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浩离开了。
把我丢在日本,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日本,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
我以为,就算他已经厌倦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也会把我带回台湾再甩掉的,怎知——
“他还有说什么吗?”我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的后藤井子,就是她来传达这消息的。
“雷先生说要你在这儿住下。”
“住多久?”
“直到雷先生再来为止。”
我愣住了。
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把我留在日本有何用意?
我实在不明白啊!他的所作所为太令人匪夷所思!
真要甩开我又为何留言“再来”?
“你还好吗?”后藤井子倾身向前问道。
“很好,谢谢。”我客套回道。
“你看来似乎没有任何惊讶的样子。”
我淡淡一笑,“那只能说我掩饰技巧高明。”
她似乎还有话要对我说,但此时此刻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你可以离开一会儿吗?我想休息。”
她点头,从容退了出去。
直到门再度拉开,我才允许自己吐口气撤下心防。
雷浩又在此给我安排了什么?
我期望是安静恬适的生活。
情妇也好,弃妇也罢;处在陌生的国度,待在这里是我唯一的路,一切顺其自然吧。
只是……有点心痛——因为他一声不响地将我丢在异乡。
我想,我是在乎他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但,讽刺的是——有了认知的时候竟是他离开的这一刻!
迟了吗?我自问。
唯一庆幸的是我还未将心交给他,所以痛——只有一点,不至于回不了头。
是的,这是值得庆幸的事,我该因此露出笑脸才是;但我却尝到咸涩的泪水,一滴又一滴……
在日本的生活似乎没有我想像中的困难,甚至可以说是悠闲,像在度假一样。
不知道是后藤井子的主意,还是雷浩的命令——我的衣食依旧有人打理;但实在是闲得慌,所以拜托后藤井子帮我添购一些日本文学书籍,而她竟订购一长套历史小说!
该感谢她!因为小说比文学史、商界资讯这类的书更容易引人入胜。
入冬了,幸亏室内一直开着暖气,否则日本的冬季可真会成为我的梦靥。
外面是一片银白的雪世界,但我无心欣赏。因为怕冷,所以总是隔着窗户看着飘下的雪花与银白色的景致;但大部分的时间我总是待在书堆里,沉迷于日本战国时期,浑然不知世界变了多少。
“我能跟你谈谈吗?”
从书中抬头看见来人是后藤井子,我合上“纤田信长传”放在一旁,点点头。
“你想谈什么?”
“你”
“我?”
她颔首,正式坐在矮桌的另一边和我面对面。
我为她倒了杯茶。她要说的主题让我有点讶异,我以为她是来谈有关雷浩的事的。
谈我?!“我有什么好谈的?”
“有。”她正经八百地点头。
“例如?”
“雷先生将你丢在日本三个月了,我从没看你沮丧或伤心过,好像他的存在与否对你完全不重要,我感到好奇。”
“我应该沮丧伤心吗?”我反问。
“就雷先生之前在日本的几个女人而言,皆是这种情况没错。”
我微微一笑,啜了口清茶。“那我算是特例吧。”
“是的,你确实是个特例。”后藤井子是个说话明了俐落的日本女人,该说的、想说的都不会拐弯抹角。“这座宅院是托你的福我才进得来,在你之前没有任何女人进来,更别说住在这里。”
“你又要说雷浩为我破了例?”
“事实是如此没错。”她口气平稳,教我听不出她的话是否有其它意味。“最初我认为你并不值得雷先生付出这么多,但这三个月来的观察中证明你的确够资格。”
“哦。”我虚应一声,看看窗外的雪景再回头看她。“你还要继续吗?”
她愣了一下,八成是没遇过这样的场面,不过她一会儿又恢复镇定:“是的,我要说;话不吐不快。”
我摊摊手,悉听尊便。
“你不像个情妇。”她骤下定论,得到我的赞同。
“我确实没有做情妇的条件。”
“条件是部分原因,但最主要的是你怎能哪么神色自若,在雷先生离开后竟然没有一丝难舍,还埋首书中而且——乐在其中?!”
“你觉得惊讶?”
“是的。据我所见,没有一个女人在跟了雷先生之后不倾心于他;要正确的说法是在见到他之后没有不欣赏他甚至不爱他的。而你——却是例外。”
“你不也是。”
“不!我爱他。”我的表情一定有异样,否则她不会停住话呆看着我。
一会儿后她才继续开口——
“我是个普通的女人,自然无法抑制自己爱上他;但我知道做他的女人时间不会太长,所以我选择做他的手下——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正确,才能在他身边到现在。”
“不怨吗?”我疑惑但佩服她的精明。
“一点也不。”她笑得美艳。“在雷先生身边工作也是种享受,他有一股让人忍不住为之效命的魅力及魄力,我和卞翔就是因为这样才心甘情愿在他手下做事,也因此才能亲眼看见他真正被一个女人吸引时的模样。”
“那也已经是过去式了。”我淡淡说着,拿起书打算再看下去。
“你到底是不是女人?当真无欲无爱到这种地步?!”
