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见殿下……」迎上前来接驾的门房管事,在见到卧桑身畔的人时,结实骇了一 跳,「刺王?」这个扬威在外对朝有功,但也同样杀名颇具的皇子,怎会大驾光临?
在门房管事以及其它的家仆眼中,铁勒很明显地感受到自己不受欢迎的程度,这让 他原本就已紧拢的一双剑眉,也因此更加靠近眉心。
「夫人可在府内?」卧桑适时地开口,飞快地打散那些朝铁勒射去的不友善视线。
「回殿下,夫人访友去了。」门房管事恍然回过神热情款客,「来人,快迎殿下进 府,立刻派个人去通知夫人回府!」
「行了、行了,都别忙也别招呼了,我们只是来看十公主而已。」卧桑扬手打发他 ,伸手拉了拉铁勒,「走这边。」
铁勒不语地跟在老马识途的卧桑身后,令人眼花撩乱的富丽府景一一在他眼前掠过 ,随着卧桑在府内找人找了一回,却没有找到人后,他脚跟一转想要打道回府,但不死 心的卧桑却拉着他继续再找,直找至府后的花园去。
未到花园,清扬的笛音顺着东风悠然滑过他的耳际,铁勒听着听着,忍不住停下脚 步。
「是小妹吹的。」卧桑笑着回首看他,「长年在外,你很少与她见面是吧?」
「嗯。」上回他离京时,她不过才七、八岁而已,他对她的印象,也一直停留在那 个时期,在卧桑的带领下,继续走出穿堂、穿过假山,迎面而来的笛音没有歇断,铁勒 抬起头,在青葱翠绿的草地上见着两个女孩,一名正在荡秋千的红衣女孩,动作放恣随 性,在见着卧桑时危险地频挥着手,另一旁,坐在椅上接受乐官指导吹笛的白衣女孩, 见着他们的反应只是微微扬眉,随即又冷淡地把视线挪开。
「野的那个是沁悠,静的,是恋姬。」卧桑在他耳边大略地为他介绍。
铁勒的黑瞳里盛着错愕。他没料到,所见到的会是个快至年少的豆蔻,他原以为, 她还只是个身长不到他膝盖的孩子而已。
卧桑搔搔发,对恋姬方才的反应有些头痛。
「她又长大了不少。」一晃眼就又变了,她怎么愈变愈冷淡?才十岁出头的她,应 该是还不到女大十八变的年纪啊。
自卧桑的眼里、话里,铁勒可看得出卧桑对这个么妹满满的怜爱之情,这让他不自 觉地想要走开,想回避这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对于那个多年不见的小妹,长年在外的他 只觉得陌生,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卧桑匆地开口,「代我照顾她。」
他意外地回过眸来,不解地端视着卧桑脸上再正经不过的表情。
「我就她这么个亲妹子而已。」卧桑淡淡地补上。
「你还有七个皇弟。」虽然其它七人皆与他不同母,但也还是他的兄弟。
「只可惜那七个皇弟都离我离得很远。」他的笑声听来像是自嘲。「父皇常说,我 很自私,自私到对我的皇弟们都没什么兄弟情。」
铁勒挑挑眉,「自私那倒未必,你只是很忙。」若是离得远就算自私,那他不也成 了没手足情的同道中人?
「或许吧,但我与皇弟们皆疏远却是个事实。」每个皇弟见到他,不是怕他念,就 是怕挨刮,除了铁勒外,好象没什么人敢靠近他。
铁勒并不打算上当。「小妹这事,还是交给心细的老四或老五较妥当,我不懂得照 顾人。」要不是别有企图,卧桑怎会无端端的把这事交给他?
被识破了,这小于愈来愈精明了。
「慢。」卧桑慢条斯理地拉住转身要走的他,「为什么你总是站得远远的?」
「我不擅与人交际。」果然露馅了,就知道他别有目的。
「她是你妹子,自家人需要什么交际?」卧桑不满地伸出两指用力弹着他的额际。
铁勒不予置评,不着痕迹地拉起了一道与他们隔离的防线。
可是卧桑并不打算放过他。
「知道吗?你比我还不敢亲近自家人。」要是再不拉个家人到他的身边绊住他,只 怕流浪惯了的他,就像具鸟形纸鸢,一个不注意,他就将会飞向青苍外,再也回不来他 们的身边。
「不敢?」铁勒着实觉得这两字刺耳。
「可不是?」卧桑无法看穿他在怕些什么,「是西内娘娘不要你太亲近我们这些兄 弟吗?」他这个国务繁忙的太子,跟众兄弟不亲还说得过去,但铁勒怎么也跟他一个样 ?
