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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罗令  第6页    作者:吕希晨(晨希)

  “谢谢爷!小的、小的马上办!就算是吵醒卖衫子的陈大娘也定给您办到!”手捧元宝的店小二只差没叩头谢恩。一锭银哩!几套女衫才值多少。老天爷,今儿个他可发财了。

  “快去。”

  “谢谢爷!”边哈腰边退出,店小二高兴得连说话都带着咯咯的笑声。“爷、夫人您好生歇息,小的立刻去办。爷这么好心,生出来的儿子个个是状元,女儿个个奉诰命!”

  房门关上,兴高采烈的店小二完全不知道自个儿自作聪明的话,让两位客官陷入难堪的沉默。

  “你,不高兴?”唐婉儿隔着纱帽也能看出他一脸的不愉快,是因为那人的话吗?“要不要,我去解释。”一趟路下来,多亏冷焰的帮忙,再加上自己执着的努力,她终于能顺利说出句子,虽然还嫌有点生硬,语调仍带有孩童牙牙学语的幼稚。

  “不必。”跟那种人解释只会愈描愈黑,白费心力。冷焰将剑放在桌上,背对着她坐在桌前,倒了杯水,解解渴。

  唐婉儿解开纱帽,轻挪身子下床,双手撑住床梁,双脚落地缓缓撑起,像才刚开始学走路的稚童似的踉踉跄跄。

  十年不会走路,要她突然之间健步如飞实在困难,更何况冷焰不断的在赶路,她能学走路的机会有限,又不可能趁夜里休息的时候偷偷起来练习。

  至今还得窝在冷焰怀里才能熟睡的她,怎么偷偷在夜里学走路?

  双手抓着床梁,她想为自己倒杯水喝,麻烦他的事太多,她不能连这点小事也要他帮忙。

  陷入沉思的冷焰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正用她随时会趺倒的步伐走近桌子,此时此刻,他满脑子想着是稍早挡住他们的去路、自称东北五虎的大汉。

  连那种人都能找出他们的行踪,接下来的路恐怕不会再如先前平稳。

  事情意到后头愈是难办,临门一脚与起头一步都一样难,这个道理他再清楚不过。

  但是,他一定要将她带到杭州,不是为了凤骁阳重视的祸水,而是为了唐婉儿。

  他不能再让她被唐尧带回唐门当药人炼制。

  就算她是唐门至宝阎罗令,也绝不能让唐尧带回。

  正因为是阎罗令,所以更应该属于……

  砰的一声,惊醒他沉思的心神,循声回头,只见唐婉儿跌趴在地上。

  “痛!呜……”

  “为什么下床?”

  “我想喝水。”唐婉儿急着拭去他说很碍眼的泪,抽抽鼻子哽咽道:“不想给你添麻烦,我……”

  “我不觉得麻烦。”冷焰将她抱回床上坐好,回身倒杯水给她。

  唐婉儿接过。“谢谢。”

  冷焰点头,坐在床沿。“摔到哪儿了?”

  唐婉儿放下茶杯指着膝盖。

  他想也不想便卷起她的裙据至膝。

  “啊!”两抹酡红瞬间飞上唐婉儿脸颊。“焰……”

  光裸雪白的膝上还有未愈的细痕,方才一跌倒,扯开这些伤,渗出如红线般的血丝,有如冬季过后雪地里绽放的春樱,诱人将其轻柔掬起,放在掌中以吻轻抚。

  他想舔去此刻如此诱人的红艳,低头缓缓移近,决定放纵自己这份唐突,直到唐婉儿在他的唇触及自己的膝之前尖叫,并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缩脚,整个人躲进床内侧的角落,频频发抖。

  他扑了个空,得到的是充塞于胸的难堪和清醒后对自己的轻蔑。

  还有,唐婉儿的拒绝所带来的伤害,仿佛被一剑刺中要害,凶手就是看似柔弱无力的她。

  直到这一刻,他惊觉到某种情愫的萌芽,只是无以为名,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见唐婉儿蜷曲在床的一角,不停颤抖的身子与抽噎的啜泣令他深感难堪。

  是因为太唐突才吓坏她,还是她根本对他无意所以拒绝?

