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里名声最响亮的酒馆,非“兰芝楼”莫属,高官政要、名流雅士,总要在初雪时分登楼饮一杯暖酒,去去寒意,也顺道赏一赏红灯映落雪的美景。
自金陵城而来的步关之,漫不轻心地摇晃着手中温温的美酒,一只眼落在楼外的白雪里,任满座为他而来的朋友畅饮。阔论,心绪飞得老远。
耳边的鼓噪声,分步关之冷硬的脸庞更显不耐,他本就不想来这儿赴什么飞雪宴,打算将自家各分店过冬的货品买齐,并把帐款收完之后,就直接受船扬帆返回金陵城,不巧却因这场飞雪而耽搁了,说是快则今晚,慢则得等至明晨才能出发。
他举杯走近木雕的窗沿,企图在灯热酒暖的气氛里,呼吸外头冷冽的空气来越走满胸的烦闷,楼下一只灯箱在霜白的雪地里格外耀眼,令他挑眉俯首细看。
一名自身子裹着厚实防冻大衣的老人,手执着红灯笼,张大了嘴,似乎对跪在他身边的女子吼些什么,但按内的人声鼎沸使他听不清楚,他不得不上前侧向窗栏。虽说没能将那老人的话声听得更仔细,但他却在楼下的烛火中看见了那名跪地的女子。
点点雪花打落在一身素在单薄的女子身上,她的一身雪白,使步关之分不清她是人还是雪中的幻影,楼高的距离令他看不清长相,索性抛下一桌酣然欲醉的宾客,下楼至楼前一睹究竟,以满足他的好高心。
当步关之在楼下找着了靠楼前的席位坐下后,他才发现,那名女子的衣裳单薄得似是夏衣,令她在天寒地冻中瑟瑟地打颤,一只纤细的手被冻红得放在双膝上。他不禁侧首,细看那双手的主人,那名女子冰雪般剔透的面容,柔顺的黛眉,灯火下乌亮的发丝、清澈似水的眼眸,在灯火下尽收眼底,他有些怔忡——她那小小的脸庞清丽似水。
当跪在地上的女子抬首,远远地望向他时,步关之隐约地看见了她眼眶中的泪水。
刹那间,他仿佛在她眼中见着了一道水流朝他滚滚而来,湍急地冲向他,令他载浮载沉无法动弹,周遭嘈杂沸腾的人声,在他耳际被那涌来的水流冲走了,第一次他如此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和许久不曾聆听过的心跳声。
心房的烽动犹未缓下,垂跪在地的素衣女子眼睫已缓缓垂下,两颗晶莹珠泪垂落至地面的积雪里消失无踪,一瞬间,在他眼前的水流纷纷散去,眼底只剩了远处那名似水做的女人。
他恍格地忆起,许久以前有人曾告诉他,女人是水做的。
他不由得记起另一个也似水做的女人,但那个女人是他生命里的一股急流,将他的心蚀得坑坑洞洞,怎么也抚不平,补不全,议他的胸中留下一个好大的伤口,日日夜夜抚心时仍会疼痛,使他怨怒难平,恨意难消。
步关之一言不发地紧盯着那名女子,她除了脸庞上偶尔落下几颗、目珠外,在身旁的老人的吼叫下,脸上并无特别的神情,像一朵褪尽颜色的花朵,静静地承受漫无霜雪的侵袭。
在楼上遍寻步关之不着的宋尔,找至楼下时,才发现他的大财主步关之正愣愣地坐在旁边的席上,目不转睛地直望门外。
深怕步关之会受了风寒,宋尔忙不迭地劝他上楼,“步爷,怎么坐这儿?上楼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步关之朝他摆摆手,眼神仍是在外头那名女子的身上打转,请不动人的宋尔也只好在一旁落坐。
当步关之听见楼外那名老人的口中似在漫为着某些不雅的话语时,兴致忽地上来。
他指着外头的一男一女转首问向宋尔。
“门外发生什么事?”
