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口气镇定下心神,试着让思绪清醒一点。
「人呢?抓到了吗?」一径忙着恋姬的事,他都忘了另外一回事。
冷天色忙抬起头,「后卫军已将袭兵歼灭。」
他不忘算清,「护营不力失职者,严惩。」底下的人全都在干什么?居然让敌兵摸 到这儿来。
「是。」冷天色心头一凛,朝他沉重颔首。
这时军医忽地揭开内帐帐帘,「王爷,公主在叫你。」
铁勒猛然一怔,稍稍平息下来的心房再次奔跳了起来,他的眼眸缓缓滑向帐帘,原 本是急于进去探视的他,却在这时犹豫了起来。
进去后,他会看见什么?生离死别?还是一个痛苦呻吟的恋姬?他什么都没有准备 ,遭受痛击过后的心房还来不及掩甲保护,好再度去承受另一回合,无边的绝望如涓涓 细流汇成海,迫不急待地浸湿了他的天地后,再一点一滴地爬上他的脚,更进一步地涌 上企图淹灭他。
「王爷?」冷天色担心地伸手推推他。
气息紧窒的他,重若干斤地挪动脚步,指尖一寸寸地掀开帐帘,在里头的光影照亮 了他的面庞时,像是掀开了另一个世界,在里头,灿燃的烛焰烧得很红,辉映着一身血 色的恋姬,将帐内蒙上一层艳艳的光彩。
紧闭着眼的恋姬躺在杨上,费力换息的她气息很急促,经她修剪得圆润的指尖,深 陷进她白皙的掌心里,可是她不出声,用力咬着失去血色的唇,不让一点呻吟逸出她的 口中,她只是忍。
铁勒只觉得自己再无去路,痛裂的心房弃甲归降彻底溃堤,已收拾好的情意,也因 她再次破闸而出,不能收拾。
她又再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了,眼下,她就躺在那儿,离他这么近,只要一伸手即 可触到,不再是远在天涯一隅,令他觉得这一切恍然若梦,好不真实。
离京后,战事急在弦上,他一直睡得少,偶尔方投入睡海,不若片刻又乍然惊醒, 若想贪图个一觉到天明的无忧夜寐,无数个梦境又会痴痴缠索着他下放,在那些来来去 去的梦中,好梦难寻,旧影难避,不管他在浮浮沉沉的梦海再怎么辗转,梦境再怎么变 换,他总会看见恋姬。
他变得害怕作梦。
但现在,他却情愿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浮梦,醒了,他们就再也无惧无痛 。他多么渴望,他们俩真能够重来一回,时光若是能倒流,什么云山海月他都不理,权 势利欲也都与他无关,他只希望,覆水能收。
「二哥……」意识下甚清醒的恋姬,在朦胧地看见眼前的人影后,昏乱地伸出手想 捉住他。
「恋姬,看着我。」铁勒握住她冰凉的柔荑,侧身坐在她的身畔俯向她。
「你没走?」她迷蒙地睁开眼,水眸不确定地闪烁着,不能肯定他仍未离开的小手 ,不住地在他脸庞上摸索着。
「我没走。」铁勒拉着她的掌心贴上自己的面颊,「你瞧,我不就在这?」
手心底下的触感,依旧是那么温暖,吹拂在她脸上的气息,也和以往一般温柔,恋 姬努力睁大眼眸,想将他再看得仔细一点。
在他的眼眸里,她就静映在其中,她清晰地看见了一身血汗交织的自己,而那些她 刻意隐藏的心事,也被映照得再也无处躲藏。
逃躲在岁月中的真相,此刻一一在她的面前飞掀开来,揭开了她刻意掩蔽的布幕后 ,她看见了活在乱伦阴影底下,苦苦压抑了多年的自己;她看见,那个为了断绝道德枷 锁,强行将她封闭起来的自己;同样地,她也看见了,那个从没有自铁勒心房上走开过 的自己。
望着铁勒的面庞,至今她才明白,自他离开后,她一直欺骗着自己不曾想念,原来 ,想念是这般蚀心刻骨,是道耗尽了青春也解不开的锁,而在锁上了心房与恋慕作别后 ,到了底,她还是又回到了原点。
「为什么……」她凄瞇着眼哽咽难当,泪水无法自抑地滔滔倾流。「为什么你是我 的哥哥?」
这些年来,她无一日不希望,在他们身上没有流着相同的血液,更没有那吞蚀人心 的束缚,她只是想要一份爱而已,为何苍天要这般为难她?