  “请见谅。”退离床榻,冷焰坐到离床最远的位子,黑瞳始终不离床上缩起的娇小身子,随着她不停歇的啜泣,除了无法避免的懊恼,涌起的愤怒更甚。

  是谁总爱缠着他不放?是她;是谁一天到晚在他耳畔咿咿哑哑的吵?是她;每晚是谁都强要窝进他怀里安睡?还是她!

  他不是圣人,也非无心无情的铁石,她的依赖、她的信任,难道只因为他将她带离唐门?她看他的眼神只是在看一个恩人?

  他不是她的恩人!冷焰直觉在心里如此怒吼。

  那,你想做她的什么?在心底,一句话问住了他。

  他想做她的什么?

  你,又想她做你的什么?接着,又是一句问话,同样问住了他。

  他想要她做他的什么?

  不知道。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指向同样的茫然。此刻,她惊吓似的拒绝让他无法像以往平心静气地思索这一切。乱了,都乱了。不过是应凤骁阳的要求到冀北偷解药,却偷回一个她,然后,让他变得不像以往的他。

  “呜……嗝、呜……”唐婉儿啜泣的声音从床角幽幽传来,更加深他对自己唐突的小人行径的厌恶,在这同时,对她莫名兴起的愤怒也更为强烈。

  之前一段时日对他的依赖此时再回想起来,变得可笑又可憎。

  那只是她依附人的方法,不这样,四肢与废人无异的她怎么在离开唐门后求生存?他脑海里,因为愤怒、因为难堪,而浮现这样的想法。

  聪明,她的确聪明。

  而他,竟然就这样着了她的道!她是唐门中人,这些怀柔藏阴的手段怎么不会用,呵,冷焰啊冷焰,你竟然以为……冷笑着摇头,他起身,执剑往房门走。

  听见脚步声的唐婉儿抬头便见他欲离去的身影。“你、去哪、哪里?”

  “你管不着。”冷言回应,房门开了又关。

  望着门板,唐婉儿泪掉得更凶。

  第五章

  “啊,妖、妖怪,白发妖怪啊——”

  一声惨烈的尖叫响彻云霄,在客栈后院踱步的冷焰才想起之前托嘱店小二办的事。

  房里只有她一人!

  心念及此,他立刻冲进客栈直奔往厢房。

  该死!就算被惹恼也不该忘了正事,从未有过的失误让他更恼自己。

  冲回房,正好撞上翻了一桌饭菜往外冲的店小二。

  “我不是,我,妖怪,不是啊——”妖怪!刺入心扉的话怎知今日会听见第二回。唐婉儿下不了床,只能攀在床沿又哭又喊:“不是妖、不是妖怪,我不是!”

  “妖……”撑起软脚想逃命,不料背后撞上东西。“啊!”

  冷焰大掌捂住店小二吵人的嘴。“开嘴。”

  “唔……”那个女人是妖怪,那这男人也是吗?

  “她只是生病白了发,不是妖怪。”冷焰不知道为什么要替她编谎话,但他的确做了。

  听见他这套说辞—店小二定了定神,拉开嘴上的手。“生病?”

  “生病,这一路就是带她寻医。”

  “是这样?”

  “不然呢?”冷焰垂眼,黑瞳含怒而不自知。“大惊小怪。”

  “真对不住。”眼见客官神情不悦,见风转舵的店小二立刻弯腰打哈哈,忙收拾一地混乱边道歉:“对不住,小的有眼无珠,一双贼眼肤浅无知,不知道来龙去脉,爷见谅、请爷见谅!小的立刻重备一桌饭菜向爷陪罪!”

