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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并非北武王弃守城门,而是……无暇可守。
铁骑中军在攻进城内后,铁勒便与回头抵挡铁骑中军进城的孟图在城中心相逢,展 开另一场雪地厮杀,就在孟图不敌之时,一直守在王城宫中的北武王终于带兵出宫,紧 急赶至救援,然而,铁勒却刻意当着赶到的北武王面前,硬是一剑削下孟图的人头。
原本人人都以为,亲眼目睹王弟惨死的北武王,会发狂地号令城内全军猛攻,可是 北武王没有,他只是下令全军不许妄动,而铁勒,也命铁骑中军在他没有进一步的指示 前,不许有半分动作。
战线架在弦上一触即发,但,数个时辰以来,两军仍是持续保持对峙的状态。
带兵御宫的北武王,坐在马上不语地瞧了瞧天色,即使明知北武国存亡已在旦夕, 他仍是没有与铁勒交手的打算,但再也等不下去的北武副帅,在见了北武王下动如山的 脸色后,终于打破沉默忍不住向他催上一催。
「王上?」就算天朝刺王占了绝大的优势,但他们还是可以做最后一搏啊。
北武王没有答腔,两眼直视着前方不远处的铁勒,不久,他首先扬手命身后众兵不 许妄动,再独自策马来到对峙的两军之间,那座广阔的城心广场。
在另一方,本来被悬宕的气氛弄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佐将军,乍见北武王如此大胆 的行径后,立即如获特赦地在铁勒的身旁向他请示。
「王爷?」眼看就只差一手了,只要在这里拿下北武王,那么这场战事的赢家就属 于他们天朝这一方。
自进城后就一径保持沉默的铁勒还是不出声,半晌,无视于佐将军的阻止,他也仿 效北武王的举止,只身一人策马来到城心,将为他捏了一把冷汗的大军远远拋在身后。
两雄对立。
穿窜在密雪中的两道视线,是识英雄重英雄,抑或想藉此探得对方底细,再寻隙破 敌?没有人知道。
皑皑雪花无声地落下,漫在两人之间,像道帘幕。
呼出来的气息化为白烟淡雾,寂静中,铁勒匆地一手脱去顶上的头盔,露出整个面 庞昂然直视北武王,北武王怔了怔,暗自攥紧了握住缰绳的拳心。
乍进而出的箭啸,蓦地划破紧绷的弦,电光石火间,自天际落下的长箭直立在他们 两人之间,北武王座下的良驹受惊,起蹄站立嘶声狂啸,无论是急于控马的北武王,或 是抬首寻找发箭者的铁勒,对此突袭皆毫无心理准备。
一时之间,谁是来者,敌我皆不明,后头早已蓄势待发的两军人马,经这突来的一 变,两方随即躁动了起来。
「保护王爷!」
「为王上护驾!」
埋伏在远处城上的冷天色,惊见城中变化,连忙转头寻找是哪个捺不住性子,未得 令就先行放箭的属下。
「哪个蠢才……」这下好了,弄巧成拙,不但没帮上铁勒的忙,反而是大大帮了个 倒忙。
大惊失色的恋姬扯开了嗓:「立刻去救人!」
「公主……」离萧扭过头,来不及拦住说完话就冲下城楼,私自拉了马就朝城心奔 去的她。
碍于城中敌我两方交杂,城上的弓箭手无法布阵,后卫军只好先行包围城心外围再 缓缓逼近城心,但此时,城心中的两方人马已激战起来,犹如锅中滚煮的沸水,杀气腾 升至顶点。
刀林箭雨中,伏在马背上疾驰的恋姬,紧捉住马身不让自己掉下马,在两旁精锐的 开道下,眼看她就将抵达已成杀戳战场的城心,但就在她驰近城心时,她赫然发现,铁 勒仍是和方才一样静坐在马上动也不动,而在北武王身后攻向铁勒的兵士,正扬起大刀 冲向铁勒。
「离萧!」眼见铁勒竟不扬剑抵抗,恋姬连忙朝身后一喊。
早已架箭在弦的离萧,在疾驰中,松手脱箭,一箭直取袭向铁勒的北武兵士,但他 射中的,却是前来阻止自己座下兵士袭向铁勒的……北武王。
时间凝结住了,所有的箭啸刀吼风雪光影人声,全在这一刻静止。
铁勒瞠大了黑眸,静看着眼前这缓慢的一幕。为保护他而中箭的北武王,斜倾了身 子坠马,跌至雪地里后,白净的雪地染上了一层令人惊心的血红。
「十公主!」离萧的急喊声紧接着传来。
铁勒震了震,回头一看,驰向他的恋姬已不支地坠马落地,静静伏卧在雪地的另一 端。
跃下马匹,定立在负伤的北武王与恋姬之间,铁勒没有动,城心中交战的双方兵士 也全止住了动作,齐首看向雪地里的那三人。
在赶来的离萧搀扶下起身,恋姬强忍下胸口的剧痛,抬眼看向毫无动静的铁勒,但 就在她的视线不意越过铁勒,来到他身后为疗肩上箭伤,而脱去铠甲袒露出胸口的北武 王身上时,她倏然一怔,彷若青天霹雳。
