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自殿外远处一路传来更洪亮的叫唤声,飞快地盖过朵湛的声音。
所有人都回过头去,就着夕阳逆亮的光影,一身戎装的野焰站在殿前,难以置信地 看着殿内的风淮与铁勒。
拚着一口气赶回京兆的野焰,从没像此刻这般战栗害怕过。
因冷天色在手谕一开封后,便二话不说地往北撤兵,这才让他终于有机会起程返京 ,可才朝京兆前进不久,拖着伤势前来的卧桑,在努力说服他不要成为叛党之余,还急 切地想要赶回京的模样让他百思不解,他不懂,京兆不已全面落入风淮之手了吗?卧桑 还在急什么?追根究柢后,他才知道,卧桑是在为铁勒的安危着急。
为了大局,风淮可能会杀铁勒。
「臣愿以一命保刺王!」野焰几乎是失声地大喊,脚下的步子丝毫没停,一骨碌地 冲至御案前朝风淮跪下,并对风淮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铁勒难忍地闭上眼别过头去,不忍去看野焰为了他如此。
深怕风淮就这么杀了铁勒,野焰不敢停止叩首,一下又一下的,他是那么的虔诚恐 惧,那么的害怕他就将失去铁勒,因此叩首的力道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急,将殿 上雪白的地面都叩印上了丝丝鲜血犹不愿停止,不久过后,点点热泪也加入了其中。
「老八……」风淮弯下身阻止他继续叩首,为难地想拉起他。
「臣也愿以一命保掠王。」拖着伤赶回来的卧桑,举步艰难地由恋姬扶进殿内后, 也来到风淮的面前跪下。
「大哥……」风淮忙上前想搀起他,并扭头朝殿上的人大喊:「来人,快传太医! 」
卧桑不愿起身,望着他的两眼蓄满了请求,「圣上,刺王有功于国,就算圣上不惦 念手足之情,还望圣上看在臣的薄面上,饶刺王一命。」
「大哥,你先起来……」拉不动他,风淮担心不已地看着他惨白的脸色,真怕再拖 延下去,他的伤势会更加恶化。
「寰王已向臣承诺,日后决计不会再让刺王踏进中上一步,恳请圣上高抬贵手,对 刺王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一步也不退让的卧桑不肯死心,拉紧了风淮的衣袖坚 持得到他的应允。
风淮怔住了,缓缓撤开了扶握他的双手。
「圣上?」卧桑仰首望着他,看不出此刻什么表情都没有的风淮心里在想什么。
「真做得到吗?」风淮动作缓慢地偏首看向犹伏跪在地的野焰,微弱的问句,若不 留神听恐会听不见。
「臣以项上人头担保!」野焰忙不迭地应和。
聆听着殿上袅袅不散的回音,风淮再度陷入了沉默。
「六哥,把铁勒还给我吧。」恋姬也忍不住出声向风淮要人。「为天朝做了那么多 后,你们该把他还给我了。」
「圣上……」朵湛小声地催促着他,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的眼眸。
风淮深吸了口气,转身面向野焰。
「日后北武国若是进犯天朝疆士,我唯你是问。」
「臣遵旨!」喜出望外的野焰,在松了口气后又想叩首谢旨,但风淮在他做动作前 ,已先一步拉住他。
他皱着眉,「别又来了。」他反而该感谢他们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不然他就要做下 错事了。
「圣上?」当风淮两手推着他往铁勒那边去时,野焰不解地问。
风淮的音调有些哽涩,「去吧,再不和他谈谈……往后或许就没机会了。」他没忘 记野焰的心结,仍在铁勒身上,因此他希望,在这最后的时刻,野焰能好好地面对铁勒 一回。
被推到铁勒面前的野焰,在没有心理准备下,一时之间显得手足无措,铁勒盯着他 不自在的表情,和那双藏了千言万语的凤眼,心头不禁泛过了阵阵伤愁。
「你恨我吗?」他淡淡地问。
野焰紧闭着唇下发一语,朝他拚命摇首。
这般看着野焰,铁勒忽然很怀念,小时候那个老是跟在他后头,喜欢到处追着他跑 的野焰。每当他走得太快,野焰总会在追不上时,拉大了嗓门边哭边叫他二哥,在他不 耐烦地停住脚步时,野焰便会飞快地跑至他的身旁,一手紧拉住他的衣袖免得再被他扔 下,然后抬起头来,傻愣愣地冲着他笑。
他低声地请求,「再叫我一声二哥。」
「二哥……」听他这么一要求,野焰霎时声泪俱下,浓浓的不舍自胸腔泛滥开来。
