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这么不相信我?」铁勒挑挑眉,对他数十年如一日的疑心病觉得好笑。
卧桑面色凝重,「因为,立场不同了。」
他不知道此刻铁勒的脚下,是站在哪个立场上。
若是往日,他会大声地向父皇和天朝中的每个人说,铁勒是个深爱天朝的皇子,也 从无夺嫡谋反之心,可是自父皇派铁勒去攻打北武国后,仅只一个冬日,铁勒与天朝之 间的关系,已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了,现在的他,再也无法确定铁勒是属于何方,他没 把握铁勒是否仍是和初时一样,更不知这回铁勒是为了北武国返京,还是为了天朝。
是敌是友或是亲,此刻都只在一念之间,但权势、爱憎,是那么地惑人可怕,即使 是心志再坚强的人也都将受摧折,何况铁勒也只是个凡夫而已。
「我只是想把那个代人保管的东西送回去而已。」赶时间的铁勒不想再与他僵持, 遂老实地道出目的,以期他能快点让道。
卧桑仍是摇首,「送回去之后呢?」
「得看情势。」他顿了顿,不想把话说得太满和太有自信。
「你已经是……」卧桑犹豫地迎上他的目光,「北武国的人了?」即使离萧已向他 承认这一点,但他还是要问,他不相信铁勒会把天朝全都拋诸脑后。
「我本来就是。」多此一问,他们彼此早就心知肚明。
卧桑的眼中有掩不住的期待,「属于天朝的那一部分呢?」
铁勒沉默了一会,看了看身旁的恋姬后,清晰地开口。
「还在这里。」
「那就好。」紧窒的气息终于获得舒解,浑身绷紧的卧桑深吐出一口长气。
「大哥,我一直想问你。」恋姬很难掩饰带怨的眸光,「因你的弃位,造成今日所 有的兄弟自相残杀,你后悔吗?」
他毫不考虑,「不后悔。」
铁勒不悦地皱紧了眉心,「你说什么?」今日所有的人与事,全都卷成一团胡涂帐 ,皆是拜他所赐,而他竟一点悔意也没有?
「别动气。」恋姬忙不迭地拉住他。
「父皇对你有杀意,我想,你早就知情了。」卧桑的嘴边带着浅浅的笑意,像在说 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但你一定不知,父皇对其他皇子也有杀意。」
铁勒讶然地张大眼,「父皇他怎会……」父皇对他这个外来者没有半分亲情,这点 他可以谅解,可其它皇子不都是父皇所生吗?
卧桑的笑意渐渐失了温度,隐隐带着份凄楚。
「为了让我安安稳稳地当上新帝,他会,他也做得出来。」
从很久前,他就发觉事情不对劲了。
是在他亲政前,还是在他亲政后?他不清楚,他只记得,最初他是由父皇对众皇子 的态度中看出了异样。
在众皇子中,铁勒虽最早封王,却也最早被逐出朝政核心;父皇下时要求风淮必须 对手足如对臣子,不可徇私也不许法外容情,甚至常拿几件小事就要风淮办亲兄弟;朵 湛看破朝政离朝,父皇完全不加阻止;父皇将年幼的野焰送离京兆,再刻意扔至举目无 亲,也无法与朝野频繁往来的西戎;而更令人起疑的是舒河,以舒河的聪颖和功勋来看 ,舒河老早就该和律滔一样受封策爵了,可舒河封王的时间却是九个皇子中最晚的一个 ,所授的职位,也比任何人都来得低……自每个皇弟的例子看来,他不得不以为,父皇 早已看出了其它皇子的资质,也已将众皇子的野心或理想揣摸得清清楚楚,因此父皇刻 意分散众皇子竞逐而起的风险,不着痕迹地打压他们,不让他们窜动也不给他们机会爬 上高处,到后来,难掩其光彩的皇子们纷纷开始展辉现芒,使得父皇预料到,再如此下 去,日后众皇子夺嫡之心恐将难以消除,为顾及即将成为下任新帝的他,因此父皇便决 意除去多余的人。
首先,是借三内之手,让众皇子分党割派,好藉党争让皇子们除掉彼此,可父皇没 料到,身为太子的他竟会在这时弃位远走,逼得父皇不得不找出代替他的新任人选后, 重振旗鼓重新策画,再度以一张手谕,让有意为帝的皇子们自相残杀,好让下任新帝在 登基前,即可除去将会威胁其帝位之人……想来,会觉得父皇所做的一切很残忍,可真 要说罪论责,他也难辞其咎,毕竟,当年父皇的出发点在于他这个太子,为了这份罪愆 ,他曾因此心冷,也曾因此自责,他不要这种踏过众皇弟尸首而得到的帝位,他不要这 种天下。
铁勒撇过脸庞,不想再多听一句也不愿让恋姬知道这些事。