「老天……」她失声地掩住嘴。
「公主……」离萧使劲地扶稳她,被她衣衫上的血湿吓得心惊胆跳。
恋姬置若罔闻,挥开身旁的离萧,跌跌撞撞地来到铁勒的面前,伸出双手忙不迭地 除去铁勒胸前的铠甲,再一把拉开他的衣襟,而后,她的双眸止不住地睁大。
「不……」她颤抖地撒开两手,直朝他频频摇首,「这不是真的……」
铁勒依旧不语,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
她再回首看向近在眼前的北武王,负伤躺在兵士怀中的他,有张酷似铁勒的面孔, 在他赤裸的胸前,位于心口处的位置上,有个和铁勒一模一样的黑色弯月胎记。
恍然大悟的恋姬脚步凌乱地颠退了几步,茫然环顾血光处处的周遭,与眼前所目睹 的这一幕后,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这竟是父皇一手安排的悲剧。
「父皇——」她仰起头,痛楚的惊叫,沉痛的回声,在雪地里回响了一遍又一遍— —卧桑不要铁勒攻下北武国的原因,在今日,她终于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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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秘密,不过是母后心上的一段记忆。
回溯的时光河川开始流动,回到铁勒尚未来到人世的从前。
继承天朝大统十六年来,竭力繁荣国内并稳定朝政的世宗,将自己的天下打理得富 饶民强,但在对外的武功方面,除了持续对外扩张版图外,世宗并无特别轰轰烈烈的作 为,因此,世宗极渴望能在史上留下一笔辉煌的功业,而后,或许千古不垂,或许万世 称颂。
极目天下,连年征战的西戎小国不足为敌,南夷与西蛮,下过是摆不上台面的两支 蛮族,北方各族则尽纳与天朝齐名的北武王麾下,那名初接国祚,即将北武国文治武功 推至极盛的北武王,令世宗有如芒刺在背。
那年盛夏,北方天候异常炎热,导致北方大量溶雪,北武国国内处处水患成灾。
该是拔去这根芒刺的时候了。
当北武王广向旗下各支族纳粮赈灾时,世宗亲赴北狄,携来了大量赈援,北武王虽 有疑于他,但因国内灾情告急,也只能接受天朝这份善意。随着世宗在北武国境内处处 释出善意的救灾表现,北武王渐渐撤去了心房,对世宗仁德感佩于心之余,进一步与天 朝缔约结盟,誓言边疆撤防,永结同好,共享太平。
但这份和平维持得并不久。
同年初冬,世宗破盟毁誓,无预兆地率天朝大军御驾亲征北武国,因天灾元气大伤 正待回复的北武国,对此变措手不及,为时已晚地想巩固已撤防的边境,却遭天朝大军 一举击破,眼看大军即将兵临北武王城。
在那时,北武王后宫中有位深受北武王宠爱的妃子,自世宗上回携援来到北武国时 ,便已疯狂地爱上世宗,当天朝大军攻陷北武王城时,没与后宫嫔妃一块随北武王自王 城撤逃的她,不惜拋弃一切,投入多情的世宗怀中,而世宗也将她视为与北武王交战外 的另一场胜利,将她带回天朝大明宫,并策封为北妃。
北妃所得到的珍宠很短暂,她美丽的梦境,只到铁勒出生为止。
听闻铁勒来到人世的消息,喜获麟儿的世宗先是策封北妃为西内娘娘,再大肆摆宴 大明宫,那夜,世宗满心欢喜地亲自前来大明宫的榻前探视,但就在乍见襁褓中的铁勒 时,他的笑意自唇角隐去。
睡梦中的那张小小面孔,怎么看,也不像他。
面对那张轮廓面孔都不与他肖似的世宗,虽然心中有所犹疑,可又无法确定,于是 他背着西内娘娘,暗地里召来太医与亲近西内娘娘的宫女太监,反复推算着西内娘娘受 孕与怀龙子的日数,再怎么算,都在在显示了,铁勒确是他的亲骨肉。
可是世宗就是无法驱逐心头那只名唤怀疑的暗鬼。
渐渐的,世宗变得鲜少出入大明宫,也没再去看过铁勒,次年,世宗新纳了来自遥 远南方的绝世美人南内娘娘,并为新宠的南内娘娘在南方盖了座幽兰宫,每至天寒,必 带南内娘娘南下避冬,而遭冷落的西内娘娘,则独自一人守在大明宫中,日日夜夜活在 铁勒的身世有朝一日将会暴露的阴影里。
她不敢告诉世宗,他眼里所藏着的怀疑,是对的。
她是在来到大明宫后才察觉自己有孕的,蓝田种玉者,并不是她所深爱的世宗,为 此,她曾想过打掉北武王的遗祸,但在群妃并起美人环伺的后宫中,她这名初来乍到的 新妃毫无地位可言,急于巩固自己地位的她,必须趁着皇后扶育年幼的太子,而她正值 得宠的这个当头,为世宗诞下龙子,好在后宫中争得一席之地,于是,她选择留下了铁 勒。