“女人就一定要贪心吗?”太自贬了吧!
“起码身为女人都贪求一份爱,而你……却不稀罕。”
我耸耸肩,不做任何辨解,翻开方才中止的书页继续阅读。
她一手拍在书页,阻止我再看下去。
“那不是过去式!雷先生回去是为了解决事情,留你在日本是不想牵连到你!你明白吗?”
我也许太不合作了,看她气得大失冷静,我仍淡淡说道:“我明白了,可以把手移开了吗?”
她索性把书抽走,挑衅地睨了我一眼,见我没有反应又笑了起来。
“你真是个奇特的女子!年纪比我小,定力却是我望尘莫及的,难怪卞翔也被你气得跟什么似的,直嚷嚷要雷先生甩掉你。”她顿了下,敛起笑容,正色道:“我明白雷先生对你着迷的原因了。”
“什么?”
“美丽的外表易寻,内在的特质却是难得可见。雷先生不需要外表出众的女人,他看多也厌倦了;他需要的是内在绝俗的女人,一个能让他兴起征服欲望且挑战性高的女人,而你就是。”
我乍然一笑,不置可否。
“可以把书还我了吗?”我问。
她把书重重地放在桌上,“说了这么多你八成没听进去。”她叹口气,“也许这种飘游物外的性格也是雷先生喜爱的原因之一吧?”
她站起身。“寒梦尘,你真是个教人捉摸不定的女人。”
“你是我看过第一个爱上雷浩却还保持理智的女人。”我也回道。
和我对看了一会儿,她露出一朵落寞的笑容,离开前留下一句余音——
"如果我是你,不知该有多好……"
似感叹又似欣羡,我的遭遇真有那么好吗?
我想不透,但她方才说的话我全记在脑子里。
我可否认的,雷浩是个极爱面对挑战的人,而我恰好扮演着一个高难度的挑战。
只是……我已经开始屈服了,这是否意味我兵败如山倒的日子即将来临?
在乎他,却不希望他再度出现在我面前。
我似乎又陷入另一场两难的场面——为了雷浩。
第九章
落樱缓纷,是何等的美景!
樱落,春近。
可是我的心境濒临苍老。
半年多了——
不知道是我已与世隔绝,还是他无声无息,总之没再见过他或听到他的消息。
或者,是他忘了有我寒梦尘这个人的存在。
思念总在分手后——想以这句话会套用在我对雷浩的感觉上。
这是弃妇的悲哀吗?——一边捧着自己被扯碎的心躲在角落暗泣,一边揣测如今伴在曾是自己男人身旁的女人有多绝俗出尘。
不!我不要让自己陷入这已成公式化的结局!
半年多以来,我一直努力要让自己适应在异乡孤独的滋味,试着让自己回到没遇上他时那平静无波的心态
努力了好久,感受面上一直是毫不在乎的样子,但自己明白,内心并非真如外表般的风平浪静!
一颗从未悸动的心一经挑起,一但开始跳动它专有的节奏,我想阻止却无能为力。
尽管拼命告诉自己;雷浩不会再出现了。还是忍不住想他念他。
是的,我想他!
曾经自己问自己,是不是因为他是你第一个男人,所以才如此难以释怀?
但,可悲的,答案并非如此。
我爱他——我必须悲哀地承认。
在一听到他离开之后,我不再拥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的失落和空虚,而遇上他之后所受的逼迫伤害全不再那么清晰;相反的,那些在逼迫我、伤害我之后的安抚举止,我哭泣时在他怀里任他轻抚拥抱……一切短暂琐碎的温柔全在脑海里清楚的烙印着!
一幕幕——是轻抚、是耳语、是啄吻、是许许多多数不清也数不尽的温情……
串串的记忆再度袭来,是甜蜜,是痛苦——击得我无力跪坐在泥地上。
我终于也沦落到金妮和王美伶的下场了……
但,我仍保有这颗心,维持住我的尊严,尽管这心已布满雷浩的存在……
弯身捧起一把樱花瓣细看。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过——樱花的花瓣如果是红色,表示树底下埋了尸体,樱树便是靠吸收尸体的血来染红原本白色的花瓣,花瓣颜色愈是红艳就表示埋在树下的尸体愈多。
很诡异的说法,但自有其凄凉的美感;也许我会终老在这里,到时可以请他们将我埋进其中一棵樱树下成为养料,做最后一份贡献。
将手中的花瓣向空中一抛,风正好吹过,有些花瓣直袭上我的脸,我的身体。
我闭上眼享受微风和着落樱的吹拂。
瞬霎间。
风停了
樱花瓣不再落下
一股强烈的存在感凝结在四周的空气中。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背脊发寒——起因于感受到后面一道犀利的视线。
不用回头!不需猜想!
