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桑朝他眨眨眼,「给他们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机会?卧桑能给他什么机会?
他从不曾立愿登上天朝天子之座,他要的不是成为天子的机会,他要的是天朝能给 他一份亲情。这么多年来,即使他知道他真正的出处,但他不想承认自己是北武国之人 ,更没有去见过那个素未谋面的北武王一面,他要的,是有父有母有兄弟的这座天朝, 渴望这座天朝,能让他真正成为其中的一分子,可是他也明白,只要他身上一日流着北 武王的血,他根本就没有机会!
水声停息,记忆的川水凝止于病重的父皇,于清凉殿宣揭口谕的那夜。
当跪立在地的他,在殿内亲耳聆听冷天放代父皇所传达的圣谕后,他便知道,他是 彻彻底底失去机会了。他失去了最后一丝与父皇成为父子的机会,也失去了与母后成为 母子的机会。
面对百日之内攻陷北武国的这道口谕,铁勒的心摇摆不定。
他该怎么做?一边是生父,一边是养父。
他知道,总有一日他必须在暧昧中做出抉择的,可是究竟该如何选择才是对的?是 要他否认近三十年来他对天朝的情感?还是否认他血浓于水的出处?或者是,否认他自 己的存在?
低首望着浮映着他面孔的川水,铁勒不知该如何选择,但当川心缓缓浮映出飘荡在 大明宫梁上的母尸时,他终于血刀多年来的悲欢,狠心一断。
他的未来,不在这片天朝的土地上。
他的未来,在他的掌心里。
***
冰冷的感觉自胸口传来,伴随着丝丝刺痛,恋姬受疼地蹙着眉,挣扎醒来后,甫睁 开眼,近在眼前的朦胧人影令她悚然一惊。
「是我。」铁勒以沉稳的音调安抚她,并没有停下手边的动作。
视线较为清晰后,她不解地望着他的面容,顺着他的动作往她的胸口看去,她才明 白胸前冰冷的感觉,是他的指尖,而会刺痛,是他正在为她上药并更换纱布,但在看清 她的疑惑时,她也见着了正袒胸接受他照料的自己。
「别动,你的伤口裂了。」铁勒腾出一掌按住羞窘欲躲的她,以另一手单独完成纱 布固定的工程。
他才收回手,恋姬马上想找衣裳或是被巾遮掩自己,可她找遍了两旁也摸不到半片 布料,不希望她乱动再次弄裂伤口的铁勒,只好放弃欣赏眼前的美景,捞来被他塞到她 脚边的厚被为她密密盖上。
「我在哪裹?」整个人藏在被下只露出一张小脸的恋姬,边打量着四属的环境边问 。
「虎踞宫。」他漫不经心地应着,指尖轻轻划过她粉色的面颊。
虎踞宫?这是什么地方?
急于求解的水眸移至他的脸上,但他不回答,专注地凝视着她,他那眼神,彷佛不 曾见过她似的。
「怎、怎么了?」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她不确定地摸摸脸颊。
铁勒不发一言,将她扶坐起来,坐至她的身旁拥她入怀,埋首至她的发间,紧紧地 ,将她压进他曾经以为他将永远空虚的胸膛里。
他离营时,浑身是血的她,紧握着他衣袖的模样他还记在心底,她不会知道,当她 伏在疾奔的马背上朝他而来,而后又坠落在雪地时,他有什么感觉。
他以为,她伤了、死了,再不会爬起来走向他,站在原地的他,碎成一千片,一万 片散落一地,那一刻他甚至认为,原本打算与她重新来过的他,又再次失去了机会。
「答应我,别再乱来……」费了好大的力气,他才能把话说出口。
恋姬在他怀中想动,「那时我以为你……」
「你该对我有点信心的。」若非有十成十的把握,他怎会去面对北武王?外头有着 左右翼军,里头有着数量庞大的中军,北武王城早就是他的囊中物,与他对峙的北武城 兵,所做的不过是困兽之斗,他根本就没看在眼里,所以也才不要冷天色进来搅局。
「可是你连动也不动……」她哽着嗓,泪光在眼底浮动。「离萧若是没发箭,你是 不是就要任人宰割?」他简直就是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他甚至连还击的念头都没有, 在她眼中看来,他只是想寻死。
铁勒无法否认。那时的他,思绪空洞一片,在见着北武王与兵士朝他疾驰而来时, 他真的不知道他该有什么动作。
他很问问那个与他面庞相似的北武王,想拿他怎么办?怎么看待他?那惊讶的表情 又代表了什么?是否也把他视为国仇大敌?是否承认他的存在?在他的心底,有太多太 多的疑问,想说,却又道不出口,于是他选择沉默,在沉默间,他犹豫着该不该动手, 他怕只要他一动手,他就将成为一只失足的鸟,再也无处着陆。
「你分明就可以避开那些危险的,你——」在他的沉默中,她又是一阵指控。
「那,我该怎么做?」铁勒的语气很平淡。
恋姬怔住了。对,他该怎么做?北武王是他的……回想起比她先一步倒下的北武王 ,她的心漏跳了半拍。
她紧张地捉住他,「北武王呢?」
「他已宣布弃降。」在那之后,后卫军围困战术奏效,先前在外头围城的左右翼军 也适时地发挥了功用,全面掌握住反被困在城中的北武城兵,不久,他挟北武王命敌军 弃降,在负伤的北武王一点头,城兵们纷纷弃械后,他立即派冷天色率所有铁骑大军进 驻北武王城,正式拿下北武国。
恋姬想知道的却不是这个,「不,我是说他的伤。」是她命离萧动手的,万一北武 王有个不测,那她岂不是……成了他的杀父仇人?
