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求求你去跟王爷说说吧,他下能继续这样不吃不喝了。」冷天色哭丧着脸 ,不知该如何是好地在恋姬的面前不住地请求。
恋姬紧敛着黛眉,「他连我也不见。」她也想去劝劝把自己关在大明宫宫阁上的铁 勒,可是无论她在阁外怎么对他劝说,他就是不开门。
已经三日了,距离西内娘娘自缢已有三日,为免此事刺激到父皇的病体,朵湛下令 西内不许透露半点风声,这些天来,西内众臣为了西内娘娘的丧事在大明宫内来来往往 ,所有的事宜全由朵湛一手张罗安排,唯独铁勒不见踪影,他甚至也不到灵前守灵,这 不仅让人人心中起疑,就连她也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他自告奋勇地拍着胸脯,「就由我去把王爷拉出来,然后由你去开导 他。」
「不行,我怕他会杀了你。」也不知铁勒目前的心情是晴是阴,她还无所谓,别人 就难保铁勒会不会拿来出气。
「那……那该怎么办?」冷天色的睑垮了下来,坐困愁城地低垂着头。
恋姬想先弄清楚原委,「那天,西内娘娘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回想起西内娘娘在榻上所说的那席话,冷天色便不由自主地屏住气息,他赶紧垂首 面地,以阻止自己的表情泄漏半分情绪。
「西内娘娘是怎么伤他的?」据她的了解,他们母子关系向来就很不好,因此她唯 一能猜到的就是这个。
他的两眼游移不定地凝视着雪白的地面。该怎么告诉她?说西内娘娘恨铁勒吗?他 想,铁勒定不愿意把自己的心伤暴露出来让他人知道的,而且,就算铁勒没交代他要三 缄其口,这种事,他也说不出口。
恋姬抚额深深长叹,「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帮?」一个不愿见人,一个下 肯开口,她再怎么为铁勒心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握住他的手。」低垂着头的冷天色匆地开口。
「什么?」
冷天色抬首望着她,两眼蓄满了恳切。
「握住王爷的手,这样,就很够了。」愈是不怕孤零零一人,愈是习惯了孤寂的人 ,也就更渴望有人能够陪伴,铁勒他,长久下来已习惯了不把它说出来,也就变得更说 不出口,只要坐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与他掌心相依静静陪伴着他,这对所求不多的 铁勒而言,已是太过足够。
他的话,恋姬有些明白,因为她也和冷天色一样,都是站在铁勒身旁最近的人,她 知道铁勒所惧的是什么,和渴望的是什么。
她转首看向殿内通往宫阁的木阶,缓缓走至阶底,一手提着裙摆小心拾级而上,年 代久远的木质阶面,发出刺耳的吱喳声,声声盘旋在昏暗不明的阶道上。
来到宫阁的门前,她一手抚在门扉上,另一手正欲轻敲门面时,不知何时已撤锁的 门扉缓缓敞开。
高高耸立在大明宫宫上的宫阁,晚霞自四面八方的窗扇透了进来,将里头照耀得金 黄炫眼,不适应光线改变的恋姬抬起一手,遮去一时之间无法直视的霞光,在指隙间, 夕阳奔腾直来所造成的光彩,像团红艳艳的焰火,她微瞇着眼,在架空于阁外的阁廊上 ,她看见铁勒动也不动的身影。
她轻缓而来的脚步,并没有惊扰了铁勒,她来到他的身旁与他一同坐下,又急又冷 的西风扑面而来,令她打了阵哆嗦。
凝视着远方层层山峦的铁勒,出声打破这片宁静。
「这些年来,你不曾对我笑过。」他的声音显得很淡远,「在我身边,你痛苦吗?
」在他身边的人,总是痛苦的,已死的母后,想走出他阴影的野焰,还有她,他们 都因他而受苦。
恋姬讶异地转首看向他,没想到他竟会问这话。
「告诉我,你的第二个愿望是什么?」他似乎也不想知道她的答案,半晌后又继续 再问。
她辗想了很久,「我想回到从前。」
记忆之所以会美丽,是因为它已经逝去,故能恒久的停伫。
花了多年告别了她负疚的那部分后,她想回到在啸月夫人府上吹笛的从前,那个时 候,没有因爱而受伤的心,没有那么多的宫争是非,他们只有彼此,无论他们是否将对 方视为兄长或是妹子,他们都以一种只有彼此才能意会的方式相爱,她很想拋开眼前的 一切,忘了自己的身份,与他,一起厮守。
萧飒的西风倏地急涌而至,在那片刻间,除了风声外,他们的双耳皆听不见其它的 音韵,她看见他的嘴角动了动,不知在说些什么,待风停后,她只听见他平心静气地开 口。
「去找庞云吧。」他决定成全她的心愿。
恋姬怔了怔,忙伸出手握住他的,但在她接触到他冰冷的掌心时,他却轻轻将她拉 开。
「你若爱他,就去找他吧。」
「二哥……」恋姬急忙倾身向他想看清他的眼眸,没正视着他的眼,她不相信他说 的是他的真心话。
铁勒整了整衣衫站起身,「我将遵照圣意攻打北武国,今夜,我会率后备军团起程 北上。」
「可是西内娘娘才……」守灵期间还未满他就要出征?