“幄,那是晴老头要卖女。”宋尔探头看之会儿。鄙夷地翻起白眼,口气充满不屑。
“为何要卖女?”步关之懒懒地把玩着十指问。
宋尔长叹了一口气,“您有所不知,那个晴老头好赌出了名,偏偏赌运差赌输了家产,不但宅子被封了,老大不中用的也没法谋份工作,还不出赌偿就押着闺女要卖去青楼拔银两,听闻他要卖女不是天两天的事了,只是没想到他会批这种大寒天押着闺女出来。”
步关之听了之后又回首看那名跪地的女子,见她冻红的只手渐显青紫,身子也打顾得厉害,可是无论那自老人怎么吼骂,她就是长跪在雪地上不起。
“可惜了,一个白白净净的黄花闺女。”看着外头如花似玉的姑娘,宋尔又是一声声长叹。
步关之忽然自席上站起,眼袖深奥难测地疾步走向外头。
“步爷?”宋尔不解地看步关之一步步踱向门边,在步关之就要走出门外时,他慌忙地扔下酒杯也跟着出去。
骂得几乎快倒嗓的晴脱,对跪在地上动也不肯动的女儿,气得七窍生烟,也不顾是否在大庭广众下因此出粮,终于撩起了厚厚的棉衣,不留情地狠推女儿一把。
被寒意冻得快没知觉的晴丝,没防备亲爹会有此举,身子硬是在力退下倒向覆雪的泥地,神智在接触到冰雪真实的冷意时稍稍回转,冻醒了她,也冻凉了她的一颗心,她吃力地撑起身子,紧咬着牙关再度在亲爹面前跪好以明心迹。
已经数不清这种日子有多久了,晴丝对充耳的骂声感到麻痹,心意却更坚定,为了家中清寒的日子,她可以忍受委屈,她可以逆来顺受,她可以为人缝衣裁裳,零工一件一件的做,供她的亲爹有银两再上睹扬赌上~把,但她就是不能容许出卖自己的身子,好让亲爹再度过着豪赌奢靡的日子,她的青春都已奉献在赌债之中了,她的人生不能如此,至少要保住所剩无几的自己。
“你去不去?”暗睨的吼声再一次地在她耳畔响起。
晴丝不言语,依然垂首如故。
“哑了?”暗肥又推了推她,她还是一迳地跪着,使得暗睨大火,一把揪起她的臂膀,“我已和王婆议好了价,今晚我非拿到那笔款予赎债不可。”
晴丝长跪不愿起,感觉薄薄的衣神被扯下了一大截,她抬起僵了的手指拾起地上的衣袖,为自己暴露在外的肌肤盖上,但在晴睨的拉扯之间,破碎的衣袖又被挥走并再被撕下整片袖子,她只好抱紧自己的双臂,将头垂得更低。
“起来,给我起来!”晴睨怎么拉也拉不动,气炸地跺脚,沙哑的嗓门更加拉大。
没有衣袖的遮掩,晴丝也不觉得手臂会特别冷,她抚着自己早已冻得没知觉的手臂,格然觉得倦怠不已,排山倒海的睡意跟随而来,令她再也无法支持,身于忍不住向前倾倒,无声地扑倒在雪地里。
“贱人……”肝火正旺的晴睨拉着她的发揪起她,恶声地逼向她的脸庞,“老子就是别了你的手脚也要拐你拿去换!”
睛丝勉强地睁开眼,缓缓地朝他摇摇头,双眼又不听话地想闭上。
“你找死……”晴睨扬起的手正要刮至她的脸庞,一双有力的手掌却紧紧扯住了他。
晴眼回头正要对坏他事的人开骂,出手制止的步关之举手一甩,将晴睨甩至雪地。看了看眼眸微张的晴丝一会儿后,二话不说地解下身上的大企,轻巧地覆在她身上。
突如其来的暖意,让浑身冰冷的晴丝极为不适,冻僵的每一寸肌肤有如遭蚁啃咬,又麻又痛的适应体温回升,她疼痛难忍的泪直直地从她眼眶坠下,让一旁的步关之不悦地蹩紧双眉。
“开个价。”步关之边看着晴丝,边心不在焉地对一身火气的晴睨开口。
“什……什么?”正想破口大骂的睛睨愣了一下。
“她值多少?”步关之在打量完地上的女人后,转身环着胸问这个要卖女儿的老人,决心在姑苏城再做一笔买卖。
“公子,你要买?”晴睨看他气宇轩昂的模样,不似平日在酒馆中见过的富家分子,也不像尺个腰缠万贯的富商。
“我买。
“你买得起吗?”晴睨撇着嘴间,势利地上上下下打量他一身。
“这些够不够?”步关之自油中随手抽出一张万两银票,拿至晴睨的面前。
“晴老头,你可别不识好歹,这位步爷乃是金陵城的紫冠商人步关之。”跟在一旁的宋尔,忍不住对这个不识富中首富的晴脱开口,要他别狗眼看人低。
“紫冠商人?”本环看不清银票上写了多少数目的晴睨,在听见那个响遍大江南北的名号之后,眼睛亮了起来,忙不迭地握住眼前的银票,一遍又一遍地读着。
“够不够?”专注在买卖上的步关之有耐性地再问一次,“够‘…”晴睨的两眼早被银票上的数目给夺去了心神,两手紧握着银票,不住地对步关之点头。
“你最好点清楚。”步关之又淡淡地提醒他。
“点清了,小人再清楚不过。”晴睨频点头,作梦也想不到一个女儿能够卖到如此天价。
“如此一来,咱们的买卖是否银货两讫?
“是、是……”睛睨睁亮了眼虚声地应着,对这个出手万两的紫冠商人另有念头。
步关之一手指向晴丝,“既是银货两讫,往后她便是我的人,你父女自此互不相干。”
“那个……”贪念顿起的晴睨,还想再从步关之身上多捞点油水,但早已议好了价钱的步关之不疾不徐地打断他。
步关之眯细了眼,“别想再向我开第二回价,也休想将她从我手里要回再抬债。”
“当然、当然……”破识破的晴睨,只好点头称是,恨自己刚才怎么答应得那么快,早知道就从这个男人的身上再多捞一些。
“叫他马上离开我的视线。”步关之扬手对身后的宋尔吩咐,做完了买卖之后,他只想先看看他买了什么样的商品。
宋尔在步关之的指示下,赶紧听命地拉着晴服走开,深怕走得太慢会得罪了步关之,要是得罪了他,往后他们宋家就别想在姑苏做买卖了。
步关之在闲杂人等走后,徐徐地在晴丝的面前蹲下,将她困顿的身子自雪里扶起坐正,并帮她把身上的大衣裹紧,免得她冻过了头染上一场病。
“告诉我……”晴丝又难受又喘气地拨开他的双手,“你买我的理由?”