「无碍。」他一语淡淡带过,「目前人在龙盘宫养伤。」
她讶异地瞅着他,「你的反应……就只有这样?」再怎么说,他们也是父子,他怎 会这么冷淡?
「不然呢?」铁勒反倒很好奇,他该对那个陌生人有什么反应才算正确。
「北武王是你的……」她把话说了一半,但又含住话尾,小心地看着他的表情。
「生父。」
恋姬没料到他会承认得这么直接,换作他人,恐怕任谁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更何 况他的身份还是个皇子、奉命征伐北武国的大军元帅,倘若,他是在最后一刻才察觉他 所破的是亲父的家国,那么他定会痛不欲生,可是他没有,他唯一的反应就是木然,他 该不会对这件事……老早就已经知情?
还记得当她知道事实抬首看向他时,他面无表情,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眼中有怜有 悲,他一定是早就知情了,可是他还是奉父皇之命前来攻打北武国,老天,他是怎么说 服自己来做这件事的?
她浑身泛过一阵冷颤,「父皇知道这件事吗?」也许,父皇就是知道了这个秘密, 所以才会刻意……「知道。」铁勒冷冷轻哼,「自父皇的口谕中,便可得知父皇早已知 情,不然父皇不会要我在百日之内攻下北武国。」
多年来,他守秘,卧桑守信,他们两人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除了母后外无第四者 知情,但他们不知,父皇早已自怀疑中变为笃定。
父皇的那道口谕,表面上是冲着他来,但暗里,实是为了下一任新帝。他若是不遵 旨攻打北武国,那么他将顿失所有,如此一来,下任新帝将不费一兵一卒就可将他逐出 朝政;他若是遵旨攻打北武国,那么下任新帝便可坐收他与北武王父子相残之利,两军 交战他若胜了,下任新帝正好可以一举除去北武国这个大敌,他若败了,下任新帝就不 会再有他可能会篡位夺朝的隐忧。
父皇的这个如意算盘,怎么拨,都划算。
此刻的恋姬,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父皇他,怎能这么残忍?丝毫不顾念多年来的父子之情,父皇竟要铁勒座下大军的 铁蹄踏平自己的家国并且手刀生父,站在敌我分明的立场来看,父皇的作法固然是对, 但这对铁勒而言,太阴险也太过残酷,父皇根本就是存心要逼死铁勒。
怪不得铁勒在出征北武国之前,不去问问父皇为何苛待他,铁勒早就知道答案了, 也早就对父皇死心,他所渴望的父子之情,彻底在那一日梦碎告终。
「我已软禁了离萧。」铁勒伸手轻抚着她雪白的脸庞,说得很云淡风清。
她一怔,软禁离萧?他不要离萧把这件事张扬出去?他早已确定并且有自信手底下 的铁骑大军,即使知情也无人敢开口置喙,现下在整支大军里,就只有离萧这个外人。
「你打算怎么做?」会问她,是否代表他还没决定好要不要公开这件事?
「你希望我怎么做?」他反问。
「我……」
她希望铁勒怎么做?
承认北武王是他的生父?那么他进攻北武国的举动岂不是大逆不道?而这件事若被 天朝知晓了,他将会被视为叛臣逐出天朝。若是下承认北武王呢?那他,则一辈子都要 欺骗着自己,夜夜难寐。
铁勒叹口气,伸手揉揉她的发,「放心,我并下打算拿这件事当成筹码威胁你或任 何人什么。」
她咬着唇,「以前,你为何不说?」
「说了,让父皇赐我母后白绫一匹吗?还是说了后,眼睁睁的看着天朝掀起朝野政 乱,并任东南两内因我齐攻西内众臣,赔上一个西内?或者是让霍鞑与野焰兴兵讨伐我 ,而我为求自保,不惜与兄弟操戈相向,在大大削弱天朝国力之余,任外敌蛮族乘虚而 入大举进犯天朝?」
恋姬怔怔地望着他。她没想到那么多,也不知他的顾虑有这么深。
「在我身后,不只是一人而已。」若不是为了身后那些人,当年,卧桑不会阻止他 开口,而他也不会一味求全。
她总算有点了解卧桑所说的羽翼是什么。
这些年来,铁勒张开了一双足以覆盖天朝的翅膀,在这双他努力撑持张开的翅膀下 ,西内娘娘稳卧大明宫,卧桑安坐在太子之位上处理国政,天朝外防有了霍鞑和野焰的 全心巩固,其它皇子也得以站在庙堂之上或实现理想,或钩心斗角,父皇的晚年也不需 汲汲于朝政……铁勒提供了每个人在这块土地上一个安歇的角落,天朝若是无他,今日 恐将人事全非。
可是在他尽力为每个人求全之余,他把自己搁在哪儿?卧桑之所以会对他那么重视 ,是否就是因为卧桑将铁勒所付出的看得太清楚,因而对他太过不舍,所以卧桑才会处 处都为了他?