  “还不下去。”

  “是。”

  店小二弯腰,又是鞠躬又是作揖才下了楼,房里又剩下方才陷入僵局的两人。

  床上依然是蜷曲着身子的唐婉儿抽抽噎噎的低泣,冷焰不由得叹息,认为此刻不宜同房相处,转身欲离。

  “别、别走!”听见脚步声的唐婉儿立刻转过身,果然,他又要走了。“不要走,别走,呜……”

  冷焰顿了步子,半晌;执意往外。

  砰的一声,身后又是跌地声响。

  “不要走!”忍住出口的呜咽声和浑身的疼痛,她只想留住他,好多话要说、要告诉他。“别走,求你……”

  冷焰站在原地许久,久到唐婉儿以为留不住他而坐在地上,将脸埋在双掌里哭泣,听见关门声哭得更凶。

  “再哭,我走。”

  同样的威胁落在头顶,同样有效的让唐婉儿急急忙忙抓起衣袖拭去泪水。

  她抬起脸,冷焰就蹲在她面前。

  “不哭,别走。”话语问,她仍语带哽咽。

  无法撒手放她不管。察觉自己的心竟然在无意中因为她变得柔软,冷焰摇头苦笑,这回叹息的对象是自己。

  放下剑,抱她回床上之后,冷焰仍然挑离床最远的位子,闭目养神,实则是将她隔离于视线之内。

  他不想再看,看得愈多,在意的愈多,何苦。

  “我知道你生气。”挡得住她的形影,却挡不住她的声音幽幽的自床榻传来,一句句缓慢得像是先在脑海里想了千遍、万遍才能顺利出口。“我不是故意若心你生气,而是我的血,不能碰,我……有毒,血就是毒,阎罗令,我的血就是,阎罗令。”

  阎罗令!三个字,如雷贯耳,轰得冷焰猛地起身,瞬间眼前昏黑成一片,突来的晕眩逼他跌坐回原位。

  他知道她是阎罗令,虽疑惑,但从不打算知道其中缘由,直到她主动提及的这一刻。

  再度睁开眼,难掩错愕地瞪视着双眼因自己的话再度化成池水,掉落串串银白珍珠泪的唐婉儿。

  她却立刻转身背对他,哽咽得不能自己。

  “我有毒啊,不能碰,血很毒!会死,我不能害、害你。阎罗令,很毒,所以我,你不能碰,不能……”不能哭,哭了他就会走,他说过的,再哭他就要走了。

  不能走!不能被他看见她在哭!

  冷焰不能走,她不要他走。

  “对、不起,不能害你。我一直、不敢说,说自己有毒,怕、怕你不理我,会走开、会不见,不再理我,可是不能骗你。”她不能骗他,要是下一次他不小心碰到她的血怎么办?

  从未想过这情况的她,如今因为这事才猛然忆起自己的与众不同。

  她的与众不同会害死人,害死好多、好多人。

  “呜……对不起,嗝!对不起……”

  身后没有声音,这让她好怕,怕听见她话的冷焰用见到妖怪似的眼神看着她,她不敢回头,因为还在掉眼泪,因为怕看见他的表情。

  可是,还有好多、好多话没有说,好多、好多事没有告诉他。

  “十年了,在泡菜水之前,要、要割血口,唐尧说,说药才会进肉身;白天不是被绑在床上,就是泡药汁。夜里,要在寒玉房,他、他说要炼阎罗令,一定要有至寒之气。每天、每夜,我不知道自己活着?死了?不知道。唐尧说我是妖怪,最适合炼、炼药,所以十年里,我一直这么过着……”

  “有时候,以为自己快死,可是又活、活着,没有人救……都说我是妖、妖怪,和他们不一样。我不知道,我是人?不是鬼?我不知道,对不起,我,早该跟你说,可是,我不想再回去,想和你一起,但不能,不能害你。对不起……”

  他不会再带着她上路了?是不是要把她送回唐门?捂着脸,她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如果这样,她宁可死也不要再过那种日子。

