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他第一次爬窗吓坏唐妈的模样她还记得。
十八岁那年,他没爬进她窗子里,相反的,她却是借酒浇愁醉了一整夜。
另一个十年即将到来,在他即将满二十八岁这年,他又爬进她的窗子来了,言谈带著关心,举动中包含著宠溺,会为她的安危而对她摆臭脸,也会因为不放心而情愿在她门外打地铺。
他们之间存在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她突然模糊起来。
黑沉沉的俊脸突然欺压至她的面前,令她的心房紧缩了一下。
不放弃的食指顶高她的下颔,“关於那只不良犬,我们得找个时间好好谈一谈。”再不搞定那只不会看家的家犬,哪天他要是不在,家里被宵小窃洗得一乾二净,还有她被贼人搬走了都不知道。
“好困哦——”她又故态复萌开始装死。
余怒未消的唐律臭著脸,不情不愿地把她自椅边栘至床上,再把消夜拎放到她的小桌边。
“吃完后记得吃药。”他伸手揉揉她的发,指尖不经意地滑过她的脸颊,稍稍停留了一下,“早点睡,晚安。”
关上她的房门,唐律一言不发地看著自己与她短暂接触过的指尖。
将已无余温的指尖迎至唇边轻轻细吻,脑海挥之不去的,是她刚才为他卸去睑上笔墨时带著歉意的表情。房内清晰的光线,将她睑上每一寸柔美的线条,毫不保留地全都展现在他的眼前,在那时,他可以感觉到她每一次吐息的温度,他可以看见,那闪著黑色亮泽的发丝,轻轻滑下她光洁的额。
如果她停留在他脸上的目光,能再久一些就好了。
如果她愿意将视线往上挪栘一些,真心的看他一眼就好了。
一室的黑暗冷清,无声地回应著他的心音。
摸索来到铺好的睡床躺下,唐律微微侧过首,将睑庞迎面正对著她的房门。房门底下的光线温暖柔亮,他侧转过半个身子,竖耳聆听著她不小心发出的进食声,许久後,门底下的灯光灭去,夜色逐渐恢复静谧。
躺回正面的唐律深深吸了口夜晚沁凉的空气,隐隐约约的,嗅到了身上她残留的茉莉香。
第三章
将拐杖撑持在腋下,辛苦地走越客厅前来应门的乐芬,皱眉地看着此刻正站在她的家门外,穿著格格装对她婉笑吟吟的女人。
她一手抚著微疼的额际,忽然觉得门外的时空有点错乱。
“午安。”古装美女对她漾出甜甜灿笑。
“这是韩大厨替你打点的最新造型?”说起那位国际大厨的特殊癖好,邻里皆知,只是她没想到,与韩大厨结为夫妻的这位韩夫人,竟能顶著一身古色古香的装扮出门逛大街。
甜笑突遭收去,佳人的嘴角不自在地蠕动了一下。
“这是交换条件下的产物。”若不是为了哄韩致尧乖乖下厨替邻人做菜,她才不会牺牲到答应他把这一身行头穿出家门。
“你穿著这身来我家干嘛?”乐芬眉一皱、嘴一撇,懒得再跟这位住在隔壁的邻居假客套。
千夏高高提起手中的食物,“便当外送!”
“挡在门口作秀呀?”叶蔻娇滴滴的声音在千夏身后响起,“快点进去啦,人家都在看你。”
乐芬意外地看向另一名来客,“你来做什么?”通常星期天不就是叶美人的美容觉天吗?她居然能从床上爬起来并晃出家门?
“你家邻居没告诉你?”秀秀气气打了个哈欠後,假日看来依旧艳光照人的叶蔻睨她一眼。
“他出门了。”她边说边撑着拐杖走进门内,“告诉我什么)?”
