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已是错,再步步走下去,她要错到何时?
她茫然地启口,「我不去北狄。」
世人要怎么唾骂她都可以,但这个罪别落在铁勒的头上,他辛苦奋斗了那么多年, 他的每一分荣耀都是他应得的,别让他因她而成为千夫所指的对象,别让他因她而失去 。这个罪也别让庞云去承担,庞云只是痴心爱她而已,他还那么年轻,前程一片灿烂, 往后在朝中大有可为,万不能因她而断了他的仕途。有错的人,不是他们,别让她离开 这里去北狄,让她留下来弥补……如果,她真能在每个人心房上的那道缺口弥补些什么 的话。
「父皇已下旨了。」早料到她定是这种反应的卧桑,叹息之余也只能要她面对现实 。
恋姬心急如焚地转身想去翠微宫找父皇说清楚,但未走两步,她又生生地扯住脚下 的步子,静看着追来太极宫的铁勒。
铁勒朝她伸出手,「该起程了。」
「大哥,救我……」她心慌意乱地摇首,忙不迭地奔回卧桑的面前向他求援。「我 要留在京兆,我不能去北狄的!」她要是去了,那么他们三人的纠结就再也解下开了, 而她往后将背负些什么、将过着怎样的日子?
「我……」卧桑试着出声,但到底,还是把到了舌尖的话收回来。
「我不去,我下跟你去北狄……」眼看着铁勒一步步定来,她忙躲至卧桑的身后。
铁勒停止了步伐,淡看卧桑一眼。
「小妹,别这样。」卧桑探出一双大掌,将躲在身后的她拉出来,并且在她不肯松 手时拉开她。
恋姬错愕地看着他拉开的手,「大哥?」
「圣谕已下,听话,别让大哥难做。」卧桑在她的掌心上拍了拍,并轻轻把她推向 铁勒。
她空洞地问:「你帮他?」不伸援手不要紧,他怎可以支持铁勒这么做?为什么他 要和父皇一样睁只眼闭只眼?
神情复杂的卧桑不语,藏有千言万语的眼瞳直视向她身后的铁勒。
「我要去见父皇和母后……」望着默然的他,她不敢置信地颠退了几步。
铁勒一手勾抱住她的腰肢藉以稳定她颠簸的身势,然而她却颤缩了一下,赫然明白 ,无论她是否同意,他们都决意强迫她去北狄,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
「放开我!」她在他的怀中挣扎着。
为免她会伤了自己,也可顺道免去她前往北狄路上的舟车之苦,铁勒点了她的穴并 将她抱至自己的身上,抱牢她后便转身准备前往白虎门与冷天色会合起程。
卧桑一掌搭上他的肩头,「待她好一点。」
铁勒的脚步顿了一会,朝他重重颔首后,又复迈开,直朝明亮的宫门而去。
***
入夏的北狄,没有京兆年年进入盛夏后燠人欲窒的熏热南风,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在风势中,绿波伏倾千里,荡漾成一波又一波的碧色海浪,吹在草原上的风儿凉爽清鲜 ,伴着青草沁人的香味,让人在午后时分舒适得昏昏欲睡。
然而,恋姬却再也睡不着。
自强行被带至踏上北狄的路途后,一路上,她能醒来的机会并不多,每回在路上醒 来,不多久,又被怕她想回京的铁勒再度带入睡海,直至他们走得够远,即将来到铁勒 部署在北狄边城外的铁骑大营,铁勒才让无法独自回京的她重获操控睡眠的自由,可是 她却从那日起,变得夜夜无法入寐,镇日里也清醒异常,她好象已经把未来十数年的睡 意全都睡尽了。
为了她突来的病,铁勒缓下大军回营的速度,全军暂歇在边城外以利铁勒寻找大夫 为她治病,然而就在大军停下来后,恋姬却变得焦躁起来,无法再这么任由他一意孤行 地带她回营。
伸指悄悄拨开帅帐的帐帘,恋姬在缝隙中朝外看去,发觉知道她有回京之意的铁勒 将她看得很紧,外头全是来来回回的卫兵,就连冷天色这号手下大将,都亲站在帐门前 看顾以免她会逃跑。
她不是他的人犯。
放下帐帘,她思索地在帐中踱来踱去,想不出有什么法子可以离开这里,不意望见 放在帐中的兵器,不假思索地,她伸手拿起一柄放在架上的短刀,直至指尖触及冰凉的 刀面时,她回过神来,不明白自己怎会有这种念头,她是想拿刀威胁谁?看守在外头的 冷天色?还是铁勒?但一想到只要大军越过了边城,就再也没机会回京兆了,她就怎么 也没法放下手中的短刀。
「恋姬……」当她仍在犹豫时,铁勒一手揭开帐帘,端着特意为她所熬的汤药走进 来。
被他吓了一跳的恋姬倏然回过身,手中的刀尖也不由自主地直指向来者,铁勒因她 的举动定立在帐门处,望着她的黑瞳里闪烁着讶异。