  可是再跟着他,万一哪天他碰触到她的血……

  唐婉儿握手成拳,紧紧的像忍住什么似的,唇也被自己咬得渗血而不自知。

  她仍然怕痛,但想到他因为她中阎罗令而死的景象,心里的痛早凌驾身子的痛。

  她看过太多、太多因为阎罗令死在她面前的人。

  唐尧从不吝啬用刀取下她的血,在她面前用她的血亲手灌进别人的口,让她亲眼目睹中毒的人挣扎到死的模样,那份狰狞、那一双双含恨瞪视她、死不瞑目的眼神,她无可奈何,她无能为力。

  因此,与其这样还不如……“你走,不要理我!我一直、一直哭,所以,你走,你说过,我再哭,就要走;我会哭,一直哭,你走!”别走!不要离开我,我不想看不见你。唐婉儿在心中泣血地呐喊着,可是断断续续说出的却是要他离开的话,“你走,不要管我,我、我是妖怪!妖怪会害人,你不想死,就走……”

  不能留他,不能跟着他!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重复念着,念到脑子发涨还是不肯停,她很清楚,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自己会给他惹来杀身之祸,她不能这么做。

  可是她是这么的依恋他啊,依恋得让自己心好痛、好痛!从第一次见到他,在寒玉房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不知怎的,只想在他身边、只想靠着他,依恋他的温暖,喜欢他皱着眉头看她、喜欢他的一举一动,看着他她就觉得好开心。为什么她不是普通人,为什么是这副模样?

  她恨自己,从小到大,她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憎恨自己!

  为什么她长得和别人不一样?这副模样让她打从来到这世上开始,就失去爱人与被爱的资格。

  爱人与被爱……是啊,她爱他!突来的领悟让唐婉儿被自己吓得倒抽了口气。

  爱他,她爱他,她竟然爱他!

  不可以!哭得头痛欲裂,脑海里仍然有道声音这么告诉自己,不可以爱!她不能爱人。

  也不能奢求一份爱,她不能被爱,不能的。

  等待他离开,是这么的煎熬。她不知道,原来爱上一个人是那么痛苦的一件事;可是,虽然痛苦,她内心还是庆幸能遇见他,能爱上他。

  虽然不被爱,至少曾爱过对不?她扪心自问,夹带酸涩的甜蜜闪过胸口,是无悔。

  若不是他,她怎知爱人的滋味,又怎么会在有生之年看见唐门之外的世界?

  这些就够了,满足的笑挂在她唇角,泪还是止不住,仿佛永远也流不尽似的。

  无所谓的,她哭,就是要惹他心烦、逼他走嘛。她心里这样想,泪更是掉得痛快,伴随着等待房门开合的煎熬,是凌迟、是折磨,可是总比什么都不知道、不曾感受过来得好。

  良久,她等待的声音一直没有响起,泪也不曾干过。

  等了,又等。一双臂膀伸过她身侧,在她面前十指交握成圈,将她整个人往后扣进温暖熟悉的胸怀。

  低哑沉痛的声音从头顶落了下来,“随你哭,我不走。”

  “呜……”她的泪,掉得更凶。

  她不会知道,将这些断断续续的字听进去的他心里有多痛!

  十年,那是她日复一日苦受折磨的十年。

  你在那里待了很久?

  久。

  很久?

  很、很久。

  那日问过的话、她回答的表情涌上脑海,他怎么知道她短短的“很久”两字的背后竟是十年生不如死的折磨。

  他问她时,她回答的高兴模样,只因为那是他在跟她说话,所以高兴,即便提及的是非常人所能想象的痛苦日子也漾起微笑吗?

  他心疼,并非铁石但甚少动念的心为她泛疼。

  她的拒绝是为了救他,是怕他误中阎罗令。

  瑟缩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着,仿佛回到充满寒气的寒玉房,那份颤抖来自于恐惧,是对于过去的日子,对于听她说话的他。

  她在害怕,怕回到唐门继续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也怕看见他在听了这些话之后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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