铁勒深深倒吸口气,喉际强烈地哽涩,胸口像遭烙了烧红的铁块似的,焦炙之间, 血液汩汩汇流骤聚,猛力拍击地呼唤着,要觅出口,逼使他必须动用所有的力气,才能 压下那句已到了口的话。
「我只是想……一起厮守……」无法诉尽的心酸让她的声音有些模糊,她虚弱地闭 上眼,颗颗断了线的泪珠纷纷滑过她的小脸。
「我们重来过。」他颤动地俯在她身上将她抱紧,「把那些都忘了,我们重新来过 ……」
「王爷,前线战况有变!」收到消息后就急忙闯进来的佐将军一把掀开帐帘,而拦 人不力的冷天色,则是满脸歉疚地跟在后头。
埋首在恋姬发际里的铁勒没有响应,兀自拥紧了她不肯松手。
「王爷!」一刻也不能等的佐将军急得跳脚。
「王爷,公主昏过去了。」军医弯身在他的身旁进言,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小心地将 他给拉开。
「王爷,你最好是还是听一下。」在佐将军的催促下,冷天色只好跟着帮腔。
「说。」铁勒站起身走至一旁,两手擦着腰努力地换气调匀气息。
「孟戈带了一支潜藏在国境的伏兵埋伏在我军后头,可能是打算在截断我军粮草的 供输后,再与前方直朝我军而来的孟图夹杀我军中军!」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带两连快刀营的人马去断了后头的敌军,记住,在所不惜 !」不管花多大代价,铁骑大军绝不能少了撑持整支大军的粮草。
佐将军思索着他所说的「在所不惜」这四宇后,有些疑惑地抬首。
「将敌军全都……剿灭吗?」之前他不是为保留大军军力,不要他们拚尽全力的向 北武国动手?
他决绝地吐出一句:「一个也别留。」
「前头的孟图呢?」总下能只顾后下顾前吧?
「由我自己来。」从一开始,孟图就是他相中的猎物,要擒孟图,他可不愿别人插 手。
「遵命。」得令后的佐将军如获特赦,推开身旁的冷天色急忙地跑出去。
铁勒抹抹脸,觉得体内的每一处都在鼓噪着,让不断压抑的他无一处不难受,他知 道,再不离开这里,他就快不能呼吸了。
「天色,你留下来巩固大营,后头的敌军一解决后,就命后备兵团护粮来此。」仔 细地考虑了战况后,他决定按照他事先想好的计画行事,战事至此,他断不能因个人私 欲而放弃全军。
冷天色紧锁着眉心,「你要在这时离开十公主?」他放得下?最担心的人不就是他 吗?
「看好她。」他慎重地叮嘱,再多看了恋姬一眼后,逼自己收回恋恋的眼神转过身 。
「王爷……」
他嘶哑地低喃,「我……不能留下来。」再多留一刻,再多心碎一分,他会发狂的 。
冷天色顿了半晌,而后知解地朝他颔首。
「我明白了。」让他出去也好,或许能让他发泄一下。
候在帐外的离萧,在铁勒率众将军出帐时大惊失色,也大抵知道了他想做什么,但 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弃恋姬不顾。
他边问边追在铁勒的身旁:「王爷,你不陪在公主身边?」
「恋姬若是有半分差池……」铁勒霎然止住脚步,侧首以肃杀的眼眸刺向他,「卧 桑就别怪我反目相向!」
他眼中的恨意,令离萧不禁大大地打了个寒颤。
遍身不能动弹的他,只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铁勒大步地走向外头,与那些已在佐 将军号令下召齐的属下会合后,立即翻身上马,在卷起的雪花,以及身后重兵的交错掩 映下失去了踪影。
风雪依旧无情地吹袭而来,马不停蹄地赶赴战场的铁勒咬牙力抗严寒,带军来到被 火光染映得有如白昼的前线战场后,他举高一手,召来随同的将军们传达战略。
短暂地让大军稍事喘息后,铁勒用力一夹马腹,率先拔剑为受陷于天险与地势而陷 入苦战的铁骑中军突围,跟在他身后的援军,也一拥上前冲向火光处处的战场。
震天呼啸的杀敌声,像首凄厉的哀歌,在黑夜的雪地里回荡了一遍又一遍,转眼间 ,厮杀已展开,火光将每个人照得满面通红,冥冥夜色被逐至不知处,手起剑落间,人 人是为求生求胜,没有人忆得起黑夜外的昨日,也没有人想起未知的将来,当下,只在 剑中。
浴血奋战的铁勒一剑重重地劈下,数滴温热的血液,飞溅上他被霜雪凝冻的面庞, 当围绕在他四周的敌兵已尽殁时,正欲另寻他敌的他,匆地转首看向远处黑暗的南方, 在尖锐刺耳的金戎声中,隐隐约约地,他彷佛再次听见了,恋姬所吹奏的悠扬笛音。
第三章
百川绿柳映碧痕,十里东风唤花魂。
春日的暖阳,匀匀洒落在京兆皇城城道上,坐在太子皇舆里的铁勒,聆听着车舆在 石铺城道上转辗的稳定节律,心神也恍恍地跟着节拍走。窗外的日光的粼粼光束,透过 车帘丝丝筛落了进来,他一手揭开车帘,迎面扑来的东风,将整座皇城奼紫嫣红的春意 带至他面前,阵阵百花清鲜的香气,像张初织好的香网将他拢住。
「大哥。」铁勒低声地唤,伸手轻推着侧首睡靠在他肩上的卧桑。
方结束登上太子后首次的西巡与南巡行程的卧桑,自南巡结束后,就一路风尘仆仆 地奉旨赶回京,当铁勒在京外的南向水域接驾后,卧桑一手将他拉上皇舆,并吩咐离萧 将皇舆掉头,不先返回翠微宫覆旨,反而是到另一个地方先去办件家事,可是,或许是 由于一路上太过舟车劳顿,卧桑才上皇舆不久就陷入熟睡。
「我睡着了?」睡迷糊的卧桑睁开眼,话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有一会。」坐在太子的皇舆里,身为陪客的铁勒不但浑身不自在,更不习惯素来 与众皇弟没什么交集的卧桑,累垮地睡在他的肩头上。
卧桑困倦地揉着眼,「到了吗?」
「还没。你看来很累,要不要先回太极宫歇着,明日再来?」铁勒直视着他眼底下 的黑影,有些同情在入主太极宫后就一直忙个不停的他。
「不了。」卧桑瞇着眼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我已经很久没去探视小妹了,再不去 看她,要是母后知道了,她一定又不会让我的耳根子安宁。」
「皇后娘娘还不让她回凤藻宫吗?」几年前,皇后娘娘就把恋姬托给自家妹子啸月 夫人教养,都好些年了,怎还不把她接回宫里?