“你是我来姑苏顺道买的一件货物。”
货物?晴丝睁开眼看他,读完他漠然的表情之后,将身上他刚才为她穿好的大衣脱下并掷还给他,步关之无所谓地看着她的举动,表情依然没变。
“我是人,而你以货论之?”再度感受寒冷的晴丝身子抖了折,向他扬首。
步关之懒懒一笑,“人与货并无不同,只要有银两,便能买也能卖,就像你爹刚才将你卖给了我。”
“买我有何用处?”晴丝别过脸,不去看他商人般的脸庞,对他的话也觉得刺耳和心痛。
“私用。
晴丝含泪摇首,“这与我爹欲将我卖至青楼何异?”虽不知价格是否不同,但还不都是一样的下场?
“当然不同。”步关之只手转过她的脸庞,“你不需倚门卖笑,你将会有锦衣玉食的生活,或者,会有一段良缘度下半生。”
晴丝愈听愈觉得荒唐可笑,泪水不自觉地淌落面颊,她从小至今的生活只求温饱而已,如今被当成货品交易之后,这个男人要给她此生不敢有的奢望?
她挪开他的手奖得凄然,“蓬门之女,哪能有此际遇?”她不信,这世上哪有花了银两而不求任何东西的人?还说要给她不可能的生活,若是哄她,他的谎言也太不高明了。
“我就是你的际遇,因为我,你的一切将再也不同。”步关之双手捧住她的脸庞,逼她看向自己,字字铿锵的将话打进她的心底。
面对他炯炯的目光,晴丝怔住了,觉得他说的话好其实却又恍然若梦,令她在信与不信之间不停摇摆,“叫什么名字?”她顺着面庞滑下的泪水令步关之非常不悦,他收回碰触她的双掌,盯着她游移的眸子间。
她缓缓启口,“晴丝。”
情丝?
步关之眼底闪过一丝许然,为她的名、为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觉得她真像是一缕动人心弦的情丝。
他猛然甩着头,把莫名的感觉逐出脑海,听见脑中回响着一阵又一阵的警语,让他立刻清醒,将从见她第一眼起和刚刚产生的悸动全都排除在外。
“睛丝。”他拾起地上沾了雪花的大衣覆在她身上,语气冷淡地向她说明,“我会差人定期送些银两给你爹并看顾他,保证他在把身上银两挥霍光时不会饿死街头,今后你将不必为你爹的事忧心,只要你爹在世一日,我便会代你尽孝道一日,而且我还可以给你一个心愿,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但唯一的条件是,这一生你得任我处置。”
“任你处置?”晴丝没有讶异,只是咬着唇,为他的话替自己感到忧伤。
“别担心我会苛待你,我不会随意安排一个不幸的人生给你,可是一旦我给,你就得还。”步关之在向她保证时,仍不改生意人本色地向她斤斤计较他该得的利益。
“你为我尽孝道就是要我报恩?”晴丝若有所情地问,心底也知道天底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事,可是他还的定义却冠冕堂皇,卖给了他,她将不必再为她爹的晚年操心,还可以得到一个新的生活,可是她失去的也更多。
步关之颇满意于她的聪颖,“对,你得照我的话来还我。”
晴丝的眼眸黯淡了下来,觉得他的话比雪夜的霜雪还冻人,而她却没有退身的余地,已被他买至他的掌心里,就像他所说的任他处置,毕竟给了她爹大把银子的人是他,将她在被卖至青楼之前救走的人也是他,不知为什么,积蓄在眼眶中的泪水,在他面前,格外想夺门而出。
步关之以为她不语就是默许,他转头对早已办完事的宋尔道:“宋兄,通知我的手下备船,我要今夜起程回金陵。”
“今夜?”宋尔对他的此举吓了一跳,“可是,这天气…步爷,您多留两日再走也不迟。”这种寒夜不待在温暖的酒馆里,反而要赶回金陵?
“我说今夜起程。”步关之慢条斯理地再重复一回,命令的语气不容转园。
“是……”宋尔被他吓得咽了咽口水,赶紧去办他吩咐的事。
“起来,我们得走了。”步关之回头交代在雪地里已呆坐许久的晴丝后,自行先站起,却没见她也跟着站起。
“我站不起来……”晴丝按着早就不听使唤的双腿。每每一移动,就觉得双腿疼痛不堪,眼泪又一颗颗坠下。
看着她的眼泪,步关之恼火地一把将她抱起,在抱起她之后,他的眉头又不悦地锁紧,感觉到她身子止不住的颤抖,他又将她塞进怀里密密地环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