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七……」律滔忍不住伸手按住他的肩。
「二哥怎会是北武国的人?」朵湛用力地挥开他的手,声嘶力竭地驳斥,「不…… 他不是!他是天朝的皇二子,是天朝的刺王!」
一定是这样的……也必须是这样,就算这话是卧桑说的也好,或是恋姬说的也罢, 铁勒不能是北武国的人,铁勒不能失去在天朝的一切,铁勒不能……在这个当头拋弃他 。
望着他急需有人来帮他一块否认的眼眸,律滔别开眼,残忍地继续把话道出。
「你想,若二哥不是北武国之人,父皇又怎会刻意要他去攻打北武国?」在卧桑把 铁勒的身世说出后,他总算是一解在聆听父皇口谕后所产生的疑惑。
朵湛怔住了,话语止顿在舌尖,什么反驳都说不出口。
「拥有手谕的你,应当比任何人都明白父皇的为人。」律滔按着眉心再指出一点明 显的事实,「父皇会要求二哥在百日前拿下北武国,除了不解父皇为何要如此做外,难 道你从不曾怀疑过父皇的动机?」
朵湛的脚步不确定地后退,一步一步地,想自律滔倒映着真相的眼瞳中逃离开来。
他是怀疑过,他怀疑过为何铁勒不去做,父皇就要革去铁勒所拥有的一切,他也怀 疑过为何父皇谁不指派,却独独把这差事指给了铁勒?
可能是早有预感,又或是他不愿把这事放在心上,因此他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去想太 多,只要看着眼前的现况就好,别去追溯或是寻找解开疑惑的蛛丝马迹,因为他隐隐约 约地感觉到,藏在真相后头的那个后果,很可能不只是会让他目前所拥有的信念开始动 摇,甚至还可能让他顿失所有。只是即使他再不愿去探究,该来的仍旧会如期光临,一 把敲开他脆弱的保护壳,然后再从别人的口中,或是由铁勒亲口来告诉他。
倘若,律滔所说是真,那么父皇何忍,铁勒又何忍?一直以来,他将所有的希望系 在铁勒的身上,他已是陷得那么深,赌尽了所有,连自己和所爱都因此赔上了,别让他 去承认,一切都只是场骗局,这要他,怎么能够去相信?
「老七,不要躲。」律滔叹了口气,走至他的身旁拉住他,不让他再退缩下去。
「这不是真的,不会的……」朵湛的眼眶无法克制地红起来,为今日所失的伤痛不 已。「老天,他怎么可以……」
律滔低首看着他缓缓滑坐在地,将双手埋进发里,他的指尖将发捉得那么紧,彷佛 这样就可捉住什么似的。
别说朵湛难以接受,就连他也曾一度拒绝相信。
在今日前,他曾憎厌我行我素不为他人设想的铁勒,也无法原谅铁勒曾制造出皇室 丑闻,可当铁勒的罪名突地化为乌有,他反而一时之间无法适应过来,他不知道该怎么 去收回那份已经认定那么多年的心情,他也不想去看说不出自己身世的铁勒所藏在背后 的辛酸,因为,他会觉得自己像个诬陷的罪人。
当前来说服他弃降的卧桑,在他面前侃侃谈起父皇对众皇子所做的事,与父皇这些 年来是怎么对待铁勒,他几乎是掩上耳逃开的,至今他才明白,有罪的人不只是父皇, 他们也都是罪人,因为他们都没有阻止过父皇,都没有走进铁勒的世界里帮过他一把, 他们只是……冷眼旁观。
律滔在他的身旁坐下,抬首环顾着这座空旷的云霄殿,忽然觉得,原本被欲望塞得 满满的心房,此刻却空虚了起来。
「你会不会和我一样,怀疑父皇怎么狠得下心?」与铁勒父子一场,父皇可将养育 之情拋诸脑后,更甚者,父皇在对他们这些亲骨肉也是下手不留情,他很是纳闷,父皇 的心底到底是住了何种魔?
朵湛却凄恻地摇首,「我从下怀疑父皇这方面的能耐……」
「老七?」律滔不解地转首看向他。
朵湛目光空洞地直视着战火过后,沾染了烟灰尘埃的地面。
单从那道手谕,他就相信父皇的确做得出来,没什么好怀疑的,在那张手谕中,父 皇不顾父子情分首先拋弃了他,接下来要告诉他父皇也对其他皇子做了什么,他都会相 信。
回头想一想,其实再去追究父皇的心肠是否狠毒,又有什么意义呢?如今,他们不 愿面对的,此刻都已不容回避的来到他们的面前,就等待他们一一去承认,再否认有什 么用?再把罪责推到父皇身上又有何用?不过是把失落转嫁到父皇的身上,藉此来欺骗 自己不会太伤心而已。
从一开始,他们每个人就分别织了一场属于自己的梦境,卧桑给了他们机会去实现 ,让他们看见梦想成真的可能性,铁勒给了他一个希望,让他看见他渴望能看见的天朝 未来。在追逐梦想的过程中,他们每个人都尽了力,可是他们却都忘了,到了棋罢收局 的结束时分,赢家只能有一个,当梦境失落后,那必须去承担的残忍现实,不可逃避。
他茫然地问:「二哥这事,你早就知道了?」知道这个消息后,律滔没有惊惶失措 ,反而还冷静地跑来告诉他,或许这件事律滔早已知情。
「不。」律滔缓缓摇首,「只是,从很久以前,我和舒河就一直很纳闷父皇对二哥 的态度,也因此一直有所不解。」
「天朝所有的人也都知道了吗?」
他搔搔发,「大概都知道了,大哥并不打算帮二哥隐瞒。」
朵湛沉痛地闭上双眼。为什么要在手谕开封前把它传扬开来?是因为卧桑不要铁勒 这个外来者有登上皇位的机会吗?铁勒又怎么不去反驳呢?他真的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难道他不想当上新帝吗?