回京前,他全都知道了,卧桑将这十多年来他所不知的铁勒全都告诉了他,铁勒的 身世、铁勒如何在父皇的掌心下力争上游,铁勒为何那么待他……无论铁勒是下是北武 王的儿子,在他眼中,铁勒是他的兄长,是将他扶养成人的唯一亲人。
在他压抑的啜泣声中,铁勒自怀中掏出统帅铁骑大军的兵符,拉开他的掌心,小心 地将兵符置在他掌上。
铁勒合上他的掌心,「留在天朝的铁骑大军就交给你了,往后别太宠他们。」
野焰的哭声凝结在喉际,瞪大了两眼,不确定地拉住他的衣袖。
「你很意外?」铁勒笑看着他的一脸呆相。
「为什么……」从没见过铁勒对他笑的野焰,愣愣地瞧着他的脸庞。
「他们本就是要留给你的,这也是我唯一能给你的礼物。」他能帮野焰的,也只有 这样了,往后他再也没办法护着野焰,野焰必须靠着自己的力量来守护天朝。
「留给我的?」野焰茫然地眨着眼,「那么为什么又要把我赶去西戎?」
「当年若是不磨磨你,今日你怎接得下铁骑大军?」要是不让他去累积战历和带兵 的历练,只怕他还是会对自己没信心,铁骑大军也难服膺于下一任的新帅。
泪水飞快地又在野焰的眼中聚集,铁勒伸手握紧他的肩头,在放开手时,他抬首以 眼神暗示朵湛,要他对野焰想想办法,朵湛在收到他的求援后,明白地将野焰拉至一旁 。
「别哭了,这样怎么像个大将军?别人要是见到你这副德行,会笑话的。」他边说 边为野焰拭泪,看了野焰额上的伤后,又掏出帕子替他止血。
「七哥,我……」野焰难过得无法成言。
「我知道,我都知道。」朵湛张开双臂揽住他,用力按捺下喉际间的哽咽。
「你有遗憾吗?」风淮缓缓踱至铁勒的面前,出声询问铁勒在天朝是否还有未完成 的心愿。
「没有。」铁勒不犹豫地摇首,「你呢?你有遗憾吗?」
「我……」受到野焰的感染,风淮未语已哽咽,转眼间,藏蓄在眼中的泪,在铁勒 关怀的目光下淌落面颊。
铁勒叹了口气,一手按扶着风淮的脑后,将他按至自己的肩上,风淮随即伸出双手 紧紧攀附捉着他,像是希望铁勒能再多给予他一些勇气和力量,任他逃出眼眶的泪濡湿 了铁勒的衣裳。
他多么想说,不要走,他多想把所有的兄弟都留在身边,他也不愿这样的,他也不 想要有这种未来,这种没有兄弟在身边的家国,不是他所渴望的天朝。
「别后悔,天子从下后悔的。」铁勒安慰地拍抚着他的背脊,低声地在他耳边提醒 ,「你忘了吗?是你曾对我说过,无论未来将是如何,在你心中,不会有遗憾。」
他不断摇首,二哥……」今非昔比,怎能不有遗憾?当时的他,将一切都看得太天 真了。
「虽然不是所有的梦想都能成真,但至少我们都活着,一如你所愿。」
闻言,风淮将他抓得更紧,泪水更是无法遏止地落下。
「老七。」铁勒扶抱着颤动不止的风淮,边扬首向朵湛示意。
「圣上……」还没处理完野焰,朵湛又忙着把过于激动的风淮带到一边去。
风淮走后,铁勒深吐出一口气,抬眼看向被人押至椅里接受治疗的卧桑。
「你以为你有九条命吗?」站至忍痛忍得一头大汗的卧桑面前,他不满地撇着嘴角 ,既是心疼又是不舍。
「放心,这老家伙说什么都不肯让我死……」卧桑笑笑地指着身旁被他拉着到处跑 的老太医,然后在老太医刻意的手劲下低哼,「好痛……」
「你也知道痛?」老太医忿忿地白他一眼,动作俐落地拆开他伤处上的纱布,重新 帮他上药。
「冷天放对你留情?」在老太医拉开卧桑身上的纱布,得以看清他的伤势后,铁勒 不得下怀疑冷天放这么做过。
「可能是他也知道父皇最钟爱的皇子是我吧。」对冷天放那时突然收势的举动,卧 桑也有几分自知之明。「说起来,我还得感谢父皇。」
铁勒不语地低下头,过往的心伤又浮现心头时,忽然发现,卧桑悄悄伸出了一只手 将他的手紧握。
他释怀地道:「我做到我的承诺了。」兄弟一个未少,包括他自己,他也算是没辜 负卧桑所托。
「谢谢。」卧桑感谢地朝他咧大了笑容。
「大哥,我得快点带恋姬回北武国。」北武王还等着他回去呢,再不回去,只怕等 不到儿子的北武王,会押着冷天色跑来京兆要人。
卧桑顿时愁眉不展,「真决定这样?」
「嗯。」他不能留下来,除了远走他乡外,没有更好的选择。
「北武王他……」卧桑很担心他没拿下京兆,会不会让北武王气得跳脚。
铁勒有把握地耸耸肩,「放心,对于我这个晚了近三十年才找路回家的儿子,他会 打开门迎接我回家的。」
「关于小妹……」
「她要跟铁勒一起走。」恋姬踱至他们的身边,由她自己说出她的决定。
卧桑挑挑眉,「不怕冰天雪地?」她也想远离天朝?她知不知道,她这一走,也不 知能否再回来。