只是铁勒诞生的日期,再怎么算都会启人疑窦,为了瞒天过海,她自北武带来的两 名侍女,日日喂她服食缓胎之药,眼看临盆之日将近,她仍是不放弃拖延日子,直至临 盆时限已过,只差数日就到达安全的日期,她依然不愿诞下铁勒,苦苦一味拖延得几乎 丧命,最终,她总算是在她所要的日子裹临盆产子。
时光之河停止溯游,关于西内娘娘诞子的记忆停在遥远的从前,铁勒张开双眼,来 到河中顺川而下。
时光推至他七岁时,在他被父皇送去北狄前的那个冬夜。
将这个秘密告诉他的,并不是母后,因为母后即使是作梦,也不会将这极力想隐瞒 的秘密说出口。然而在母后身旁,那两名伴随着母后的侍女,不忍见他因受世宗冷落, 故而有想回故国念头的母后长年累月苛待,在那夜,当他因即将被送去北狄,独自一人 躲在寝殿一角哭泣时,她们将他拉去了四下无人的暗处,在他耳边字字道出众人所不知 的秘密。
铁勒的泪水凝滞在脸上,他不信,纵使她们说得再怎么真,他还是不信,只想当这 是一场噩梦,但在次日清晨,他发现两名侍女,一人毒发陈尸在殿内、一人不知所踪, 而命人前来清理殿内的母后,她脸上那神秘的笑意,令他下寒而栗之时,他明白了自幼 以来母后待他的种种所为何来,也了解了冒死告知他的两名侍女,因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
自那日起,他遗忘了该怎么落泪。
嘶啦一声,母后的笑意消逝在川水中,他再度顺水前行,来到已成年的十数年后, 那一日,父皇采纳太子卧桑之荐,钦点刺王铁勒派驻北狄边防。
下了朝后,在寂静无声的翠微宫宫廊上,卧桑一边在他的耳畔低语,一边在他手心 写下四个字。
北武王子。
铁勒震愕莫名,不知他是如何知晓这个秘密的。
卧桑的脸上带着笑,会发现这个秘密,其实并不是偶然。
原本,他只是为父皇长年待铁勒冷淡如冰的态度有所疑惑,他一直都很想找出原因 ,但在父皇那边,无论是明问或是暗示,他得不到答案,因此在这回前去北狄巡视时, 他刻意腾出时间,在北武国边境寻找一名当年自大明宫私逃而出,而后销声匿迹的侍女 ,但他没想到,在那名侍女身上耗费了千金哄她开口后,他所得来的答案竟是如此。
这个消息不能见光,一旦有第二者知情,天朝难保不引发一次动乱,而他一直都想 保护的铁勒,将在父皇发觉为西内娘娘所骗为敌育子之后,立即成为父皇的刀下之魂。
为此,当他走出那间侍女所住的小屋时,他命离萧进屋去,当离萧再次走出小屋时 ,屋内中人,失去了所有音息。
回朝后,他刻意点明铁勒派驻北狄,为的就是让铁勒能够一手掌握北狄的情势,如 此一来,只要铁勒不兴兵北武国,那么父皇也无法造成铁勒与北武王父子相残的局面; 二来,只要铁勒少在朝中,父皇自是减少了能将铁勒远贬或是削权的机会。
几番对话后,站在廊上的铁勒,听见卧桑在他的耳边开出两个条件。
「我有两个条件。一是,你必须和我一样守口如瓶。二是,将来你得帮我一个忙。 」
将来?卧桑指的将来到底是什么?他不解。
水声泼刺泼刺,时光之河再往前流动了些,急急缓缓的水势中,铁勒来到了卧桑弃 位前的那一夜。
翠微宫底,宛如迷宫的地道里,人鱼膏的灯火照亮了卧桑的脸庞。
「多年前,我为你保守了一个秘密。」卧桑走近他的面前,带笑地一掌拍上他的肩 头,「现在,我要你还我这份人情。」
铁勒盯紧他的眼瞳,「你要我怎么还?」原来当年他所留的那一手,就是想用在这 个时刻。
「我要你保全我的八个皇弟,包括你。」卧桑倾身靠向他,附耳低声交代。「当我 离开中土后,你得想办法让他们全都活着。」
「你……」他没想到卧桑竟会把这个责任交托给他。
「一切,就交给你了。」卧桑朝身后的司棋弹弹指,司棋随即捧来一只包裹着黄巾 的木匣交给铁勒。
卧桑满意地看着捧着木匣的铁勒。匣中,是翠微宫里的那枚传国玉玺,他之所以将 它盗来,主要是为了父皇。
他怕,一旦他不在国中,可能已经知道铁勒身世的父皇,将会对铁勒做些什么,他 更伯父皇在病中误择不适任的下一任太子,要是不适任的那名太子在登基后,首先便想 对付表面上看来功高震主,可是实际上却没有半点贪念的铁勒,那怎么办?他不得不出 此下策,只要传国玉玺一日不在父皇手中,那么无论父皇的选择是谁,在没有获得铁勒 的认同前,天朝将不会有下一任天子,谁也都不能对铁勒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