「当年行刺你的人中……」恋姬却想将那些被掩藏的秘密全都挖出来弄个清楚。「 是否也包括了父皇?」
卧桑迟愣了一会,抬首望向浓云散去,漫天霞彩的天际。
「没错,父皇是有份。」他本打算把这事一辈子都埋在心里。「父皇之所以会那么 做,主要是在警告我别多管闲事,他不要我救你们。」为了铁勒乱伦一事,他做得太明 显,导致父皇将所有心机攻防战全都转移至他身上,并不时派人向他或试探或警告他往 后别再多事,否则,一旦父皇打算换个太子,那么连他的安危也将堪虑。
恋姬不禁蹙紧了黛眉,「既然你知道父皇的心思,那你还出走?你认为你的出走就 能救得了他们吗?」
「真要为我们好,你就该待在太子之位上,只要你当上了新帝,何愁你保护不了我 们?」铁勒马上接口,也同样把归罪的靶子架至他身上。
被围剿的卧桑,冷静地看向深知父皇手段的铁勒。
「就算我当上了新帝,而父皇成了太上皇,你认为父皇就动不了你们吗?」身为太 子,他是一具被操控的人偶,他不认为,一旦他当上了新帝后就能解除这个魔咒,只要 父皇在世一日,只要他所有的皇弟都在世一日,他的皇弟们就注定得因他这个太子而死 。
铁勒气息猛地一窒,不得不承认地垂下双眼,也知道父皇照样能打他们的主意,一 切,不过只是换了个形式上的身份罢了。
「撇开父皇不谈,也为我想想好吗?」卧桑疲惫地以指梳着发,「我累了,放过我 吧,我不想成为天子,我只想当个寻常人而已。」近三十年的太子生涯,已让他心力交 瘁,天子这个位置,他可以说是逃开的,他不是无欲无求的圣贤,他只是个想善待自己 的凡人。
聆听着卧桑恳求的话语,恋姬这才注意到卧桑似乎变了。他那素来撑持着天朝的身 子,也下再和以往一般站得特别挺直,现在的他是放松的,不必强行把那些责任都拉至 身上揽着的,他可以轻松自在地垂下双肩。
他有这么……渴望得到自由吗?
见他们两人都没响应,卧桑再叹了口气,老实地说出他登基后的后果,「若是我不 让情势演变至今,那么就算我当上了新帝,天朝迟早也会被三内和皇子们弄垮的。」
「怎么会……」恋姬讶异地掩着嘴。
「包括父皇在内,你们都把我估得太高了,你们不明白,我没有三头六臂,即使我 再怎么尽力,也只能维持短暂的和平,老实说,我根本就压不住你们。」卧桑肯定地向 她颔首,「当年我若是不弃位出走,那么在我登基后,我不是被行刺就是迟早会被逼得 退位,而不管是哪一个下场,天朝都将步入朋党全面乱政,且无法顺利推出新帝以接国 祚。」
无能为力,就该尽力寻找新机。
自己有几分底、几分能耐,他再清楚下过,对于他继位后的后果,他早已料到了。 他更明白,站在太子之位上,他无法处理好三内的内斗,也没法除去三内大老免得再继 续制造朋党之祸,因此在登临天下前,他决意撒手换将,改由他的皇弟们亲自操刀上阵 。
水能覆舟,亦能载舟,权势固然害人,但也能救人。只要他的兄弟们一把将大权紧 握,幸运的话,他所无法做到的事便可由他的皇弟们办成,同时他们也将获得父皇没有 给予他们的权势和地位,紧紧捉住权力的尾巴,如此一来,他们便可藉权势的盾牌保护 自己,而父皇,也不能任意对站在权力顶端的他们做些什么。
「所以你情愿弃位当罪人?」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铁勒总算是明白他的苦心。
「跟父皇斗了那么多年,我受够了。」卧桑不介意地耸耸肩,「既然我能让我自个 儿得到自由全身而退,也能让你们都得到保护自己的机会,拋弃一个天子之位,我不后 悔。」
当林间返巢的飞鸟掠过他们的上方时,铁勒这才回想起这是什么时刻。
「下任新帝是谁?」他按捺不住地问。
卧桑朝他眨眨眼,「别好奇了,等手谕开封不就可以知道了?」
铁勒一手指向他的身后,「想要手谕能在百日当天开封的话,那就叫那些人快让路 。」真是,差点就忘了他赶时间的目的。
「为什么你这么急?」卧桑皱着眉,对他的心急有些不解。
「老七被老五堵在大明宫。」卧桑八成是匆匆出京来拦他,所以才连朵湛这件大事 都没发觉。
卧桑怔了怔,顿时也急躁了起来。
他忙不迭地指示,「大明宫那方面我会去摆平,你先为我开道让我进皇城。」
「开道?」
「老八的王妃挡在京兆内外城里。」要不是他出京出得早,说不定他已就被粉黛给 困在京里出下来。