她一手指向身旁的铁勒,「我冷惯了,反正还有他陪我一块冷。」在北狄住了那么 多年后,她早已习惯了北狄的环境,也不怎么想回京兆。
「好好待她。」对于她的决定,卧桑虽是不舍,但也只能这么向铁勒交代。
铁勒扬起嘴角,「这是另一个承诺?」
「这是请求。」卧桑摇摇头,充满期望地看着他。
「我答应你。」他伸手牵紧恋姬递过来的柔荑,正转身欲走,回头却见朵湛一人落 寞地站在他们的身后。
「圣上呢?」恋姬纳闷地问。
「我命人带他去歇息了。」风淮激动成那样,让朝臣们见了多不好,还是先让风淮 冷静一段时间较为妥当。
「老七,你先把老九安排至兴庆宫,过两天我再去找他谈谈。」一刻也闲不下来的 卧桑,为免在这别离的时刻愈空闲就愈感伤,所以忙着想找事做。
「嗯。」朵湛应了应,犹豫地问:「大哥,你会留在朝中吗?」能帮风淮主事的人 ,目前就只剩下他一人了,将所有的差事都揽至他肩上的话,他恐怕会消受不起。
「我会留下来养伤并为圣上稳定朝局。」卧桑也知道他将面临的难题,于是主动开 口帮忙,「待局势都回稳了后,我再起程返回东瀛。」他还得盯着风淮把舒河、律滔这 两人处理好呢。
失望明白地写在朵湛的脸上,「连你也要走?」
卧桑笑开了,「还有个人在东瀛等着我回去呢。」他本来就只是回国处理家事而已 ,他还希望能在夏日来临前赶回东瀛陪伴那嫣,好与她一起迎接第一个孩子的出生。
朵湛紧锁着眉心,许许多多想说的话,在这时想说,却道不出口。
他紧屏着气息,不让眼眶中凝聚的泪水落下,他不能落泪,他必须坚强地面对眼前 的一切,纵使所有人都可以在这时表现出脆弱,但他就是不能,因为风淮为了众兄弟已 是伤痛欲绝,野焰更是无法承受此等生离,怀炽也还在为着舒河伤心,若是连他也承受 不住,那还有谁来为风淮打理其它的琐事?谁去处理三内那些意见分歧的人心,并压制 住犹对风淮登基有所不满的人?
好不容易才自父皇的阴影底下脱逃,这片江山是由他们兄弟联手打造出来的,他不 能让风淮坐不稳,他要让风淮实现太平的理想,再造一个盛世。
铁勒知道他再多待一刻,他就愈难自抑,于是一手推着他,「别愣着了,还不快些 去为圣上准备登基事宜?日后你有得忙了。」
「知道了……」他抹抹脸,努力控制住情绪下溃堤,踩着急忙想要躲藏的脚步离开 殿内。
卧桑清清嗓子,困难地自椅里起身。
「需要我送你们吗?」接下来,将要离开的人,就是他们两个了。
恋姬一把将他按回椅里去,「你认分一点养伤就行。」
「有空……」卧桑拉住她的手,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们,「来东瀛看我吧。」
铁勒再次给了他一个承诺,「我们会一块去的。」
????????????????????待得云开,无限伤怀。
江山秀丽如画,是粉碎了多少人的梦而登上此地?手拥天下,是拆散了多少骨肉情 缘?
站在曾经与铁勒一起眺望京兆的翠微宫殿廊上,风淮没想到,他是在这种情况下再 次站上这里。
新帝一职,是个沉重的负荷,往后他怎么做、怎么走,都将对这块土地上的每个人 带来莫大的影响,多少人正仰首期盼着,天朝新任的皇帝能在结束纷乱的斗争后,创造 出一个有别以往的新天朝来,有多少臣子,正热烈期待着他能拿出一番魄力,整治朝野 再开新局。
他不求做个将版图扩张至极限,威名震古铄今的盛世大帝,他的心愿很小,他只想 做个好皇帝,一个朝野稳定,不会再有老臣祸国、三内夺权的朋党之乱,更不会再有诸 皇子手足相残的好皇帝,他深深明白,唯有在将朝政处理好后,他才有能力将他的爱推 广至百姓们的身上。
可是在那之前,他必须自拥有不多的自己身上再舍去一些,他必须忘了已遭磨灭的 昨日,两脚踩过他的梦想,一步步拾级而上,即使,往后在朝中再也见不着兄弟们的身 影,即使张眼所见的一切,皆是他的兄弟们为他打出来的天下,他还是必须舍去那些他 心疼不已的兄弟。
他曾许下心愿,要他的兄弟们都活着,一人不少,但活着却也 同时代表着,他们未必能再相聚。
团圆这个梦想已经破灭了,只因为人心是会变的,这一点,他 早已自他的兄弟们和他自己身上深刻地体认到,他也无奈地明白,无论爱得再怎么深、 不舍再如何浓,权势利欲将会是永远的唯一胜者,下管是谁也好,永远都敌不过这令人 心醉神迷的诱惑,只要接触到它,没有人可以再抽身的,即使是他的兄弟们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