「我……」作梦也没想到她会有拿刀面对他的一天,她不知该怎么解释,两手抖颤 得厉害。「我也不想的,我只是想回京……」
铁勒看着她哆嗦的小手许久,黑眸再缓缓游移而上,来到她因久日无睡而憔悴许多 的玉容上,美丽的水眸盛满了惊惶,嫣唇也微微地打颤着,半晌,他冷静地将药盅搁至 帐里的小桌上,再转身面对她扯开自己衣领领口。
他索性为她提供目标,「你只有这次机会。」
脑中匆地一片空白,恋姬怔怔地望着他,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做。
「别过来……」在他开始走向她时,面色苍白的她微弱地轻吐,双腿不听使唤地频 往后退。
铁勒充耳不闻,依旧朝她前进。
「你别过来!」她害怕地看着他逐渐缩短两人间的距离,颤抖的小手几乎无法握稳 手上的刀。
眼看他赤裸的胸膛就要抵上刀尖,他却丝毫不改初衷,这让她掩下住的脆弱将她整 个人笼罩住。
「不要!」手中的短刀当啷坠地,恋姬将小脸埋进掌心里,浑身泛过一阵阵的哆嗦 。
「爱我,真有那么痛苦吗?」他心疼地问,将她的爱恨都看得那么清楚,而她想回 京的心情,也令他感到丝丝心灰。
她的低咽自指缝间逸出,「你是我哥哥,你的爱是下被允许的……」
「住口。」最是让他感到沉痛的伤口又被她揭起,铁勒怒眉一敛,拉开她掩面的双 掌不让她说下去。
「二哥……」她呻吟地仰起脸庞,晶亮的泪水滑过她的面颊。
「别叫我二哥。」他凶猛地扣握住她的掌腕,以唇止住她的话语,将她的心酸全都 代她咽下。
就连兄妹,他也不要她当。她明知道的,他要的不是兄妹之情。
兄妹是不会这般亲昵地亲吻的,他用他重重的吻告诉她。分开她的唇瓣探入她口中 的舌尖是缠绵的,与她交缠的身躯是火热的,当她节节败退之时,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吻势变得柔润温暖,像是小心翼翼地将她捧放在掌心上的怜惜,让她急促的气息变得孱 缓,一点一滴收受他所给予的,但在这心跳交击呼应的片刻,他却怎么也下能忘怀她想 回京的念头,深恐她为他停留的时间,就只这么短暂而已。
「我给你三个愿望。」他在她耳畔沉稳地述说着,「除了不许离开我之外,只要你 说得出,我便做得到。」
恋姬听了,闭上眼埋首在他的胸前,脸庞贴在他温暖的肌肤上,无法汲取泪水的胸 膛因此而染上了一层亮泽。
她什么愿望也不要,现下,她只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回到未见过这片美丽的草原前 ,回到春暖花开的京兆,在那个暖日融融的午后,当他,第一次在林间亲吻她的指尖。
铁勒将倦累的她扶抱至榻上,她别过脸不看他,他走回小桌前自药盅里倒了碗微温 的药,再回到杨边坐至她的身旁,见她不搭理,他遂将她抱至怀里,仰首将药汁饮至口
中再喂渡给她,当她睁亮了一双水眸时,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她嫣红如云的面颊。
「试着睡一会吧,你很久没睡了。」铁勒将空碗搁至一旁,把她安稳地置妥,再拍 哄着她入睡,「睡吧,我在这里。」
苦涩中渗着点酸甜的药汁还停留在舌尖,草药浓烈的气味在口鼻间徘徊不去,加入 了他的拥抱和体温后,蒸腾成一种昏昏然的氛围,她突然觉得很疲惫,不是身体上的, 而是心灵。
聆听着一声声稳定的心跳,她的思绪浮荡得像水面上逐波摇摆下定的浮萍。她觉得 有时候,铁勒像是变了个人,成了个囚禁她的男子,然而就在她想回避的时候,那个记 忆中疼爱她的二哥又会走回来,会让她贴着他的心房倾听他心音,让他的心告诉她,依 旧温柔、依旧熟悉的铁勒也仍是他。
走与不走皆不是,她不想再选择。她沉沉地合上眼睫,试着去迎接久未来临的睡意 。
帐帘外,草原上风儿高低的音韵,听来很孤寂空旷,漫无边境似的,彷佛再怎么吹 拂,也到不了天涯的尽头。
第七章
「美人不笑,那就不美了。」
忧心忡仲的男音渗入恋姬的思绪,她拉回漫游的心神,双眼定在坐在她面前,捧着 不知名野花来向她献宝的野焰。
野焰,她排行第八的皇兄,十岁丧母后,父皇便将他送去铁勒的身边交由铁勒教养 ,多年来随着铁勒走过大江南北,看遍无数战火兵戈,也是除了她外,另一个较为接近 铁勒的人。
可是跟在铁勒身边这么久,他身上并无半分铁勒的气息,开朗乐天的他,一点也不 像深沉忧郁的铁勒,在被铁勒的阴霾所笼罩住的铁骑大营里,他像颗能够照亮大地的灿 阳,有他在,就有欢笑和温暖,自她来到铁骑大营后,每回来看她,他总会捧来摘自野 原上的花花草草博她欢心,让她在感动之余,也格外想多和他亲近一些。
