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阳依照它每日的轨道运行,此时正是它西沉的时刻;而我——正如太阳固定的轨迹般的做着每日固定的工作,同时也遇上每日固定见的人和事物。
“哟——寒太太,听说你们家的梦尘又替学校拿了一面奖牌是不是?真了不起!”左邻笑着一张在我眼里看似诌媚的嘴脸,并用她尖锐的声音叫着。
“是啊——”右舍的阿姨也跟着附和:“有这么一个乖巧、功课又好又聪明的女儿,真是好福气哟!”
“哪里!我家梦尘才没那么好,你们太夸奖她了。”妈妈嘴上是这么说,可我明白她心里是得意的很,否则她不会每天故意挑上这时候叫我陪她去买菜,然后再“不期然”地遇见这两位拿动嘴皮子当乐趣的左邻右舍。
但,我的想法呢?
对于每天必须提着菜跟在母亲后头的我而言,这种“寒喧”实在是无聊加厌烦!
这种一再重复又重复的对话为什么她们老说不厌?从幼稚园到现在,同样虚伪的面孔,同样谄媚的话……而我却只能压下满腔的不满愤怒,露出乖乖女的笑容应对。
“梦尘、梦尘,发什么呆,我叫你好几声了。”妈妈不怎么高兴地瞪着我。
“对不起。”我表面真挚地道歉,其实打从心里一点歉意也没有——这样表里不一的虚伪是长年累月勉强自己而成的。
妈妈点头表示她接受我的“歉意”,随后又刻意地拉高嗓门:“你回去先帮妹妹洗澡再煮饭,我和阿姨们去洗头。”
“是。”我回答着,像是接到上级命令的小兵。
这样的恭顺自然是得来更多的夸赞,但我一点也不开心,匆忙离开只为了远离那些嘈杂。
做家事、照顾弟妹是我在家的工作;品学兼优、样样出色是我在学校的工作,打工赚取学费是我在社会的工作……这一连串的工作为我赢得乖乖女的美名,却并非我真正想做、愿意去做的事。
倘若压抑自己的感受去迎合大人要求的事能得到重视或一丝的眷顾,我会很心甘情愿的;但,事与愿违,我那些左邻右舍称赞的“成就”只换来双亲更高的要求,甚至将我所做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
一天又一天,在不变的轨道中生活,更高的要求,更多的压抑,更多的愤怒填满心中;却同时对不敢反抗的自己感到更深的厌恶,日积月累……
于是——
在大学联考的那一天,我出轨了,意味着一种反叛与抗议。
怎料这次的出轨会让我决心离家出去?!
又怎料这次的离家出走会让我遇上他?!
不!应该说是——
让他找到了我……
第一章
室内灯光柔和,西洋抒情音乐缓缓地流泻,空气中弥漫着香浓的咖啡味,间或交杂着客人们时有时无的低语。
现在是下午三点,所谓的下午茶时间。
“小寒,你看!”咖啡厅的同事小朱兴高采烈地叫着我。
在吧台里工作的我实在没间工夫理睬她,低头边工作边回应:“看什么?”
“你抬头看一下嘛,八号桌的客人长得又酷又帅,不看可惜。”
“喔。”我虚应一声,头抬也不抬一下。
“拜托——你抬头看一下嘛。”
“我很忙。”
“抬头看一下又不会死!”
看情形,我如果不照她的话做,除非她说的客人走了,否则我绝对没法子让自己耳根清静。
我依言抬起头,在眼睛还没扫到八号桌的位置前就又立刻低头做自己的工作,纯粹为了应付她。
也真亏她单纯得可以,以为我已经看清楚了,还兴致勃勃地问我:“他长得很帅,对不对?”
“嗯。”我随随便便应道,任由她兀自陶醉在小女孩的幻想中,开始对她方才所说的男人一身的行头、长相侃侃而谈,也不管我要不要听。她是个一兴奋就忘了形的女孩子,同事两年,我已经习惯了。
“小寒,八号桌的咖啡。”老板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转身接下店长递来的咖啡,放在托盘上,打算端过去。
“我来、我来!”小朱快速拦截,对我顽皮地眨一眨眼,“这种粗活让我来就行了,你好好休息。”说完就立即将托盘端走,深怕我抢了她的工作。
“要是她平常工作有刚才那么勤快就好了。”老板的声音从后头传了过来。
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心理倒挺赞成老板的话,小朱平常的工作态度的确有些散漫。
就在我要进厨房时,瓷杯破碎的声音和小朱的惊呼声同时传进了耳里。
我和老板赶紧走了过去。而见到的场面是——
“对不起,对不起,先生,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小朱蹲在地上一边收拾碎片一边道歉。
看到她慌张的神色,想也知道她出了什么状况。
“抱歉,这位先生,有没有烫到你?”老板出面向客人赔礼,我则蹲下身帮小朱处理洒在地上的咖啡。
“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我在她耳边悄声道。
“我又不是故意的。”小朱咕哝道:“我怎么知道他会
突然看我,害我吓了一跳,心脏漏了一拍。”
就因为这个原因?我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像是看出了我的惊讶。小朱红着脸,窘困道:“不能怪我嘛——”
但这不怪她要怪谁?怪客人吗?