「不是。」提及这个话题,他更加不想多谈。
卧桑坏坏地转了转眸心,一掌用力地拍在他肩上,「总之,那个丫头就交给你了, 我得先回宫见父皇和母后。离京这么久,也不知太极宫里又堆了多少国务等我回去处理 。」
「大哥……」他忙想推回去。
「你留下来陪她。」卧桑伸手指着他的鼻尖,对他摆出了太子的架子,「这是为兄 的命令。」
铁勒不满地僵锁着眉心,奸半天,才不甘地撇着嘴角。
「是。」强人所难,或许,这才是卧桑的本性。
目送他得逞远走后,铁勒转身看了看恋姬,见指导她吹笛的乐官一时之间还没有收 课的打算,他找了棵树靠站在树下等待,入侵眼帘的满园沁绿漾漾的春意,让他看了便 有些恼,索性闭上眼等待。
「二哥。」踩在草面上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朝他走近后,平淡的女音在他面前响起。
铁勒张开眼,头一回听她唤他,他有些听不惯。
她转首张望,「大哥人呢?」怎么来了一会就走?他甚至没和她说上半句话。
「他回宫了。」灿阳绿影犹在他的眼前跳动,试着集中黑眸里的视线,并在驱走了 过亮的光影后,他才真正看清她的模样。
她一点也不像卧桑。
发如黑玉肤白似雪,不笑的她,清淡冷艳,像株梅。在她身上,他怎么也找不着卧 桑的身影,若不是卧桑事先说了她是小妹,他会误以为,一身细致风情的她,是走失人 间之仙。
高挂天际的红日,一如多年沙场所窥无并二异,但此刻在这片高墙内,春光甚好, 不知人间何世,无忧也无愁。
她是适合在这地方生活的。
不知怎地,愈是看她,铁勒益发觉得……她淡漠的眼神有点像自己,而这感觉,拉 近了不少他刻意拉隔出来的距离。
「再吹一曲好吗?」当铁勒回过神来时,他听见本来还盘算着该找什么话题对她说 的自己,放软了声调这么向她开口,而在话一出口后,连他自己也有些讶异。
「二哥喜欢听?」恋姬微扬起黛眉,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悄悄出现在玉容 上。
他有点犹豫,不久,在她期待的水眸下朝她颔首。
「嗯。」应该会吧……他想,他会试着去喜欢的。
???????????????????????太子卧桑亲赴西戎与南蛮视察 关外形势三年后,天朝以北的北狄烽烟燃起,北狄外族兴兵侵入边城,圣上派遣定威将 军率神风大军远征,神风大军苦战年余北狄才稍息战火,战后,太子卧桑代圣上出巡北 狄,归来书表上谏,天朝以北边关需有大将派驻,以巩国境。
圣上答允了此谏,并要求卧桑推荐出适派的人选,而卧桑的首选,即是曾驻营北狄 多年的铁勒。
手中的圣谕,此刻握起来的感觉有些冰冷,一如众人看向他的眼神,和长久以来他 们对待他的态度。
下了朝的铁勒,一手紧握着方才在朝上接下的圣谕,步伐疾快地步出朝殿,殿廊上 的众臣,在见他走来时,纷纷收声下语噤若寒蝉,有默契地让出一条路让他通过。在走 至殿廊的僻静之处后,铁勒停住了脚步,脑中不断回想着,父皇在殿上应允卧桑的谏言 时,自高处俯睨他的目光。
在父皇洞悉的双目里,他清楚地明白,此次再将他远派北狄,美其名,是父皇倚重 他能征善战的能力,实际上,是父皇想藉此让他远离朝政核心。
功高震主、权大压主、才大欺主,是为人臣三大忌。
为了太子,也为了自己的天下,父皇,容不下他。
在他麾下伴随他征战多年的老军师,曾这么对他说过。一身光芒不亚于父皇与太子 卧桑的他,无论对这个国家再怎么有心,也断不能倾尽全力,否则总有天,他将会成为 天子眼中不除不快的心腹大患。
他没料到,这天竟来得这么快。
三年前自北狄被调派回京之时,他还曾想过,君臣父子一场,父皇未必会绝情至此 ,只是军师的话下无道理,他若要在朝中生存,那么他就非得稍减锋芒不可,他也知道 ,无论早晚,父皇都会看出他刻意隐蔽的实力。
因此这三年来,他一面不断寻找战场以扩大统驭的领地,并一步步地逐渐将西内大 明宫纳为已有;另一面,则在台面上继续与父皇虚与委蛇,为的就是想在父皇掌握的大 掌朝他探过来前,开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疆域,好挣得一片他可倚恃而外人不可动摇的 江山,否则,他迟早会落个被削势夺权的下场。
只是一壁提防着狡猾如狐的父皇,他却忘了要对侧眼旁观棋局的卧桑留神,在不知 不觉间,卧桑早已看穿了他的目的,并赶在父皇察觉前先一步动手,逼使他不得不放弃 这些年来在西戎以及国内的经营,奉旨远放至北狄,再次投入先前因他们而弃守的领域 中,回至原点重新来过。
一跤失足,顿失所有。
浴血沙场的大将,贾其余勇奋力拚搏,永远也不会是胜者,置身幕后的权力主宰者 ,才是最终获得甜美战果的赢家。
倘若这是不变的真理,那么这些年来的卖力卖命,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在父皇 与卧桑的眼中,他就只是个意图夺位的野心分子再无其它?
