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
「把门关上出去。」卧桑跨步入内,在冷天色跟上来时对他吩咐,然后转身把殿内 紧闭的窗扇打开。
铁勒直瞪向他,「我说的是你。」
「你闹够了没有?」难得发火的卧桑朝他大喝,恼怒地把殿内烛火一一点上。
「谁说我闹?」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这个罪魁祸首。
本还想数落他几句的卧桑,在点亮了烛火后回身过来,不意却被他辽拓疲惫的模样 吓了一跳。
他吃惊地抽口气,「老二……」他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是你怂恿庞云的?」铁勒自椅中直起上身,掩不住的愤懑自他口中一字字进出。
「不是,是庞云自己有心。」遭迁怒的卧桑没好气,「去说成这件婚事的也不是我 ,是我母后,这事我压根就没插手过。」
他狠目微瞇,「你该插手的。」该出手时不出手,到头来还让恋姬去嫁个她不爱的 人,眼睁睁的看恋姬铸下大错却不阻止,他是怎么当兄长的?
「你要我怎么告诉小妹?」卧桑的怒气再度被他挑起,「说我不希望她嫁给你以外 的男人?还是说我赞同她与你来段不容于世的乱伦畸恋?」
「至少别让她勉强自己!」恋姬可以不接受他,但她怎可以强迫自己嫁给不爱的人 ?如此一来,她怎会有幸福可言?
「这是她自愿的!」恋姬执意要嫁,母后又在一旁使力,他能做什么?他找不到半 点不能让恋姬嫁庞云的理由。
铁勒愤声驳斥,「她不是!」
空旷的寝殿内,震扬的余韵袅袅,他们俩喘息地互视着彼此,僵持不下之际,谁也 不愿放过谁,谁都……不想承认,这时的他们其实都是束手无策。
卧桑首先打破僵局,试着沉淀下剑拔弩张的气氛。
他叹口气,「记得吗?是你说过,你当她是妹子的。」为什么他不能回到当年那样 呢?若是他对恋姬的感情一如以往,今日也不会扯出这些事来。
「你不也说过人是会变的?」
卧桑伸手搭上他的肩,「我希望你能明白,当年我会阻止你,不是想阻止你得所爱 ,我想阻止的,是你为她所伤。」无论铁勒有多疼多爱恋姬,她终究都是妹子,他不想 看铁勒一步步走上那条伤己的路。
「别碰我。」有如困兽的他避开卧桑的碰触,对于这些事后话一句也听不下。
卧桑不死心地把他拉回来,「小妹和你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你可以毫不顾忌,但她 却被困在兄妹的身份下,不似你什么都拋得开,这样的你们,不会有将来的。」
「都是你……」双目含恨的铁勒,紧握住颤动的双拳,「当年你若是不把她托给我 ,我们也不会有今日!」
卧桑微微一怔,没想到他把责任都推开,但他并不想推卸,他只是觉得心酸让他的 喉际紧得发疼,他不知该怎么告诉铁勒,他有多歉疚。
当年他会那么做,只是单纯地不想见铁勒总是那么孤单,也怕铁勒太过寂寞将会永 拒于人,对于这个无论做了多少,却总是得不到回报的傻弟弟,他有着说不出口的怜惜 ,但惧于父皇,他能为铁勒所做的又不多,他多么希望,能有个人走进铁勒的世界里将 他带出来,让他真心地笑一回,没想到,这份善意却害了他。
「让我弥过。」现在卧桑只希望这句话不会说得太迟。
铁勒紧咬着牙,「你怎么弥过?」让他得了心又失了心,卧桑拿什么来偿也偿不清 。
「我……」卧桑也不知该怎办才好。
他突地站起身,跨步就想朝殿门走去。
「我去对她说清楚。」与其就这样失去恋姬,还不如让他去吐实,把那些阻碍都去 除,他再也不想多忍受一分。
「你要对她说什么?」悚然而惊的卧桑忙追至他的身后拖住他。「不许你说出去!
」
「走开!」身为武人的他,轻松地就将卧桑甩脱得老远。
「净顾着成全你自己,你有没有想到你身后的人?」无法拦下他的卧桑,站在原地 气急败坏地大嚷。
铁勒猝不及防地旋过身来,暴戾地、狠狠地一掌擒握住他的咽喉,甚想将他所有阻 止的话语全都阻绝,临危不乱的卧桑,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的眼眸。
「老二,别那么自私。」他恳切地请求。
强忍着不甘的铁勒,气息起伏不定地用力甩开手,无处可发泄地一拳击向殿内的梁 柱。
卧桑不语地看着他留在柱上的拳印,庆幸地深吁了口气。
铁勒明白的,他只是一时过于愤怒而蒙蔽了理智,身为皇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个皇弟的心有多柔软,也太过为他人设想,他不会只为自己而断不顾位在他身后的那 些人的。只是,无论是何时何地,每回见到铁勒,总是见他苦苦压抑着,到底他要到何 时才能自在地敞开心扉,定出阴影去做自己?
