意久,从夏林玉瑛口中听见的过往愈多,她就愈能够谅解当年为什么她会看她不顺眼,甚至处心积虑赶她出夏园的作法。
她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孩子,就这么简单不是吗?
所以看到她的外貌就以为她不适合自己的儿子,加上子谦不足月便出生和当年一连串的巧合,误以为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为了保护相依为命的儿子和家,这才强硬地逼她离开,让这场婚姻以离婚作结。
不管过去怎么样,甚至她的作风狠到让她差点没有办法生下子谦,但这都是为了保护夏子翔,若换成是她可能也会这么做吧!毕竟为了自己的孩子,就算变成鬼般的狰狞也无所谓的,不是吗?
了解得愈多,她愈无法怪她,就算曾经气过、恨过,可现在她只是一个记忆错乱的可怜老妇人,再介意下去也没有意义。
何况夏林玉瑛具备了让人同情的条件,更让她无法再把过去的事挂在心头,聪明的人不问过往,她并不笨。
所以,面对夏林玉瑛,她更加坦然,只是,夏子琪似乎还是像在防什么似的,把她当作会破坏夏家平静生活的恶魔。
“你在做什么?”夏子琪突然走进厨房,说话的语气像是抓到沏茶的她正在茶里下毒似的突兀而紧张。
“在泡茶啊。”庄梦蝶侧身让她看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为什么不叫张嫂?她……”
“妈想喝我泡的茶所以……”
“妈?”夏子琪俏鼻一哼。“我提醒你别假戏真作。”
“我当然不会假戏真作。”她可是专业人员,自然分得清真假。“这里是夏园,只要我人在夏园就是夏太太,就算此刻妈人在房里听不见我们说话也一样。”
“哼!”夏子琪别过脸,商场上的女强人一旦遇到感情上的事情也会表现得意气用事。
庄梦蝶不怪她,因为她和她哥哥一样都爱着自己的母亲,否则不会在她进夏园之后天天提早回来,这事可是王伯私下告诉她的。
当然,她知道她提早下班回来为的是防她,但这点用心还是值得嘉许的。
“你是个孝顺的女儿,和夏子翔一样。”
“用不着你说。”
“我可以理解你厌恶我的理由,但是有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你。”庄梦蝶转身边倒茶边说,“虽然面由心生这句话有它的道理,但不是每一个长相凶恶的人都是杀人犯;同理可证,不是每一个长得像狐狸精的女人都很淫荡。你也是女人,如果今天你我长相对调,你会希望别人凭你的外表去判断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吗?”
“这种长篇大论由你口中说出最不具说服力。”夏子琪固执地嗤之以鼻。“别忘了你做过的事,我不会从一个人的外表去判断那个人的个性,但是你所做的事证实你自己的本性,不用我说,你也应该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吧。”
“那些都是误会。”
“证据充分你还敢说是误会?”夏子琪对她的辩解感到咬牙切齿的气愤。“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要脸。”
唉,不该以为说清楚就能让彼此的关系至少别这么恶劣,不过——看来她是做错了。
“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你本来就没有权利说什么。”
“你们在聊什么?”突然介入的声音打断两人的冲突,是见庄梦蝶进厨房许久却没回房才跟着来的夏子翔。今天他没课,待在家里陪母亲下棋、聊天,三个人度过优闲的下午,心情还挺不错。“让我加入如何?”
“聊完了。”夏子琪冷淡回道。她不明白,大哥竟然表现得像是她丈夫一样,就算是演戏,他也未免太入戏,好像他们真的是夫妻似的,这点她很不能谅解。
“我到书房去,吃饭的时候再叫我。”
“子琪!”感觉到异常气氛的夏子翔决定叫住妹妹好好谈。
但夏子琪的回应是走上二楼不理他。
他只好回头看还留在原地的人。“对不起。”他想小妹定是又给她难堪了,这几天他一直打算把从方慕白那知道的事情和小妹对照,却因为不愿影响兄妹感情而迟迟不动声色,他是不是做错了?