「那,现在……」如今他所隐瞒之事已不再是秘密,他是不是该为自己着想了?
铁勒早巳决定好了。「父皇母后已殡天,天朝群龙无首,朝政早已分裂,霍鞑和野 焰也都为东南两内有动兵的念头,我再隐瞒也没什么意义。」
远处的门扉遭人轻点了两下,冷天色推开门,提醒铁勒时间。
「王爷。」龙盘宫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他该去见见那个舍身护他,把北武国一票人 都吓傻的北武王了。
铁勒看了他一眼,点头示意后,安妥地将恋姬扶躺回榻上。
「我有事得办,你安分的待在宫内养伤,不许再乱来。」他边叮咛边帮她把厚被盖 好。
她伸手拉住他,「你要上哪?」
他的眼眸灿亮亮的,「去拿回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在这片土地上,有个一直是真 正属于他,而他却从未去取得的东西。
「什么东西?」
铁勒扬高了唇角,「北武太子之位。」
父皇在拨如意算盘之余,大概没料想到,接招的他,也有他的算盘在拨。
他刻意不用整支铁骑大军的兵力来对付北武国,主要目的并不是想保留铁骑大军的 兵力,而是他想减少铁骑大军对北武国所造成的损伤,他要在北武国国力并未尽墨之前 拿下它,此次出征北武国,为的不是父皇,是他自己,他要将北武国……纳为已有。
恋姬在听白了他的话后,忙想留住他的脚步。
「二哥……」他不再为天朝效力了?他该不会是要……彻底背叛天朝?
铁勒脚下的步子顿了顿,他缓慢地转过身来,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的眼眸,一字 一字地清楚告诉她。
「我不是你的哥哥,我不是。」
雪霁天晴,连续下了月余的大雪,在这一日终于止歇,随风逐走的浓云间,无声地 释出一束束璀璨的光束,大地耀眼晶莹。
窗外匀匀的日光洒落在铁勒的身上,照亮了他神采飞扬的脸庞,一扫多年来沉积在 他身上的暗影,恋姬怔望着他,感觉他,宛如新生。
第二章
这不是北武王想象中的父子相认场面。
至少,气氛就不对。
半躺半坐在榻上的北武王,先是瞧了瞧站在他面前的铁勒,再看看铁勒身后那一票 全都摆着一号表情,也就是没任何表情的铁骑兵,再把眼睛挪至站在榻旁,流着冷汗的 北武丞相和大臣们,他叹了口气。
他都已投降示诚,并且还负伤在榻,铁勒不跟他来个赚人热泪的父子相认场面就算 了,不对他的伤势稍微关怀一点也就罢了,这个一脸阴沉的铁勒,没必要在这时候还是 草木皆兵地防着他吧?他又没露出什么马脚。
铁勒微瞇着眼,低首直视着这个即使是投降,也还是在背后留一手的老狐狸。
「北武国其它的兵力在哪里?」现下他没心情跟北武王谈什么父子情,他只对背后 那几根还未拔掉的芒刺感兴趣。
北武王挑挑白眉,「不是都已被你击溃?」糟糕,马脚好象已经被人发觉了。
「我再问一次。」铁勒慢条斯理地重复,并且动作徐缓地抽出腰际的佩刀,「北武 国其它的兵力在哪里?」
北武国有几分底,他和北武王再清楚不过,北武王的麾下怎可能只有孟图、孟戈那 两个草包大将?此役攸关一国存亡,北武王却八风吹下动的安坐在王城里,若非有诈, 北武王哪来的自信?他们各自花几分力气来打这场仗,他们父子俩心底皆有一份谱。
「王上!」一旁的丞相在惊叫之余,也为北武王的安危捏了把冷汗。
北武王没理会旁人的叫声,只是不满地指着贴在脖子上的凉凉佩刀。
「这是你对亲生父亲该有的态度吗?」哪有人认父认得这么没诚意的?
铁勒冷着一张脸,「少在这时跟我攀交情。」没诚意又在暗地里藏着大军准备复国 的人可不是他。
他不会真的动手吧?
北武王怀疑地看看抵在颈间的短刀,在感觉铁勒微微用上劲时,他开始怀疑,当年 那个偷溜回国向他报讯的侍女是不是说错人了,所以才害他挨了一箭还认错儿子,但铁 勒那张与他简直就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脸,又让他很难否认这个先派大军撂倒伯父、 堂弟的人马,再踹破自己家门返家认父的陌生人,的确是他的亲儿子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