「你回铁骑大营吧。」见他气息逐渐孱缓了,卧桑把握时机地道出今日的来意。「 我已自东内拨了一笔钱筹措铁骑大军所需的粮草,这笔粮草,足够你安稳的在北狄待上 三、四年。」
铁勒猛然转首看向他,不敢相信他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再次这么做。
「别再留下来受苦了。」为免他又误会,卧桑这回把话说得很清楚。「相信我,这 次我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你。」圣谕已下,就算铁勒反对,这件婚事也没有转圜的 余地,不如就让他走开不见不闻,也好过留下来再受一次伤。
为了他?真要为他,为何不把恋姬留下?他沉默地凝视着卧桑,不点头同意也下摇 首反对,就只是这么看着这个既是伤他又想保护他的兄长。
「老二,你还是可以全身而退的。」见他没有反应,卧桑不禁有些急,就怕他想要 继续在京中待下去,也怕他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这教他怎么走得开?怎么全身而退?只有人回了北狄心却葬在这里,往后他要过着 什么样的生活?这三日来,他把所有的退路全都想过了,可他所得到的,只是无,没有 恋姬,他走到哪都是绝路。
铁勒动作徐缓地向他摇首,在今日,总算是看清了这一切。
「是不是只要是我想要的,就不被允许得到?」他喃喃茫问。
「你想要什么?」头一回听到他有想要的东西,卧桑赶忙竖耳聆听。
「恋姬。」
他为难地皱着眉,「许别的心愿吧,不管你要的是什么,为兄的定会为你做到。」
他知道,铁勒得到的太少了,他也一心想要弥补这个缺憾,只是铁勒从不开口,他 也无从知道铁勒想要的是什么。
铁勒冷冷地笑了,「无论我许下什么心愿,你这个太子永远也给不起。」与自己相 较起来,卧桑更像具人偶,虽有高高在上的荣衔加诸在他的头顶上,可是实际上,他只 是个受政局摆弄的傀儡,父皇手中一颗……最重要的棋,在这身份下,他能给什么?他 贫瘠得就连爱也给不起!
晚风袭来,冥色渐近渐深,笼罩在铁勒面庞上的暗影,让卧桑看不清,可是自他方 才极度低寒的声调中,卧桑隐约地听见了他不为人知的悲伤。
「你是不是……恨我夺走了父皇所有的爱?」卧桑澡吸口气,把暗藏在他们这两个 年纪最相近的皇子之间,可是他们谁都下轻易戳破的问题提出。
「告诉我。」铁勒的眸底蓄满求之不得的凄苦。「在父皇眼中,我是什么?父皇的 心底,可有我的存在?」
一直以来,父皇的双眼就看不见他,七岁被送至北狄,无亲可依、无故可攀的他, 在那么刻苦的环境下,无论是被父皇的手下大将们怎么恶意虐待,或是把他当牛马不当 皇子般地使唤,他都不怨下恨,只是期望着有朝一日学艺大成后,父皇能好好看他一眼 ,或是伸手拍着他的头告诉他,他做得很好。
但,岁岁年年下来,父皇从未去探视过远在京兆外的他,也没给过他只字词组,有 的,就只是一再将他远调或送至沙场的圣谕,这让他不再求为人子只求为人臣,退一步 的希望能在沙场上闯荡出一番事业,好让父皇对他另眼相看。可他再努力、再怎么鞭策 自己扬威沙场,或是去证明他的身份虽不及卧桑这名太子尊贵,他的才能却不亚于卧桑 一分一毫,父皇也不会把关爱分给他一点,即使如今他已站至足以动摇朝野的高处,早 就能与卧桑分庭亢礼了,但他想得到的,始终就是得不到!
父皇所珍视的皇子有身为太子的卧桑、有最疼爱的怀炽,也有其它的兄弟,可就独 独没有他,付出了这么多却什么也得不到,他做错了什么?不爱他不要紧,刻意冷落贬 抑,这些他也可以忍,只要他的身边有恋姬,只要有恋姬全心全意地倚靠着、陪伴着他 ,他可以不在乎,他也可以撤去自小他加诸在父皇、母后身上的期盼,只把爱全心放在 恋姬身上,因为这些年来,他就只有恋姬这个知心人而已,他不能没有她的。
然而父皇却将恋姬许给了他人。
就算他与恋姬是兄妹,那又如何?所谓的是与非,下过出自于人心罢了,只要太多 人说是,那么他的行径就成了非,若是要论道德,那么父皇多年来夺臣妻、占宫女、后 宫嫔妃无数,这又该怎么算清?他都不愿看清这世界了,为什么父皇要在恋姬身上看得 这么清楚?
他相信,狡猾如狐的父皇,不可能不知晓他对恋姬怀有什么情愫,也必定早有耳语 传至父皇的耳中去了,否则,赐婚的圣谕不会下得那么快。赐婚?说穿了,这不过又是 父皇在成全恋姬时,顺道打击他的一贯手法而已!他太累了,原本就近乎于无的父子情 谊再也禁不起父皇这么做,他不想继续做个渴望父爱而逆来顺受的皇二子!