「来,像我一样笑一个。」在她又神游天外天去之前,野焰对她笑咪咪地咧大了嘴 。
望着那张极为肖似女人的脸庞,恋姬想了想他方才所说的话,再诚恳地告诉他。
「你长得很美。」多年不见,头一回铁勒带着他来见她时,她还以为铁勒私下偷藏 了个大美人。
「噗!」举例失当,站在野焰身后的冷沧浪,忍不住喷笑出声。
长得一张美女脸的野焰很想淌泪,「小妹……」居然连她也这么说。
「今日你不必带兵出营吗?」几个月下来,她已经多少摸清营中一些事了。
「我才刚回来……」他疲惫地捶打着肩头酸痛的肌肉,「二哥存心想累死我。」为 了寻找大军所仰赖的水源,他已接连着三个日夜没睡,还得赶在铁勒离营前回来报告, 再带兵出营操练的话,他可受不了。
「你认为二哥待你不好吗?」每次听着他抱怨铁勒,她总觉得他有些口是心非。
他撇撇嘴角,「他根本就没人性。」要做的杂务比谁都多,带兵操练、沙盘推演每 天都要做,还不时得率兵追打游牧的外族以试成果,对他与对他人不一视同仁的铁勒, 简直就是把他当成万能的手下来使唤。
恋姬忍不住想试探一下,「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离开?」
「我……」野焰的舌头蓦地打结,表情也显得有些不自在。
「你想从二哥身上得到什么?」她说得很一针见血。据她的观察,任由铁勒怎么对 待他,他全是一味地照做或接受,也从不违抗铁勒,这让她不由得联想他为何那么听从 铁勒的命令。
野焰抿着唇,无法直视地别开双眼。
看了他的反应,恋姬很想摇首。
他和铁勒,简直就像是从前的铁勒与父皇的翻版,不同的是,铁勒绝不会向他人开 口诉苦或是有半句微词,铁勒做了那么多,为的就是想自父皇身上得到一点父爱;而吃 尽苦头的野焰,为的,也不过是想自铁勒这边得到一点赞美肯定,和些许的兄弟情或父 爱。
她能够了解铁勒为什么那么严苛地训练他,在母妃玉镜娘娘的保护和熏陶下,野焰 成了个心软善良对人不设防的皇子,对朝中的人情世故、阴谋争斗完全没有抵抗力,在 失去了玉镜娘娘后,野焰就不知该怎么在京兆中生存了,接手管教他的铁勒,若是不冷 心铁血地将他磨练一番,若是不让他看尽残酷严苛的一面,那么日后,野焰将无法在朝 野或是沙场上立足。
只可惜,这一点野焰永远也看不穿,更不会明白铁勒的苦心。
铁勒把他失去的所有父爱,全都补偿似地加倍给了野焰,希望野焰在能够保护自己 之余,能得到的比他更多,别和他一样,在父皇的阴影下独自跌跌撞撞走了那么多年, 可是铁勒又不敢轻易敞露心房表达出来,不爱解释的他也不冀望野焰能够了解,以为这 样就能保护他自己,然而这却对野焰造成了阴影,使得他一直想要做些什么好证明自己 的存在,好让铁勒能够对他另眼相看。
野焰频搔着发,「几年不见,你说话的方式愈来愈毒了。」每回说话都这么直,这 真让他有点怀念她初来乍到时的沉默。
她轻耸香肩,「会吗?」
「你呢?你想离开二哥吗?」被她攻得无处躲的野焰,只好把矛头转至她身上,问 问这个也跟他一样离不开铁勒的人。
恋姬脸色蓦然变得苍白,话语悬凝在喉际不再出声。
大感不对的野焰忙对她挥着手,「就、就……当我没问,你也知道,我这个粗人天 生就不会说话!」
旁观的冷沧浪受不了地抚着额。
「笨蛋……」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下容易她才开口跟人说说话,这下好了,就怕她 又缩回去。
愁容不展的她淡淡地问:「八哥,你是怎么看我的?」
「看你?」
「我与二哥之间的事。」全营的人都知道铁勒爱上的是自己的亲妹子,但仗着铁勒 的军威,又没有人敢表示半点意见。
「我……」野焰顿时一愣,说得有些支吾,「我还是一样把你当成妹子。」
「你也以我为耻?」光是听他吞吞吐吐的语气她也知道,他和他人一样,对她这个 闹出乱伦丑闻的公主有着鄙视和轻屑。
「不是,我从没有这么想过!」野焰用力地摇首向她否认。「你怎会有这种念头?
是别人又瞎说了什么吗?」是军中又有人乱嚼舌根吗?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这事 被铁勒知道那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