叶蔻扶著她至厅里坐下,“你家邻居今天七早八早跑到我家,叫我们打点你今天的三餐,并且顺便替他陪陪你。”
她诡异地咽了咽口水,“你们……打点我的三餐?”唐律吃错什么药?他明知道这些邻居们没一个会下厨。
“这是我亲手做的便当!”千夏献宝似地将精心做的便当推至她面前。
沉默地评估了卖相看来不怎么样的菜色一会儿,乐芬迟疑地吐出心中最大的问号。
“可以吃吗?”不是听说…她的手艺还是跟出阁前一样不长进?
坐在她身旁的叶蔻忙着跟她咬耳朵交换情报,“你家的肠胃药放在哪里?”
千夏闷闷地声明,“我的厨艺有进步了。”连吃都还没吃就下定论,这是什么态度嘛。
“呃……”拿起筷子的乐芬进退维谷,不知到底该不该下筷考验自己的肠胃功能,
“保重啊。”叶蔻同情地拍拍她。
乐芬深吸口气,鼓足勇气後硬着头皮动筷,人家是特意为她做的,不吃实在是说不过去。在千夏期待的眼神下吃了一口後,她随即将细眉压成一直线,而有过切身之痛的叶蔻,则是体贴地将手中的水果茶转送给她。
实在是……味道虐人得无法将它吞下去。喝光了水果茶的乐芬深深吐出一口大气,以抱歉的眼神看向咬著唇的千夏。
“这是韩致尧做的。”千夏不甘不愿地再把唐律指名要的便当搁上桌打开。
便当盒—开,色香味俱全的菜色登时勾走了两个女人的心,迫不及待下筷的乐芬,边吃边把想抢食的叶蔻挤—边去。
她感动得双眼闪烁著泪光,“我以前吃的是什么东西啊?”国际大厨果然不同凡响,简直就是好吃到眼泪快掉下来!
“啧。”千夏不平地撇撇嘴。
乐芬自便当抬头,“对了,哈利还赖在你家吗?”再不把它叫回家,只怕回来没看到狗的唐律又有一顿好火气。
“我出门时它还睡在厨房里。”千夏边说边为她倒了杯水果茶,“等一下我就把它带过来,听说台风就要登陆了,还是让它回家过夜比较好。”
“台风?”她意外地扬眉,与开了电视的叶蔻,一同看向正在播报轻度台风最新动态的新闻台。
身後的窗子,玻璃遭风儿吹动发出咯咯轻响,乐芬转首看向窗外,午后的风势,似乎在阴沉的天际间增强了些。
※ ※ ※
什么轻度台风?气象局又骗人!
望著窗外雨急风啸,俨然已从轻台演变成中度的天候,坐困家中的乐芬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把嘀咕,同时也再一次地伸长了颈项看向窗外,期盼在大风大雨中跑出门的唐律能快点回家。
在方才,出门一整天的唐律总算是回到她家,同时为她携来了大量存粮堆积在她家冰箱,陪她用过晚餐後,又带了一些工具匆匆跑出家门,说是去帮左邻右舍修剪宅旁的树枝,并为他们做些防台措施。但就在他走後不久,原本疏零落下的雨点,却逐渐壮盛了起来,以滂沱之势横扫层层厚云下的万物,令她不禁悬著心地等在门边,生怕顶著风雨在外头跑来跑去的他禽行什么闪失。
天顶劈落的电光闪花了她的眼,她不适地眨着眼睫,合眼等待视觉恢复正常,这时,大门门锁转动的音律挟杂在吵乱的雷音里应和着。
“别站在窗边。”浑身雨花的唐律闪身进屋,踏进门内後首先就叫她离危险远一点。
两手捧着毛巾等他回来的乐芬,责备地看着他—身的狼狈。
读出她眼中恼意,唐律只好奉上解释,“人家好心帮我们做便当嘛,不去帮忙说不过去。”