「老二……」知道他吃了多少苦和受尽委屈的卧桑,才想安慰他几句,他却绝然地 转过身。
「天色,送客!」已然下定决心的铁勒,不犹豫地扬声将他驱逐,「请回吧,太子 殿下。」
「铁勒?」因他刻意的称呼,卧桑敏锐地察觉了他的不对劲。
他匆地回过眸来,唇边扯出一抹淡凉的浅笑,「我会让你有机会弥过的。」
在他森栗的眼神中,卧桑发觉到,某一部分的他,似乎已经彻底走远,始终压抑在 心头深处的另一个铁勒,正挣脱了他多年来的自已所铐上的枷锁,一步步自暗处走出来 。
春末的夜晚,自窗外吹入的夜风沁凉人脾,卧桑觉得有点冷,心头的寒意也源源不 竭地涌上,他怕,自今夜以后,他将再也束缚不了,也保护不了铁勒。
***
星河尽墨,一轮妖娆的红月,在翻腾的层叠云浪中挣扎觅隙而出。
最后一阵告别春日的东风吹得很急,横扫过凤藻宫的宫檐,发出一波接一波的泼刺 啸鸣,此时已过子时的宫苑,寂静得只剩风息,静站在通往内殿殿门前执掌宫灯照明的 守宫人,满心的睡意匆地散去,竖起了双耳留心突来的动静。
风势好象增急了些,在那一瞬间,数名站在他处的守宫人手上的宫灯全数皆灭,俄 顷间,殿廊伸手不见五指,而殿廊上的音韵,也不再只有风的节奏,隐隐约约地,似是 渗入了一些急急前来的轻巧步音。
「谁!」察觉异样的守宫人,毫不犹豫地举高手中的宫灯,朝黑暗中移动的数条黑 影大喝。
疾如风魅附身的黑影,瞬间朝他直袭而来,守宫人骇然地倒退了几步,犹下及呼喊 ,手中的宫灯已照清了自他身畔经过者的脸庞。
在因风乱舞的灯焰映照下,铁勒忽明匆暗的面容,看来像是黑暗中一张不带表情的 鬼面。
「刺……刺王?」吓得魂魄不全的守宫人,手中的宫灯脱手坠地,火焰奄熄在地面 上的那一刻,他也遭人自身后迅速掩住口鼻再发不出声。
冷天色摆平了守宫人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凤藻宫的铁勒,朝身后扬起一手再握 拳,随他而来的人影们纷纷止步,而后飞快地分头去解决宫内其它的守卫,好为待会他 们出宫时铺路。
铁勒伸手推开通往内殿的殿门,无声地步入内殿后,沿途上的守宫人与侍女们,一 一被开路的冷天色撂倒,直至来到恋姬的寝殿前,冷天色停止了脚步,站在门外全心为 铁勒把风,铁勒则轻巧地掩上门扉。
因婚期将至,近来总是多梦的恋姬睡得下是很好。
恍惚的梦境中,她才在梦境的这一端捉住铁勒的衣角,在另一头,她又看见了庞云 痴心快乐的模样,犹豫了半晌后,她舍下庞云的笑脸,朝双眼蓄满痛苦的铁勒走去,伸 出手想抚平铁勒眼眉间被弃的寂寞,他却转过头不让她碰触,她心急地想开口解释,却 发现自己发不出声……被风吹起的纱帘幽幽拂过她的面颊,些微的冷意将她拖出梦海, 她睡意惺忪地睁开眼睫,发觉殿内烛火已遭人熄去,仅剩些冥冥微光,一道人影正站在 床畔俯视着她。
缠绵的梦境瞬间已远,她受惊地抽口气,僵着身子下敢妄动,但在窗外的红月破云 而出时,丝缕光影让眼前男子的脸庞明亮了起来,也逐走了她的恐惧。
「你……」她当下再清醒不过,难以相信地望着俯身在她面前的铁勒。
不语的铁勒,在凝视了她许久后,朝她伸出一掌。
恋姬有些明白地看着他动也不动的手势。
跟他走?他犯险夜半闯进凤藻宫里,就是要她跟他走?他是怎么了,怎会做出这种 事来?万一这事被他人知情了怎么办?
因时间紧促,不能再等下去的铁勒朝她勾了勾修长的五指。
为他心惊胆跳的恋姬直向他摇首,「你怎可以……」
见她拒绝了他伸出去的手后,铁勒并没有把她接下来的话听进耳里,脸色一沉,拉 来了她摆放在旁的外衣将她裹上后,不由分说地将她抱至怀中。
「二哥,住手……」在被他抱下榻,并开始往外头移动时,恋姬忙以掌推抵着他的 胸口,想要下地。
铁勒匆地顿住脚步,低首看着在他怀中亟欲逃开的她。
她不解地抬首,「二哥?」
他缓缓挪动紧抱着她的右掌,在滑至她的胸前后轻轻一点,她顿时失去了意识睡倒 在他怀里。
冷天色骤然打开门扉,神色紧张地自外头跑进来,忙不迭地向他附耳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