恋姬无奈地拧着眉心。只是回个京而已,没想到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先有野焰守株 待兔,后有卧桑拦路挡驾,现在又多了个粉黛……铁勒伸手揽着她的腰,「别叹气了, 走吧。」
卧桑也跟着转过身,打算走向大内禁军时,不意抬首看向西方天际,而后,他顿下 了脚步。
霞色如遭鲜血渲染的西天,一颗光彩耀人的星子,突破了似红绸的艳云而出,突兀 诡异的星芒横划过天际,而后陨没于灿烂的霞涛中。
陨星之象,血光、离散之兆。
卧桑拢紧了两眉,不停地在心中揣想此时出现的天言星语。
「大哥,你在看什么?」恋姬的声音远远传来。
他一怔,随即将突来的不安掩下,「没什么,咱们走吧。」
***
「东内停止进攻?」
数个日夜没合眼的朵湛,本是想趁东内联军短暂停止进袭的时候,打个小盹或是祭 祭空了许久的五脏庙,但就在他准备稍事休息时,水军统领却在这时带了这个意想不到 的好消息,让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的他,就只是张大了嘴错愕着。
「是的。」水师统领好笑地看着他的表情。
「因为二哥到了?」脑子一片混乱的他,直接联想到的就是铁勒应验了他的祈祷。
「不。是洛王率大内禁军拿下凤藻与太极两宫后,以两宫的人质命翼王的人撤离大 明宫。」虽然风淮是拿下了皇城,可是风淮并没有阻止卧桑进皇城对付律滔,或许是想 获得渔翁之利吧,而这也才让卧桑能够顺利前来救人。
朵湛百思不得其解,「大哥?」怎会是卧桑救了他的?难道卧桑也站在西内这边? 不过以卧桑的为人看来,又不像。
「另外,刺王正与粉黛王妃交战中。」水师统领继续禀报,「以敌我两军军力悬殊 的情况来看,刺王应当很快就可收复京兆内外城。」
铁勒赶上了。
「呼……」朵湛大大地松了口气,这段时间内所累积的疲惫,也一拥而上。
「王爷,翼王要见你一面。」在这报喜的时刻,亲卫统领却挂着一张脸走进殿内。
朵湛紧皱着眉心,「五哥想做什么?」
「翼王说,他有话想当面问你。」
朵湛偏头想了想,半晌,朝他摆摆手,「让他进来。」
亲卫统领很是犹豫,「可是……」这样好吗?不久前律滔还想打下大明宫呢,万一 律滔想藉此机会对朵湛做些什么……朵湛有恃无恐,「凤藻宫在大哥手里,他变不出什 么花样的。」律滔会弃降,八成就是想保住皇后这个靠山和葛沁悠。
「是……」
被人由宫外迎进来的律滔,在殿内见着朵湛时,对于这种会面方式很是不痛快。
「我都单枪匹马了,你还防我?」律滔没好气地指着那些跟在他身旁警戒的人。
朵湛紧皱着眉心,「你不夺手谕了?」为了手谕,他差点毁了整座大明宫,结果这 下他说放就放?就算情势对他来说不利,可他怎能看得这么开?
他扯扯嘴角,「二哥在外头敲门了,就算我得到手谕,不也是徒劳?」
野焰没有回京,粉黛是决计无法胜过铁勒,而他的弱点凤藻宫在卧桑的手里,原本 他想拖延手谕开封的日期,这下也成了泡影……再怎么看,属于他的棋局已经结束了, 只是他怎么也料想不到,他竟是逐皇者中最早出局的一人。
他不是个输不起的人,其实,早在野焰主动请缨去面对铁勒时,他就该料到会有这 结果了,不过,目前他还不打算认输,除去他不看,在这阶段败阵下来的人不只他一人 ,风淮的情况也和他相同,在铁骑大军入京后,风淮再怎么想掌握住皇城也是徒劳,最 终也是得与他一样止戈息兵。现下,仅朵湛手中的手谕尚未开封,也没人知道里头写了 什么,即使他放弃了以争夺的手段来为皇,他也还是有个能以手谕为皇的机会,所以, 他等,他愿等手谕开封这个最后机会。
「想对我说什么?」朵湛走至他的面前两脚站定,对于他的来意仍旧是下解。
律滔以眼示意他周遭的人,朵湛看了,会意地扬手命殿上的人都出去,仅留下他两 人在殿内。
律滔反复地吸气吐纳,像是在找个比较适当的字眼,可无论他怎么想,他也找下出 较委婉的说法。
「二哥已是北武国的太于。」无可奈何下,他只有选择直接挑明。
因殿内无其它人,故而声音很空旷,漾在空气里,便成了回声。在荡人心弦的回声 止息后,殿内的沉寂来得是那么突然。
朵湛如遭雷殛,僵立在原地震惊地张大了眼,不一会,强烈的抗拒自他的口中爆发 开来。
「你胡说!」
「是大哥亲口告诉皇后的。」律滔沉着声调,同情地看着他,「小妹也已承认了这 事,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