“今天晚上不必上班?”她将毛巾披上他的头顶,动手为他擦起湿漉漉的发。
“尹书亚通知我今天放台风假。”他甩甩滴答水珠的发,湿衣服全都黏贴在他身上,不快的湿濡感令他迫不及待地脱掉上衣。
乐芬为他拭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我自己来。”略微粗糙的指尖碰触到她的,面前悬着湿发的唐律,迳自接手拭发的动作。
她慢吞吞地收回手,不自觉地盯看著他臂上偾张的肌肉,与那肌理匀称的胸膛,丝丝红晕爬上她的面颊,她不由自主地别过睑,只因灯光下,那副身躯的主人,看来像个她不熟识的陌生人。
一个,令她微微心悸的陌生人。
“哈啾!”沐雨过後的凉意,引发—阵生理反应。
“快点去洗个热水澡,我爸房间裹有几套新买的睡衣。”她忙推着他,但指尖在碰触到他光裸的前胸时,又忙不迭地收回。
唐律瞥了她一眼,听话地起身去洗个去除凉意的热水溁,没把她刚才的反应放在心上。
忐忑的心跳来得那么突然,在他去洗澡时,乐芬看着自己的指尖,无法抵抗地回想著刚才透过指尖传抵的触觉。外头震荡的雷声在天际依依回响,她的胸口似乎也在鼓噪著某种微弱的声息,—声声地问着她,问著她……
焦急的掌指掹然拾起桌上遥控器打开新闻台,荧幕里主播抑扬顿挫的播报声掩盖过了微弱的心音,也成功地让她摆脱突如其来的思潮,乐芬抿着唇将自己缩在沙发,像足缩进了安全的保护壳。
洗完澡後,通体舒畅的唐律穿着睡衣走至厅中,站在她身後默然看着她蜷缩在椅的模样。
她的身躯似乎比记忆中的更娇小了点,这般看着她,他那双无法克制的手便想朝她伸出,如果,就这样将她紧紧拥住,她是否还和小时候一样,可以在他怀中找到彼此契合的姿势?她会不会仰起下巴,将脸蛋埋进他的颈间,然後闭上眼,沉沉的入睡?
她怎么可以,离他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沙发里的她忽地动了动,他那双悬在空中的手臂顿时僵住不动,屏息敛气的他,甚至不敢放任自己的气息惊扰了她,或是被她所发觉,强烈的闷钝感在胸口鼓涨得疼痛,他忙收回手臂,大大地换息。
急促的喘息声令乐芬发现了他,但没有发现他掩藏的异状。
“你把你家的门窗都锁好了吗?”看样子他今晚又是打算住这里了。
“嗯。”唐律掩去神色,走至窗边瞧著窗外时而出现的闪光,“风雨好像变得更大了。”
“新闻说台风已经登陆,入夜後风势会更强。”她关掉电视,踱至他的身边一同看向外头的凄风凄雨。
将方才之事甩诸脑後的他低声咕哝,“讨人厌的天气……”
“不会啊,我觉得很浪漫。”她倒是笑逐颜开,欢欢喜喜地享受着风雨飘摇的感觉。
俊眉歪了一边,“浪漫?”雨幕成帘、风势成箭,雷声左轰—下、闪电右劈一回,哪来的浪漫?
“打雷加上闪电……”乐芬陶醉地抚着颊,“真是浪漫。”完全符合罗曼史应有的情境。
不好意思说自己怕打雷闪电的男人,霎时把讶愕都默默堆回腹里,无语问苍天地翻了翻白眼。
“受不了你……”时常看恐怖电影,果然是有帮她训练出某些异於常人的胆量。
亮如白昼的闪电打横地割越天际,此时,位在他身边的热源也忽地消失,不安感窜上一身的唐律忙伸手拉住她。
“你要睡了?”不多陪陪他?这么不讲义气?
