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卧桑以前常研究的易理。」律滔拿起一本被翻得有些泛黄破损的书本在手中扬了扬,「这两日我看了很久,终于明白老七是个怎样的人。」
「老七还能是个怎样的人?」那个弟弟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样,根本就不需要藉用什么易理就可以看得出是个什么样的人。
律滔偏头微睨着他,「你不觉得他变了吗?」今晚的朵湛,可让他们这群人得对他重新改观了。
回想起今晚朵湛抢婚的手法,和他那副让人说不出哪不同却又古怪的模样,风淮也不禁有点迟疑。
「是有点......」到现在,他还是对朵湛那令人觉得陌生的眼眸感到有些不安。
「我想,恐怕就连卧桑在弃位之前,他也没看出老七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连卧桑都瞒得过,代表朵湛在这上头可是下足了功夫。
「别扯远了。」听得一头雾水的风淮拒绝让他把问题愈堆愈多。「这跟卧桑又有什么关系?」
律滔笑咪咪地朝他伸出一指,「你可能不知道,卧桑之所以能够放心弃位,那是因为他自以为非常了解他的八个皇弟,为了要弃位弃得无后顾之忧,他可是曾经彻头彻尾把咱们八个人都卜过算过一遍。」
「谁告诉你的?」
「东内以前跟在卧桑身边的太子少传。」现在那些人都换到他的身边来了,他要知道这种小道消息再容易不过。
「卧桑在研究过我们之后呢?」他记得卧桑对于卜学和占卦这方面的能力是很强的,但就不知卧桑到底得到了什么心得。
「他漏了一个大患。」律滔脸上的笑意霎时走远,「而那大患,就是老七。」
「一派胡言......」风淮听了转身就要走。
「别急着不信我,听我说完吧。」律滔忙着把他拉回来押回椅上坐下,并且翻开手中的书页摊至他的面前,指着上头开始对他讲解,「哪,就先照排行来看吧。数字中,七,乃胜蛇吃人之象。胜蛇于六神当中,主妖怪横祸。」
「这又怎么样?」他挑挑眉,极力捺着性子。
「再来,他的名。」律涵又翻出另一本书,根据上头对他解析,「朵湛的朵字!字中有白虎,字中有白虎者,吉事反成凶。」
风淮怔了怔,「白虎......」
他还记得,今晚换了装扮的朵湛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身上所流淌的气息充满了肃杀,几乎找不到从前那温和的影子,反而像头蓄势待发的......「白虎于六神当中主丧灾战事的凶兆,而万物丧灾猎杀皆在秋,而秋又属西。所以老七会投效西内,本就是顺天、应天而行。」
一口气说完研究心得的律滔,在发现听讲人的表情有些怪异,也好象没听进去后,他不满地扬高了眉,「你不信?」
风淮忙摇首澄清,「不,不是......」他是相信卜算巫能之事,也相信造字者所创造出来的每个字都有着深含的远义,只是......这也未免太过巧合了。
「有这头白虎在,咱们天朝将会不安宁了。」反正这种东西本来就很难取信于人,所以律滔也不管他信不信,他边翻着书页边自顾自地说着:「只要有了老七的投效,这下子铁勒简直就是如虎添翼,而西内的霸权,也都将落进老七的手中,我看西内很快就会追上东南两内,我得小心一点才是。」
「你忘了西内还有个独孤冉。」风淮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安感,勉强把心神拉回他的话头上,「独孤冉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政权拱手而什么都不做。」
律滔淡淡轻哼,「他当然不会,他拦老七都来不及了。」
「照你的意思,独孤冉曾对老七做过什么?」他都还没有择日为独孤冉所涉嫌的多件谋刺案开审,独孤冉又在私底下对他的兄弟们动手脚了?
「他已经派人行刺过老七一回了。」律滔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不过你放心,老七没事,有事的将会是独孤冉。」
「为什么?」独孤再在西内势大力大,他还会怕一个刚进西内的朵湛?