“我没事。”解决过客户不少的感情问题,她很了解情感层面的问题。“你要多关心她。”
“梦蝶?”夏子翔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她先是耸肩,而后双手交互抱着臂膀笑道:“我想八成是因为我的关系,令她觉得自己和你、和夏老夫人似乎渐行渐远,别让她觉得自己被隔离,你们夏家相依为命的深厚感情不应该为了我这个局外人生变。”
局外人——三个字狠狠鞭上他心头,让他内疚到不知如何是好;也心疼,心疼她把自己说得那么渺小。
“我不希望你是局外人。”
啊,她说错了,察觉自己语误的她赶紧改口:“我的确不是局外人,至少现在不是。”差点忘了自己的工作。“走吧,妈还在等我们。”
“梦蝶。”夏子翔拉住她,却一个用力过猛,冒着热烟的茶就这么烫上她的手。
“啊!”玻璃杯应声落地,碎在一滩冒烟的茶水中。
夏子翔急忙拉她到水槽前面,打开水龙头冲她发红的手。“对不起、对不起!是我——”
“没事。”突来的亲近比手上的烫伤更让庄梦蝶心慌,她想隔开彼此距离,但他就这么将她圈在水槽和他之间,让她连动都觉得尴尬。
凝视泛红的手,夏子翔满心内疚。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总是在伤害你,一直一直在让你受伤……”
耳畔的声音低沉内敛,嗡嗡嗡地打进脑海,伴着自己无法抑制的心跳,让她脑门发热、发涨,有些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我没事,手已经不痛了。”
“手不痛,心呢?是不是还在痛?”烫伤可以敷药治愈,心上的伤有什么药可以让它痊愈呢?
“你、你在说什么啊?”庄梦蝶强笑道。别……千万不要对她这么温柔,会让她错以为他还爱着自己。
拜托:如果没有情,就别再这么对她!痛苦的呐喊巧妙地掩藏在专业的演技之下,可是她真的心慌,因为他的声音、他的存在,至今对她仍有着深深的影响力。
“原谅我……”
“你想太多了,只是小小的烫伤,没什么。”
“原谅我过去对你所做的一切,原谅我……”沉陷在浓浓的内疚里不可自拔,他忘记之前拟好的步骤,乱了方寸。
庄梦蝶默然以对,不再坚持继续自己要说的话,只是静静地任他圈在臂弯里,一双眼盯着水管口的小游涡不放,不去想他低喃的话有什么涵义。
因为——她受不起再一次被误解的痛苦。
庄梦蝶瞪着硬生生被关上的门,吃惊的表情彻底破坏她美艳的容貌,勾出不搭调的古怪,足以让人发笑。?
这……她转身,看向一起被“关”进房的人。
夏子翔双肩一耸,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被关进房。
“她发现我们是假装的吗?”庄梦蝶口中的她,正是将他们关在同一个房间里的元凶,也就是夏园的女主人,夏林玉瑛。“没道理,我每天都是把她安顿好等她睡熟才离开,第二天也赶在她醒来之前到夏园,没理由被她发现才对啊。”凝眉细想有无遗漏之处,得到的结论是——她演得尽善尽美,绝不可能被发现她并没有住在夏园。
“我也不懂。”夏子翔自己也一头雾水,平日十点就准时上床的母亲突然说要他们先去休息,然后命令管家推她上二楼亲眼看他们进房间。
“若不是她有病在身,我会以为她在算计什么,”
不是侮辱他母亲,只是在陈述一项事实,今天的夏林玉瑛很不对劲。
“我不知道,也许是王伯跟妈说了什么。”
“或许是她孩子心性又起,为了好玩才恶作剧吧。”
庄梦蝶想着,前一阵子这位老妇人也有恶作剧的纪录。
想到这里她就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说什么也想象不到昔日严肃的夏老夫人会变成今天这般顽童样。
“也许是。”只能用这理由才说得通,夏子翔点头同意。“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放心,一会儿她就回房睡了,到时候我再离开不就得了。”她笑,很放心地坐在房里的单人沙发上。
“不好意思,得占用你的房间。”
“随你爱用多久都行。”夏子翔双手环胸倚在窗边,眼神热切。
他的话让她尴尬,不知道该向他道谢还是跟他打哈哈。日子愈久,他对她的态度愈暧昧,有时候会让她想怠工逃开,免得自己在他莫名温柔的注视之下灭顶。
“她应该已经回房间休息了吧。”庄梦蝶起身走向房门,却在手碰触门把之前便被身后的人箍在门板与内墙之间,进退两难。
她没有转身,因为很清楚面对面只会增加无谓的暧昧。“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请你不要假戏真作。”
冷漠的声音出口,她想这应该能提醒他不要造次。
但是凡事总有意外,身后他的唇正在她敏感的耳壳上下开合。
“你是在警告我,还是提醒你自己?”
倏地心头一拧,庄梦蝶努力思索着要如何才能让情况不再这么暧昧不明,老天,她之前以为自己有本事能把情况维持在最单纯状态的想法简直幼稚得可笑。
必须想个办法,办法……什么办法……
“呵呵”娇媚的笑声忽地逸出她的口,在夏子翔错愕的同时,她转身双手搭上他颈背。“我是不介意假戏真作,毕竟你也算是挺有吸引力的男人,跟你上床应该是件挺舒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