「我会来这,为的就是想问你一句话。」律滔交握着十指,正色地问:「告诉我, 二哥并不是咱们的亲兄弟,即使是这样,你还是希望二哥能成为天朝的新帝吗?」
欲语无言,朵湛垂下了头,不知该怎么把心底那庞大错杂的情绪理清,也不知在这 当头上,他该怎么去做选择。
律滔伸手拍拍他的头,「想一想吧。」
朵湛听了忍不住握紧拳心。面对这个问题,他最需要的是时间,可是眼前他最缺少 的,也是时间。等待了那么久后,众人所期盼的百日,在明日即将到来,要他在这么短 的时间内做出正确的选择,他怎么做得到?
「楚婉……醒了吗?」时至今日,律滔已下想再问朵湛,为了铁勒这么做值不值得 ,他也不想知道朵湛希望铁勒登基的原因是什么,他只想知道,朵湛的心伤是否复元了 。
近来,距离手谕开封的日子愈近,他就愈常想起孤身一人守在大明宫的朵湛,他常 想起朵湛抢亲的那一夜,也常想起下着细雨,朵湛与他挥剑相向的那一日,而他最是惦 念着的,是朵湛那个不肯让人触碰的伤口。
「没有。」朵湛没有抬首,音调听来有些瘠哑。
「她会醒来的。」搁在他头顶上的大掌揉揉他的发。
朵湛难以相信地抬首看向他,「五哥……」
律滔伸了个懒腰,转过头来对他咧齿一笑,「宫变后的这三年来,日子过得很精采 刺激吧?」
「嗯。」他不得不承认,「我们都不再是从前的我们了。」
「你后悔吗?」律滔问得很云淡风清,对于那些已不容得更改的历史陈迹,现在反 而比较能够回头去看它一回,不似从前,能闪则闪,能避则避,以免会踩到每个人心版 上的痛处。
「你呢?」他不答反问。
「木已成舟,没什么好后悔的,至少我尽力过。」有何果,就有何因,对于已做的 事,后悔不是他的作风,而且他也不是没有努力过。
朵湛的眼眸显得游移不定,「如果每个人,都能像你这么看得开就好了……」
「你在影射谁?」律滔敏感地竖起了双耳。
他也不想再掩藏,「即将得到帝位的那个人。」
他的话,律滔怎么也猜不着半分头绪。即将得到帝位的人,将会后悔并看不开?得 到了天下有什么好后悔的?
殿门口忽地多了一道身影,中止了他们的谈话,他们齐抬首看去,水师统领正弯着 身向他们禀告。
「王爷,刺王已率兵进入京兆内城。」
「真可怕。」律滔咋咋舌,直在心底庆幸没有顽抗到底,不然等铁骑大军一进入皇 城,后果就很难收拾了。
朵湛整个心神全都沉浸在这道消息里,一想到即将与铁勒相见,他的心便重若千斤 ,不知该怎么去面对已是人事全非的现实。
「走吧。」律滔伸手推了他一把,先行站起身来。
「去哪?」朵湛还没回过神。
「太庙。」他边说边往殿外走,「该去揭晓谜底了。」明日就是百日了,等待了一 百日,他总算可以得知父皇心中的新帝是谁。
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朵湛没有动,站在他身后淡淡地问。
「其实,你还是很期待手谕里写的人名是你,对不?」想当然,律滔一定是还把希 望寄托在那张手谕里。
律滔回首朝他眨眨眼,「别忘了我有八分之一的机会。」
朵湛却笑了出来,不断朝他摇首。
「你笑什么?」他皱着眉。
「我们都没有机会的……」朵湛的笑意里带着酸楚,「无论登基者是谁,我们每个 人,都不会再像从前一样了。」
***
浓重的密云自天际压向大地,熹微的晨光在云缝间忽隐匆现,虽已是冬末,春日的 脚步亦不远,但在这大地仍是惺忪、晨色依旧苍茫的时分,天候仍是沁冻得让人猛打哆 嗦。
百日这天,祭坛上一线香烟袅袅扶摇上天,站在太庙外主祭的朵湛,持香祭祀的双 手不时颤抖,香火冲天而上的烟线也失了直势,变得曲曲折折,像在场每个人的心。
在他身后,有着为做最后一赌的皇子们,有着聚满京兆的武将,在这天清晨,或许 每个人都和他一样,心中忐忑不安,也都是辗转一夜未合眼难以成眠。想想,有谁睡得 着呢?在今日天明后,天朝将一扫前态,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王败寇,就看今朝。
同是站在祭坛上的卧桑很不安。
没来由的,在即将揭晓下任新帝人选的这一刻,他很不安,那日出现在艳红西天里 的陨星之象,仍是在他的心中徘徊不去,试着去推想后,他得到了数个可能的料想,而 不管是哪一个,都不是他所愿见的。
仰首看向苍天,此刻,上苍也在云端上看着人间的这一幕吧?