我没有答腔,擦干地上的水渍后就自顾自地走进吧台。
至于老板、小朱和客人后来怎么样一我就不知道了。
人夜后的西门町是繁华与嘈杂的中心地带,很奇怪的,我工作的这家咖啡厅虽座落在这闹区,却拥有和喧哗吵杂相反的宁静。进来店里的客人不管是谈生意也好,聊天也罢,总是会自动降低音量,我想他们大概也不希望破坏这份难得的气氛吧!毕竟在这样五光十色,人潮汹涌的闹区中要找一块安静的地方着实不易。
“唉——”小朱从下午发生那件事后就开始叹气到现在。“恐怕以后再也没机会看到他了。真可惜,那么帅的男人……。”
这些话我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最后终于忍不住开口:“当心这些话被小余听到。”小余是小朱的男朋友,也是店里的服务生,不过今天请假。
“放心啦!”小朱挥挥手,不以为惧,“就算知道也没关系。”
“为什么?”我问。
“因为他知道我爱他嘛!”小朱毫不矫饰地说:“他知道我只在乎他一个,不会因为这些话生气的啦!更何况像那种帅哥只能用来养养眼,要真想拿来当男朋友或老公,可得自己有本事去绑住他的心才行;而且就算绑住他的心也不见得安稳,因为就算他不去沾女人,也有女人自动送上门——找这种男朋友简直是活受罪!交往的同时还得担心他被别的女人抢走多麻烦啊!”
这是我头一次听她说起正经话,不免有点讶异。
“你呢?”她突然转了话题,“你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
“想不想找男朋友?”
“不想。”
“真的不想?”
“我没必要说谎。”
“真酷。”她吹了声口哨,像是轻蔑又像佩服。
“是吗?”我耸耸肩,继续做我该做的工作。
在忙碌的工作中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一晃眼,店晨里的古董钟已敲完十二响,我的下班时间到了。
打了卡之后我走进员工休息室拿起背包,打算快点回家休息。
“小寒,”老板娘叫住我。“带点蛋糕回去当宵夜吃,今天的蛋糕很好吃喔!”
老板和老板娘是我见过最恩爱的夫妻,对我们这些员工就像对待自己亲生儿女一样,只可惜老板娘的身子屠弱不适合怀孕;不过他们并不因此而感到沮丧,反倒更恩爱,与热恋中的情侣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教人羡慕。
他们对我的照顾——亲切得教我几欲落泪!但我还是无法因此而改变自己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不用了,谢谢!我先走了。”再一次,我拒绝老板娘的好意。
老板娘低头不吭声,好像对我的拒绝感到失望,好一会才又抬起头:“那……回去时小心一点。”
“我会的。”我笑了笑,感谢老板娘的关心,然后徒步离开店里。
雨水自暗黑的天幕落下,带着一丝丝冬天冷冷的寒意,幸好雨势不大,再加上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还不至于会落到当落汤鸡的下场。
霓虹灯已不像刚人夜时那么缤纷闪烁。十二点的西门町像是被施了魔法的灰姑娘又恢复原形,撤走了拥挤的人潮及繁华的嘈杂;换回无人的寂寥及满地的脏乱,这样的脏乱是有人来过的证明。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住处的巷口,今天比以往快了十分钟。
等等!那是什么声音?好像有人在打架。
砰——
枪声——我收住脚步,朝巷子里探看,前方不停扭动的众多人影显示我的猜测无误。
出手真狠!尤其是那个被重重包围的男人!那种要致人于死地的打法,对方八成欠他很多钱。看样子这些人十之八九是黑道人物,不是我这种小老百姓惹得起的,再说我并不想管别人的闲事。
但是不管也不行,他们堵在那,我根本没办法回家!
为什么偏偏选在这打架?我抱怨地想着。
要等他们打完,然后我再踏着满地的血迹回家吗?
才不要哩!那么——
只好插手了。
从口袋里拿出哨子,这是老板娘给我,叫我遇上危险时用它来吓跑歹徒的。
我实在不怎么相信现在的坏人会被一个小小的哨子吓跑,但目前只有姑且一试。
“哔、哔哔、哔——”尖锐的哨声闯进那群扭动不停的人影中,然后里面有人喊了一声:“快走!”接着一群黑压压的影子消失了,只留下三、四个人,似乎没有被哨声吓到。
老天!我差点笑了出来。
如果跑的那些人是黑道分子,那我是不是该为台湾的黑社会感到忧心?居然还有人跑到一半跌到的,多可爱的黑道分子啊!