“嗯。”乐芬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一步步踏卜楼,但就在踏上梯顶前,她的脚步顿了顿。
记忆中某张惧怕的脸孔萦绕在脑海裹,她想了想,一手抚着下巴。没记错的话,她家英勇的邻居,天不怕地不怕,唯一的弱点就是怕打雷。
缩坐在沙发上不断说服自己风雨生信心的唐律,不时左瞄窗户一眼,或是抬眼扫视大门底下衬映著外头的雷影电光,在累积的不安愈来愈壮大,纷纷涌上他的喉际时,他又慌忙地再去确定一回大门是否锁好,并在走回来时密密地将窗帘拉上。
“害怕吗?”戏谑的笑音自楼梯角落飘下,“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
唐律被她的声音结实怔了—怔,他连忙深吸口大气,鼓起腮帮子踱回沙发坐下。
“不用了。”向她坦白示弱?哼,男子汉不屑为之。
“不要逞强喔。”银铃似的咯咯笑音,又顺着楼梯一路溜下来。
“你快点去睡吧。”烦躁的手掌朝她挥了挥。
“害怕要叫我喔。”她还故意叮咛。
“去睡啦!”又要顾著男性自尊,又要防著窗外不时掠过的银白闪电,不太能控制脸部表情的唐律,语气变得有些粗鲁。
再笑下去他就要翻脸了,乐芬适时地收声住口,带著满面笑意登梯回房,才让自己在舒适的被窝躺妥,窗外厉吹的风声便在她耳边提醒著她的自私。
眼看著雨势变本加厉,雷声也像迫击炮似地轰炸个不停,愈想愈对唐律放不下心的她,发挥友情地离开被窝下床穿鞋,打算下楼去看看他的情况,但就在她拉开房门时,门外的景况差点让她失笑出声。
低首看去,一人一犬紧紧环抱住彼此就蹲坐在她的门边,活像对楚楚可怜的风雨孤雏,而这对遭她抛弃的难兄难弟,此时不但一反平日的不和谐,还相依相偎得像是一刻也不能没有彼此。
“想不想避难?”声音里隐隐透着笑意。
“呦呜——”先哭先赢的哈利,顿时以高亢的哭声博取同情。
唐律仰首横她一记,“落井下石有失厚道。”
“对不起,都进来吧。”乐芬忙收起不小心偷溜出来的笑容,严正地咳了咳,敞开房门邀请两位好汉入内。
房门—开,哈利立即一马当先地冲至室内跳上床,动作慢了点的唐律也不甘示弱,急呼呼地挤上床争夺床位。
“呜……”翻脸不认人的哈利,捍卫领地窝在床头对他发出低吼。
“别跟我抢!”半点也不跟它客气的唐律一巴掌格开狗嘴,抬高两脚准备把障碍物踹下床。
床的主人站住床畔公布优胜者是谁,“哈利睡床上,你睡地板。”
哈利得意地吐出口中的手掌,倔傲地扬高了下巴。
“算你走狗运!”极度不平衡的落败者,忡忡然地下床准备打地铺。
“汪!”追在他身後嘲笑他的犬吠声,听得他当场转身想掐死它。
在下—场战事掀起前,乐芬慎重地警告着站在床上床下互扯怒睑的两位好汉。
“都别吵了,不然就都给我出去睡外面。”
两方的气焰不得不就此消散将息,一人一犬各自就定位後,躺回床上的乐芬伸长了手臂熄灭房内的灯火,关上灯,房内漆黑如墨,偶而窗外的闪电会照亮室内,让躺在地铺上的唐律在—闪而逝的亮光中,找到了仰望的方向。
炯亮的眼瞳在黑暗中闪烁著,他枕著手臂看向床上侧躺背对着他的人儿,就著微弱的光线,他悄悄探出指尖,无声勾绘她侧脸的美好弧线,以及藏在被单下起伏有致的曲线。
遗忘了时间空间,纷纷扰扰的风雨在他的眼前下静了,眷恋的视线始终不肯自她的身上须臾瞬离,她浅浅的吐息,雨滴拍打在玻璃窗上的点点滴响,将室内的氛围筑成一座走不出的迷宫,走失在迷宫的他,只能僵陷在原地,翘首凝望著离他那么近的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