「古有言,在白虎旁,不死亦即伤。」他对独孤冉的未来很不看好。「独孤冉要是个聪明人,他就该离老七愈远愈好,不然他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件事该不该告诉舒河呢?南内的人若是跟独孤冉一样不对朵湛当心点,恐怕南内就将有飞来横祸了。
「瞧你把老七说得像妖怪一样,他哪是那样的人?」风淮翻翻白眼,动手把桌上的书册全都收起来,「你别和卧桑一样都被这些易理给迷昏头了,我和老七做了那么多年兄弟,在他身上,我根本就看不出来你说的那些。」
律滔郑重地望向他的眼,「他不是妖,他是魔。」
胜蛇、白虎,亦六神亦魔物,若是摆对了方位,即镇守之六神,但若错置其位,则为魔。
而这两者,皆在朵湛的身上,并各自拥有一片光明和黑暗。
一直以来,朵湛将自己放在可以修束的一方,用仁义修善来维持和平的表相,用佛性来压抑内心深处强大的杀戮野性,可一道手谕却破坏了这一切,让掩藏的人无法再掩藏,被迫不得不在性命因此而危殆之前放手一搏,投入了本就该属于他的方向里,一旦让这头白虎回到他该去的天地正司其职,到时,杀戮归杀戮,而能够阻止他的人,恐怕将再没有。
因为他的眼神,风淮觉得胸坎里的心跳忽地变快了,隐隐约约的,那在他心湖里的不安,像层层圈圈的涟漪,逐渐飘浮扩大。
「无论你信与不信,总而言之......」律滔拾起桌上一枚用来卜算的铜钱,定眼凝视着它,「咱们天朝里,有个魔,他藏了十年也被佛压了十年,就不知这个魔,他现在醒来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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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曾经后悔过之后,他就已然清醒并知道他将来的路该怎么走。
让他清醒的,是那场旧梦。
每回踏进它,那一切他极力想遗忘的,却总是历历在目,彷佛像是昨日刚发生的一般,它发生的时间,就是在夏日里,和今夜一样是吹着南风的季节,可是那风中,却有着火焚的味道,以及怎么也掩盖不掉的血腥味。
当时,他还只是个皇七子,一个对朝政充满理想、对国家和自己充满希望的小小皇子,方要在朝中展露头角,还不知道他所背负着的是什么,也还不知佛与魔。
夏日初临,那年的夏日京兆异常地炎热,焕人的南风,像种隐隐待发的不安正在酝酿中。
不安的种子爆发于淮南一带的襄城,来得措手不及的瘟疫,毫无预兆地降临襄城,疫情犹如洪水猛兽,转眼之间便吞噬了襄城,城民皆药石罔救,不出半月,襄城已是死城一座。恐慌四处在淮南一带蔓延,淮南的百姓深恐自己的城乡将成为下一座襄城,欲逃离疫情地带的百姓纷纷携家带眷远离淮南,于是,流言四起,流民也四窜。
地方官的急报迅速涌进京兆,淮南一带的疫情震惊朝野,柬西南三内六相,在彻查后发觉疫情仅限于襄城并未扩大,紧急在翠微宫商议之后,向圣上进谏火速派兵南下焚襄城以减疫情病种,以免疫源散播出襄城而染了邻近的其它城乡危及更多百姓,而在焚城之后,三内再设法逐步澄清流言安定百姓之心。
圣谕立即拨下,接旨者为刺王铁勒与初近朝政的皇七子朵湛,在接旨当夜,铁勒便拨兵带着朵湛起程南下。
可是在抵达襄城之际,他们才发现,他们所得到的消息并不正确,襄城尚未完全成为一座死城,在襄城中,不但城民未因疫情而死尽,还有些身子较为健壮的城民奄奄一息地滞留在城内等待救援,或是尚未病发或染病。这样一来,手执圣谕的朵湛,反倒不知该拿那些未死的城民怎么办。
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朵湛是很想抬手网开一面,让未染疾的城民们出城到别的地方接受照料,不让城民留在这里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手焚烧了他们的家园,但同样也是负责执行圣意的铁勒却执意不开城门打算直接焚城,无论他再怎么为那些残余的城民请命,铁勒就是丝毫不为所动,仍旧是要照旨行事。
在铁勒的一声令下,城中病死的、奄奄一息的、染了病的、未染病的百姓,在夏季进入阳光最好的那一日,被大批官兵集中至城中的都邑府,可是,朵湛还是认为事不至此,他不相信铁勒会狠心到那种程度,一切仍有转圈余地的。
但在铁勒下令着手封死都邑府,都卫官们找来粗重的铁链开始锁紧府门,好让关在里头的城民一个都跑不了,并在府边四处备好了稻草干柴,也将全城外围都布设好桐油准备周全时,他不再确定了。
站在部邑府内的广场上,整座襄城尚存的城民就躺在他的脚边,痛苦的呻吟声、低号声、苦苦求饶声,一声声回荡在他的耳际,他不忍心中有千百个不忍,怎么也无法就这样看他们被弃在府内,而后随着大火的点燃命葬于此灰飞湮灭。
不该是这样的,他来这里是为了止疫救灾,但这根本就不是救人,这简直就是一场谋杀!
「在我们离开这里后你就立即下令。」安排好一切的铁勒踱至他的身旁,昂首环视着整座都邑府。
「下什么今?」朵湛回过头来,声音里藏着恐惧。
「焚城。」
由他来下令?由他?为什么要他来当刽子手?