「老二。」下了朝后,就一直跟在他后头的卧桑打破廊上的宁静。
余愤仍在铁勒的眼中跃动,他忍敛下气息,缓身回眸。
「你不问我?」卧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忍抑的脸庞。
「问什么?」他刻意来追打哀兵的?
「举荐你的原因。」
铁勒冷笑,「清除异己,不就是父皇和你的一贯作风?」
怕他在北狄的势力坐大,便转移军权调他回京再改派去西戎:眼看西戎就将是他的 囊中物了,又赶紧将他调回京内闲置,现下他在京中羽翼将成,当然得快快再将他逐至 烽烟四起的边疆!
看来,在铁勒的眼中,他已成坏人了。
「好说。」卧桑爱笑不笑地扯扯嘴角,「但我的用意并不只是如此。」他不得不赶 在父皇之前开口,若是父皇擅自派用别人去北狄,他不放心,非得要北狄让铁勒能够一 手掌控,这样他才能安心。
「恕我无暇奉陪。」铁勒懒得理会他的理由是什么,长腿跨过他身旁就要走。
卧桑一握揪紧他的手臂,「你上哪去?」
「我与人有约。」他早就和恋姬约好了,只要他一下朝,他就过去听笛。
卧桑微瞇着锐眸,在他臂上的力道也加重了些。
「谁?」他竟有搁在心上的人?在京中,他不是素无挂碍的吗?
铁勒反感地皱眉,「何时起,你变得和老四一样多疑?」难道他就非得把自己摊在 卧桑面前,让卧桑查得一清二楚,这样卧桑才能对他安心点?
「我只是想知道你会在乎的人是谁而已。」能让铁勒在乎的人太重要了,他非得找 出来不可。
「我谁都不在乎。」臂膀被他握得有些发疼,铁勒稍一使劲就将他甩开。
「是吗?」卧桑不疾不徐地扬掌再度将他拦下。「我想,你应该会在乎我接下来要 说的这件事。」在他起程去北狄前,最好还是先把话挑明了,这样他也能够大抵有几分 谱。
他挑高了剑眉,「哪件事?」
「这回离京,我听说了某件很有趣的事。」卧桑拉来他的掌心,以指在上头写下了 四个字后,继续接道:「为了证实这件事,所以我才会耽搁了回来的时间。」
脸色蓦然剧变的铁勒收紧了拳,动作缓慢地迎向他眼底的精光。
他压低了嗓,嘶哑地问:「你知道多少?」他怎会知道?是谁泄漏出去的?
「够多了。」卧桑耸耸肩。
冷汗滑过他的额际,「父皇也知情了?」在他这种眼神下,他不得不怀疑,父皇就 是因为知情才刻意想将他逐出朝政。
「不,我并不打算告诉父皇。」出乎意外的,卧桑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落井下石,反 倒与他站在同一阵线上。
极度错愕间,铁勒怔怔地看着他自适的笑,在卧桑故意朝他眨了眨眼后,他有些意 会,下禁再次前前后后地思索起,卧桑会举荐他去北狄的用心。
不一会,恍然大悟的铁勒瞠大了眼眸。
「你……」卧桑竟然……要帮他对付父皇?
「我可以为你保守这个秘密,只是……」眼看他明白了,卧桑笑了笑,神秘地朝他 勾勾手指要他凑近。
他拧紧眉心,「有什么条件?」他就知道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我有两个条件。」卧桑朝他采出两指,「一是,你必须和我一样守口如瓶。二是 ,将来你得帮我一个忙。」
「将来?」他不急着勒索?
卧桑将目光看得很远,「我并不贪心,因此我不急着把筹码用光。」对于未来这个 未知数,他没有全然的把握,他必须为自己留个万全的后路。
「我答应你。」铁勒没有多加考虑,实际上,他也别无选择。
谈妥了条件后,一直没死心的卧桑再把先前的话题兜回来。
「老二,告诉我,你与谁有约?」
「小妹。」为了卧桑的托付,这三年来,他只要一有机会,就往啸月夫人的府上跑 ,即使偶有战事在外,只要他能回京,纵使停留的时间再短,他也不忘去看看她。
卧桑的脸色当下变得阴晴不定,不安在他的眼底四处流窜。
「别再去了。」
「你在防我什么?」他一怔,像被看穿似地忙架起防御的心网。
「很多。」卧桑撇开眼眸,一股寒意自心底直窜上来。
当年,他怎会想用亲人来拖住铁勒总是留不住的脚步?原本他还以为无论是谁,都 无法突破铁勒藩篱高筑的心房,谁也进不到里头占有一席之地,因此那时,他只是抱着 姑且一试的心态而已,可是手足这么多,他什么人不挑,怎会失策地用上小妹?
都怪他的一时兴起,事前他该想清楚的。
说他小人心度君子腹也好,说他是杞人之忧也罢,可是他就是觉得不安,或许是因 为总是孤僻独行的铁勒首次有了重视之人,又或许是因为,这些年下来……恋姬变得益 加焕采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