「听离萧说,这阵子为了后宫的一些纷争,母后忙得分身无暇,所以小妹可能还得 在啸月夫人那儿再住上一段时日。」卧桑愈想愈感慨,「她不回宫也好,接下来我大概 也会忙得没空陪她。」同住在一座宫檐下,他居然还得把妹子托给别人照料,他们每个 人怎无时不刻不都在忙?
「大哥,南蛮的情况如何?」听他话里的意思,铁勒不得不推测在这次的南巡中, 卧桑又和上回西巡一样找到了一堆麻烦。
他沉思地抚着下颔,「南夷和西蛮两大族不安分得很,我看再过几年,他们就会造 反图谋以脱离天朝的掌控,也许,我该开始考虑找人下去镇压住南方了。」
铁勒的双眸焕然一亮,「你属意谁去?」
「不急。」他胸有成足地勾勾嘴角,「依我估计,南夷和西蛮真要成气候,也还要 个三年五载,我只要在这些年间慢慢挑出人选就成了。」
铁勒马上又把目标转向,「那西戎呢?你可有人选了?」
卧桑三两下就看穿他的意图,「把你留在京里,你待不住?」难得才把他调回京一 阵子,都还没静下来多久,他又想往外跑?
「待不住。」他并不想掩饰。
「为什么你总是待不住?」卧桑叹息连天地抚着额,一想到再这么让他兵戈铁马下 去,就怕他有天会因太过留恋沙场,将会永远也定不下来。
为什么待不住?他倒想问卧桑,有什么值得留下来?
转首看向窗外丽景无限的春城,在铁勒的眼底,没有半分眷念,触眼所及的一切, 对他来说,全是陌生。
他所熟悉的,是荒山野岭、漠际无边或是千里雪原,七岁就被父皇送至北狄军中接 受教育的他,怎么也过不惯京兆的生活,在这里,时间过得特别缓慢,春日好象永远都 耗用不竭,一点一点地磨蚀掉他的心性。他若是想找事做,朝中早已有个睿智又责任一 肩挑的卧桑,他无事可做:想找人聚聚,每个兄弟都与他不熟络,就连他自己的母后, 自他出生后便一直刻意地与他疏离,他无人可聚。
留在京兆这个色彩缤纷、大千万象汇聚的花花世界里,他就像尾上了岸的鱼,极力 想跳脱,可又不得动弹,他所要的,并不是这片不属于他的土地,他只想回去那片能够 自在徜徉的大海。
他怎待得下来?
「我想离京,去哪都好。」他伸手关上窗,将那些嗅不惯的香味全都隔挡在外。
「若是闲得无聊也闷得慌,你就多去父皇和西内娘娘面前走动走动,不然就多去看 看那些皇弟也行。」卧桑朝天翻了个白眼,很怀疑他是打哪来永远都用不完的精力。「 你待在京兆的时间太少了,老在外头平定那些小族也不多回宫聚聚,不怕会忘了回家的 路吗?」
他冷声讽笑,「家?」宫城皇苑里会有家?那是普通百姓才能作的梦。
舆下车轮匆地一个颠簸,车舆震顿的嘈杂音律顿时盖过车内的低语,而卧桑,也索 性装作没听见他方才的话。
「殿下。」车舆缓缓停行,抵达啸月夫人府上时,离萧恭谨地打开车门。
「到了,咱们走吧。」卧桑准备下车时,不忘朝身后坐在原位八风吹下动的铁勒招 手。
铁勒淡拒,「我在这等就成了。」他有自知之明的,只要是听闻过他的战功或事迹 的人,都不会想见到他,怕他一出去,被吓着的人恐会比欢迎他的多。
卧桑皱皱眉,不容反对地一把将他给拖下来。
「等什么呀?跟我一道去。」他太缺乏与人来往交流了,再这样下去,他会把他的 性子给闷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