「老七会帮我办妥的。」朵湛都已代他独自掌理大明宫那么久了,把事情托给朵湛 ,他很放心。
「等等。」她蓦然察觉下对劲之处,「你不带我去?」以往无论他要上哪,哪怕是 上战场他也会带着她去,怎么这一次却没提到?
他回过眸来,仔细地看了她许久,「我不会再将你强留在我身边。」
他说什么?
恋姬在他走近她时讶然地张大了水眸,某种想要抵抗的感觉,正一点一点地入侵着 她。
「你收着。」铁勒拉起她的柔荑,将不离身的刺王印信放在她掌心上,并且合上她 的掌心。「若是皇后能够谅解,那么你就回凤藻宫,皇后要是还在记恨,你就留在大明 宫,往后这座大明宫是属于你的了。」
「我的?」恋姬惶恐地拉着他的衣袖,「你呢?你不回来?」为什么他要把话说得 像是永不会再见面一样?为什么他不听听她的意见,就自顾自地作了决定?
铁勒伸手细细抚摸着她的脸庞,珍爱地看着她,尽力想将现下所见到的,全都深烙 在心底。
母后已死,他与天朝再也没有任何牵系也再无羁绊,藏了那么久,他始终藏着的那 个秘密,他终于可以告诉她了,可是现在,他却不再想说。
虽然爱她的心从未变过,但他已不想再去猜测她的心上是否有庞云的存在,也不想 再像这般束缚着她,他不想,日日所见的,就是她的不快乐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他要的 ,是温热的、全心全意的、无后顾之忧的她。
在将她带至北狄时,他便已知道,以这种方式得到她,他无法将她的心留住,这些 年来,他徘徊在放手与不放手间迟迟不断,为的就是希望有天她能真正属于他,可是, 他等不到,无论他再怎么等待他就是等不到,或许是因为她已不再爱他了,也或许她对 他的情已冷淡下来,不管原因为何,她终于回到了她想回来的地方,也见到了她最想见 的人,他还想等她什么?
就如她所愿,回到从前,让一切都回归到原点,什么都不曾有过,回到他头一回进 啸月夫人府前,回到他不存在她的生命中的那段时光。
离开恋姬起身走向前,两脚在廊上站定,铁勒微瞇着眼,自大明宫宫阁俯眺这座在 夕阳下显得端丽辉煌的皇城。
琉璃瓦、黄龙墙,绿釉翘角、金檐阁楼,一檐一柱耸立横卧,精巧繁复地堆垒成一 座错综复杂的迷宫,深陷其中近三十载,权力欲望推动他步入走下出的迷魂阵,亲情、 爱情使他负伤累累,当他拖着疲惫的步伐终于走至尽头,他总算明白,这些年来那些求 之不得的,得而复失的、失之交臂的,都只是这座深邃美丽的皇城所织造的幻景,他就 是因为太过孤寂、太过渴望了,才会为之所惑。
该是离去的时候了。
秋末的西风,飒凉地拂抵他的面庞那一刻,他决定将爱恨妒怨全都放下,再还给自 己一个不必背负任何罪责或是错误的自己。
「二哥……」当他与她错身而过,迈开步伐大步走向阁门时,不明所以的恋姬急追 在他身后。
「别过来!」他低沉地喝住她的脚步。
她匆忙的脚步因此而停下,进退不得地站在他身后,凝望着他此时看来格外孤单的 背影。
「珍重。」铁勒深深吸口气,慎重地与她道别后,不回头地跨出步伐。
那一瞬间,彷佛有种东西正自她的身体抽离开来被他带走,她一手抚着抽痛的心房 ,甚想开口唤回他离她远去的脚步,可是紧涩的喉际却发下出声。
冷天色说,握住他的手。
踏在木阶上的足音愈走愈远,他就要走远了,可是她却来不及握住他的手,不,她 曾试着想握住他,但他却冷淡地将她推开。
一步一声,他踏在阶上的脚步那么沉、那么重,他会不会停下脚步来?会不会回头 望一望她?若是她开口叫他不要走,他是否会为了她而留下来?
都没有。没有停顿,也没有犹豫,毫不回顾地,在黑暗的阶道中,他一步步地走出 她的生命。
她还没告诉他呢。
他还不知道她爱他。
夕阳缓缓沉落在西天的边境,暗紫与深红笼住了整片天空,也渗进空旷的宫阁内, 恋姬怔站在逐渐幽暗的阁内,回荡在她眼前的,是铁勒背对着她离去的背影,她紧紧环 抱住自己,任无声的泪,自两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