现在我只要等剩下的那几个人离开就行了。没架可打,他们也该走了吧?总不会在这欣赏风景,不是吗?
但我错了,他们之中有个挺聪明的人。
“出来!”这声音很凶,大概是他们的老大。
被发现了。
我缓缓走到说话的那个人面前,巷子里阴暗的光线让我看不清这人的长相,但却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压迫感,想必他一定长得不乐观。
那男子顿了一会儿,好像在观察我似的,最后才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挡到我的路。”
他其中一名手下站了出来:“不准对老大无礼!”
“闭嘴!”他对手下命令道,又回头看我。
“劝你闲事少管,免得惹祸上身。”
“我没那么闲。”我不客气地回道,不理他会有何反应,便迳自朝巷子里走进去;但背部莫名的灼热告诉我——那个人正盯着我。
直到我弯进另一条巷子,那种忐忑不安的感觉才消失无踪。
黑道分子果然是惹不得!
尽管曾遇到帮派厮杀,甚至对上黑道人物——这些事是我遇过最特别的事,但也不至于影响我的日常作息我依然是早上赶六点到便利商店接早班,下午两点到咖啡厅工作,一切仍是这样的规律及繁忙。
“你迟到了。”休假结婚的小余看我走进吧台后兴高采烈地说着。
“我迟到,你开心什么?”
“以后老板再也不能说‘学学小寒,人家上班两年来从来没迟到早退过……’我当然开心啊!”
我愣住了。但仔细一想,我的确是第一次迟到。
只是——他有必要高兴成那个样子吗?
“为什么迟到?”他关心地问道。
“便利商店那边来接班的人迟到了。”我答,这时小朱正好也走了过来,一脸高兴得像中了统一发票头奖的样子。
“来了,来了!”小朱兴奋的低叫。
“什么来了?刘德华吗?”小余调侃她。
“哼!”小朱朝他吐舌做鬼脸,“不干你的事。”然后伸手拉扯我的袖子。
“做什么?”我问。
“那个人又来了!”
“哪个人?”
“就是那个呀——我说他长得又酷又帅的那个人呀!”
“你是在说我吧!”小余摸着下巴,摆出一副自以为很潇洒的样子。
“少臭美了!”小朱糗他,又回头问我:“你想起来了
没?”
我点头回应,事实上我根本什么也没想,只是想赶快把工作做好而已。
将咖啡连同托盘递到台面上,我说:“喏,你那个又酷又帅的偶像的咖啡。”
小朱一反上回那股自动自发的精神,低声道:“我不敢,你端去好了。”
“哟——你也会害羞啊!”小余又趁机糗了她一记,尽管和小朱正陷入热恋中,他还是学不会“怜香惜玉”这四个字。
“喂!你讲那是什么话!我好歹也是你女朋友,哪有人这样对待女朋友的!”
“哎呀——你还真敢讲哩!在男朋友面前说别的男人好看是女朋友该做的事吗?”
“人家说的是事实,你本来就长得很抱歉……”
“什么叫‘我长得很抱歉’!你才长得很安全哩……”
看他们这对活宝一来一往,好不痛快!要巴望他们之中有人把咖啡送去可能等到日落西山,还不如自己端去来得快。
我捧起托盘,走出吧台,越过这对“热恋”的情侣。
真是对可爱的活宝!我忍不住这样想。和他们相处是我生活中最快乐的片段,一直以来都是。
“先生,您的咖啡。”我放下咖啡转身要走,一只厚实的大掌却扣住我手腕,阻止我迈出的步伐。
“先生,您这是做什么?”我冷静问道,暗中甩动被扣住的右手却徒劳无功,甩也甩不开。
“第三次见面,寒梦尘。”低沉的声音一字字清晰地说着,尤其是我的名字。
这声音……
“你该不会忘了四天前的事吧?”
是那个黑道老大!
我力持镇静,视线扫上他的脸,却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突然明白小朱那次失态的原因——
浓密的浏海覆盖饱满的天庭,两道剑眉下略为细长的东方眼眸蕴含一股强势的犀利,直挺的鼻梁下有着优雅弧度的薄唇……这样的外表——也难怪小朱会因为他的一瞥而弄翻了咖啡。
但我不是小朱。尽管惊愕于这人出色的外表,也只是一下子而已。
“忘了又怎样。”我挑衅的回嘴,料想在这么多人面前他不敢对我怎么样。
“忘了我会提醒你。”他一说完,便硬拉我坐在他身边。“你欠我一笔。”
“你闹够了没?”我怒视着他,“不要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闲着没事干,专门骚扰别人。”
痛!右手腕传来一阵剧痛。
“注意你的口气。”他森冷的口吻,教人不自由主地从背脊升起一股寒意。
我压下恐惧的情绪,依然不怕死的说:“你到底想怎样?我根本不欠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