能在瞬间攫住我所有知觉的人只有一个。
无法得知自己哪来的力气站起来,一旋身,入眼的便是这道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我以为看见在樱花林间游玩的精灵,怎么?不想做美人鱼了是吗?”
他在说什么?我怎么听得茫茫然的?
不!别走过来!站在那里就好!
"半年没见,你的舌头也不见了?”
这声音……
十分的象他!
我慌了。
为什么总是在我还心慌意乱的时候出现?
我该怎么办?
承认自己输了,败在他手上?
不!我不要!我不要连最后一份尊严也没了!所以——跑!一定要跑!
"别跑!"
顾不得身后雷浩怎么吼叫,我拔腿就跑。不知道自己朝哪个方向跑,只知道现在一定要避开他,不能在这时候见他!
但,我跑不掉啊——
没跑多远就被他从后头扯住,后座力使身子划了个半圆撞进他怀里,熟捻的气息伴随痛苦的挣扎而来——该哭该笑,我已理不出头绪。
"为什么要跑?"
"你不是不要我了?"我移转话题但徒劳无功。
"为什么要跑?"他再问,十成十已看出我内心的情绪波动。
"我不知道……"天晓得我为什么在此时发了疯似地跑?"不该见你的,现在不行……"我语无化次地低喃。"为什么你要出现?为什么要来……"
下一秒钟,他已准确地吻住我的唇。
是怀念、是甜蜜、是更进一步的沉沦——
逃不开了,……我哀泣地想着,泪水偷偷自眼角滑出。
他移开唇,双手托住我的脸,大拇指轻滑过我的眼拭去泪水。
"才半年,我的吻就让你生厌了是吗?”
"不……"我甩头,不料甩出更多的眼泪。"不该是这样的……"
"看样子,我来的正是时候。"他一定是看出什么了,否则不会说这种话。
"你不是不要我了?为什么还来?”
他吻了下我的眼,吮去我的泪。"我有说过不要你吗?”
"你把我丢在日本不是吗?”
他看着我好一会儿,眼底露出一抹笑意。
"不要以为这样就能转移我的注意力。说!为什么看到我就跑?”
"我……吓到了。"我心虚地回答。
"是这样吗?”他眯起眼逼视我,像是要把我看透一样。
另一个新的逼迫方式!
"别这样……"在这种注视下我只觉得自己无所遁形。"那——这样呢?”他低头吻住我,以几近疼借的方式轻轻地吻着,"有想过我吗?"该怎么回答?我茫然地看着他。
想过?!何止是想过!从知道他离开的那一刻起就想他而且想了半年!
但,能说吗?
不!不能!
"我不知道。"
"不准再用这句话敷衍我。"他还是像以前那样爱命令人。
忽然,他放柔了表情凝视我。
"放你飘游了大半年,我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了。"
冷不防的,他将我打横抱起,我下意识地伸手环上他脖子任他抱往屋子的方向,但还没弄懂他的话。
"不懂吗?”见我摇头,他贴近我耳畔柔声说:"你的一切,是我出现的目的。"
我明白了,但已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熟悉的呼吸声、熟悉的怀抱、熟悉的一切一切……教我的心情激动得无法平复。
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忍不住探上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我从来不曾仔细看过他的脸,不曾思考过这张脸的主人在我心中占了多大的位置,因为我怕——怕思考到最后会得到一个让自己万劫不复的答案。
但半年的空白却轻而易举地逼出我的记忆,强迫我去思考;表面上他是厌了我,抛下我离去,但事实上是利用时间来逼迫我向自己的情感妥协。
试问:人如何争得过时间?
以退为进——原以为雷浩是不会懂这一招的;但他用了,而且效果极大。
我……终于还是爱上他了……
多可悲啊!
"想什么?”
他的声音拉回我的神智,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的手还停留在他脸上。
心一慌,急着要收回却被他抓个正着。"告诉我,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我迟疑着。该说?不该说?
"恩?"他偎近我,额头抵着我,锐眸紧锁住我的焦距。
被他瞧得心慌意乱,但我仍强自镇定。
"为什么把我丢在日本?”
像是看出我发问的真正用意,他不再像以前非逼到我说不可,反而缓下脚步,好心提供我答案——
"在我处理事情的时候,我不希望有后顾之忧,而且你需要时间思考。"他目光犀利地看着我,"半年的时间够你想通事情了是不?”
"是的。"我承认,这是无可避免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