父皇苦心孤诣的,为的是这一日,众皇弟汲汲所求的,也是这一日,可这一切看在 置身事外的他眼里,除了令他百感交煎外,也令他害怕,因为,如今是对是错都不能挽 回了,路是他们走出来的,可是为他们铺路的父皇真的到此为止就罢手了吗?会不会… …即使是开封手谕,让新帝登上了大典,父皇的弈局仍是未结束?
收回仰望云空的视线,卧桑心烦意乱地环顾四周,不意间,他的双眼看出了一丝端 倪。
「不对劲……」他伸手轻拉着站在他身旁的铁勒的衣袖。
「哪不对?」铁勒压低了音量将身子靠向他问。
冷汗滑下他的额际,「老四不在场,老九也没来接圣谕……」
「王爷,时辰到了。」国子监焚香祝祷后,来到朵湛身旁小声提醒。
朵湛深吸了一口气,自袖中取出下离身的手谕,在开封手谕后,转身朝卧桑扬扬手 。
期待万分的众人,错愕地看向朵湛扬手指向的卧桑,皆不明所意,犹对舒河未来此 起疑的卧桑,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安,起步走至朵湛的面前接过手 谕,朵湛直盯着看过手谕后,毫不意外,也没什么表情的卧桑。
卧桑定了定心神,扬手差人送来红墨后,将右掌拓上红墨,再朝手谕里头的拓印覆 印其上,挪开掌心后,满意地看着手谕上头完全相符的手印。
原来……这是卧桑的手印。
朵湛懊恼地咬着下唇。怪不得他找遍了所有机会去取得众皇子和众大臣的手印,但 所得到的拓印却没一个符合的,没想到道高一尺的父皇,用的竟是人不在国内的卧桑的 手印,让想篡改手谕的他怎么也无法改,他若是想毁去手谕,暗地里那票由冷天放带头 ,被父皇派来监视他的死士,又随时会对楚婉不利,使得他只能什么也下做地保管着这 张手谕。
「这是你和父皇的主意?」满心不甘的朵湛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问。
「动手脚的不是我,是父皇。」卧桑无辜地笑了笑,「是他在我弃位前就使计盗了 我的手印拓在上头。」想当初父皇派人去东瀛告诉他时,他也很讶异父皇会在手谕上玩 这种花样。
眼看他们两人交头接耳完毕后,国子监环手将两手收至袖里,朝祭坛上下的人们放 声宣布。
「宣先皇手谕,众皇子与众臣听旨!」
除手执手谕的卧桑外,人人跪地接旨,卧桑调整了气息后,缓缓诵念出手谕内容。
「帝,以德治国,以仁孝育众皇子四十六载。自东宫宫变,太子储位虚悬至今,今 应日后国运,于八位皇子中,命皇六子卫王风淮为太子。帝驾崩百日后,此旨由襄王朵 湛开封,前太子卧桑监定手谕内容并宣读,若有误,立即斩杀襄王朵湛及楚氏一族,若 无误,交由刺王铁勒加盖国印,盖印后,此旨始为生效,钦此。」
听闻自己的名出现在手谕中,风淮震愕地自地上站起身,作梦也没想到,父皇所选 的新帝会是他。
「刺王……」准备将手谕交予铁勒盖印的卧桑,话都还没说完,就见逆着晨光的一 道亮光,自远处直朝祭坛上而来,这令他的心倏然绷紧,定眼一看,那道亮光的目标是 风淮。
来不及去搭救风淮,慢了一步的卧桑才想出声示警,紧跟在风淮身旁的庞云,自卧 桑脸上察觉不对劲后,已飞快地站起,二话不说地扑向风淮将他抱紧。
「庞云!」风淮的惊叫声霎时响遍了寂静的太庙。
「是谁……」卧桑回首看向身后,怎么也猜想不出是谁这么不想让风淮为帝。
「保护卫王!」在一片慌乱中,铁勒忙出声镇压下眼前的混乱,为免再有来袭,他 又命在祭坛下守卫的兵士登上祭坛来。
「庞云……」风淮坐在地上,为一动也不动的庞云拔去穿透左胸的飞箭,心痛地将 他拉至自己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