看着由自己洁白的双掌,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不,他不要沾上一丝血腥,这不是他该做的事,若不能保全他们,他也不要造孽,他是来救人而不是杀人的。
「为什么要由我来?」他急着想把责任推回去。
「就是要由你。」铁勒看出了他想实身事外的自私自利心态,「下令。」
他直摇首,「不......」
「不焚城,邻近的城乡将沦为下一座死城。」已经快至盛夏了,若不及时控制住疫情,等到南风一起,疫情会流窜得更快,必须在灾殃扩大之前结束这一切。
「但他们还活着啊!」朵湛两眼泛满心慌,双手紧紧揪扯住他身上的镗甲,「你看看他们,他们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你怎能就这样罔顾他们的性命下令焚城?」
铁勒瞇细了眼,「你究竟做不做?」
「我不杀他们,我不杀人!」他大声拒绝,拒绝让双手沾上一丝污点,拒绝背负一丝愧疚。
铁勒拉过他,抬起他的脸要他看清那些躺在他脚下的城民。
「不杀他们,你以尢在经历过这些灾痛和生离死别之后他们还活得下去吗?你又知道他们哪个人身上没带着疫源病种?若是让他们带着病种走出城,他们一人即可害死千百条人命,你的一念之仁将因此害死多少无辜百姓?而到时你又得多杀多少人、多焚几座城?」
冷汗涔涔滑下他的额际,「我......」
「看着他,务必要他彻底执行圣谕。」铁勒在他犹豫的当头一把松开他,回眸狠瞪向身旁跟着他们南下执行焚城的部属,「他若是没奉旨照办,我会连你们一块烧了,就由你们陪着全城百姓一块死在这里!」
「是......」知道铁勒言出必行的众人胆战心惊的接令。
「二哥!」朵湛追不回铁勒大步离去的身影。
「皇七子......」转眼间,所有部属纷纷在他的身边跪下,「卑职等求求您了......」
求他?不,是逼他。
窒人的死寂盘旋在朵湛的身上,他茫然地看着众人期待着他的眼神,也看着城民们充满悸怖的双眼。他该拿这些人怎么办?活活的烧死他们?他办不到;叫部属们先杀了他们?那样他们还得再受刀剑之苦。
「拿毒来。」过了很久,他终于开口。
「毒?」
他别过眼,用力喘息,「别让他们痛苦,在焚城之前给他们服下......」
在城民的眼中,朵湛看见他们眼底的希望渐渐淡了,最后笼罩上横竖都逃不掉一死的泪光,眼看着地上的城民一被喂下掺了毒的水酒,有些是被迫的,有些则是心怀感谢,有些则在濒死前挣扎。
「帮我......」一名服下毒的男子紧揪住朵湛的脚,因毒性发作而痛苦地涨紫了一张脸庞。
死得太慢,太折磨了。
不假思索也没有犹豫,朵湛面无表情地抽出腰际的佩刀,一刀刺向男子的胸膛成全他,但顺着刀势,腥甜而温暖的血,像有生命的小蛇爬上他的脚边,令血光中的他微微一怔,硬生生地止住手中未竟的刀势。
他在做什么?
为结束痛苦而让他人更痛苦?为结束血腥而更血腥?
在成全之下杀人,他成全了什么?也许,他本来就是想这么做的,只是他不想表露出来,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内心里其实也是无情的,他只是需要有人给他一个借口或是理由,好来掩饰他的罪愆,好来让他的内疚合理化,他只是想成全他满腔虚伪的仁义道德而已。
胸口灼灼烫热,全身的血液集中在脑海里翻涌,他赫然发现他在血光中看见自己拥有更多的杀意,和一份不该有的痛快感,这令他感到心慌,好想快点结束眼前的这一切,就这样一把火烧光它,随手拈熄这些生灵的生命,再把这些盖在记忆底下,当作从没发生过,可是他初开杀戒的双手却动不了。
动不了,即使脚边的男子发出凄厉的哀号,甚至紧捉住他的脚,十指紧紧陷入他的腿际,将他抓得皮开肉绽血迹斑斑以发泄此刻所受的痛苦,朵湛就是僵直着身体,整个人动不了。
铁勒的大掌蓦地覆上他的手,在刀柄上用力一使劲,一刀直剖至心房,俐落地让那名男子在眨眼之间迅即断气,快得连一点痛苦也没有。
低首看着脚边死去的男子,朵湛的眼瞳没有焦距。
「你愈仁慈,也就愈残忍。」铁勒气急败坏地捉紧他的双臂用力摇晃,「而你最残忍的,就是你的仁慈!」毒杀他们?为什么不一刀给他们个痛快?
朵湛惶惶颠退了几步,像个被看穿的人。
「不要躲!」铁勒厉声要他面对,「你以为双手不沾血就不罪恶吗?你以为袖手旁观就表示你没有参与吗?」
图穷匕现,在铁勒的眼眸下,他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而那被揭穿的现实,却是那么难以接受,他不想承认他是这样的人,更懊悔他曾下了那个毒杀的命令,只因那道命令,它引出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