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噬听了,血红的嘴咧出一抹凉笑,“正愁找不到你。”
“找我做什么?”心底大概有谱的嘲风,边问边护着身后的赵碧往后退。
无妄笑意浅浅地将十指按得喀喀作响,环首四顾了一会后,徐徐朝他挪动脚步。
“只是有一点公事。”奉鬼后之命,他们来到人间后,头一件事就是得除掉人间的守门人嘲风兽,好为往后阴间大举派出的阴差开路。
赶在他们动手前,嘲风不得不紧急声明,“我已经不是檐上瑞兽了。”
“无妨。”无妄无所谓地耸耸肩,一旁的无噬则是拿下了肩上所扛的镰刀。
眼看着对方蓄势待发,且无转圜余地,情急之下,嘲风忙想拉个帮手出来为他帮衬助势,可没想到,屈指一算后,竟发现事先得到风声的土地公和城隍爷全都为避六阴差逃难去了,一时之间,他无伴可恃,只能选择单独面对,虽说即使是在这势单力孤的景况下,他自信有法子打发走这两尊麻烦人物,可要命的是,一旦在这里出手,他不是人是兽的这个事实,恐就将遭到揭穿。
一时之间,如何拿捏掌控局势皆不定,然而就在他左右为难的这个当口,跃跃欲试的无噬,手中的金镰已划破空气镰劲直割而来,嘲风怔了一会,忙拉着身后的赵碧山偏身闪过,但却没躲过身为后至者的无妄手中阴阳扇的威力。
一缕鲜血自颊上划破的口子丝丝溜了下来,努力沉住气的嘲风,四下打量了处在雾中的民家一会,再把双眼定在躲藏在他身后打颤的赵碧山身上。
“怎么,你的神法呢?”无妄意外地扬手止势,“不会是有了人,后就忘光了吧?”
不愿吓坏街坊邻居的嘲风,也不知此刻自己一壁地退让和周全,是否能换来些什么,就在他为是否该自保左右游移不定时,爷爷慈祥的面容和喜乐病榻上的模样,忽地滑过他的脑海,他顿时将掌心用力一握。
这座城镇,是喜乐所居住的城镇,是喜乐自小到大生长的地方,处处都可见她所有的回忆与眷恋,若是在她病好后发现她的记忆一夕之间全毁,她会怎么想?而他,好不容易才融人了这里的生活,与这里的人们有了感情,他又怎能置之不理袖手旁观?
这些日子来,那些徘徊在他心坎上的疑虑,忽地如雨过天赢,清楚地映在他的脑中。
原本,他认为不去守护不是他的错,但自失去爷爷后,他则地将所有错责都揽至自己的肩上,甚想恢复往昔,让自己再次肩起人间的重任,可是现在,他虽再次有了渴望能够守护的力量,要的却不再多,他仔细地看清了他原本看不清的心意,其实他并不想兼顾天下人,他也没那种大爱,他只想守护一个人,对他来说,一个人,就很够了。
嘲风不发一语地扬起衣衫,将身后的赵碧山纳在衣下保护着,随后仰起头面向苍天,呼风唤云,不若片刻,又急又猛的骤雨来,豆大的雨点无情地袭落在身上,击打得令人身体发肤都觉得疼痛。
见他真人露相,无妄这才想起了他的身份,虽说他已不再是尊泥塑有了身,但在千年前,他是不阴阳两界掌管,乘风御云的神龙之子。
密雨中,嘲风紧抱双拳气聚于田,在无妄再次发起攻击之前张大了嘴,鼓起全身之劲,强力啸吼,大大震退他们两人不消说,还逼得他们退势难止,不约而同地两手掩心护住元神,其吼势甚至还震倒了些许两旁民家的屋檐。
“有意思。”好不容易才护住心脉的六阴。
“别乱动我们神界的兽!”朗朗震音,却在这时自上方的天顶传来。
听见耳熟的声音后,正准备伸展一下手脚的嘲风心霎时皱起来。
“他,他们。。。”偷偷掀开衣衫,惊见又有两名身份不详的男子,身子打抖地赵碧山,揪紧了嘲风。
“闭上嘴别出声。”嘲风不客气地一拳敲他也头上消音,再次把他塞至身后。
“啧,冤家路窄。”无妄一把合起扇面。“别等他们连成一气,打啊!”
无噬甚是惋惜地瞧了嘲风一眼,在无妄挪动脚步遁向暗处时,随着跟上。
站在天乾.地坤两名天将的身后,嘲风目斜视地盯审着他们身上雨丝润泽过的金甲战袍,心底很清楚,今日他们会突然出现不是特意前来为他出头,他们不过是要在维护住神界的颜面,想顺道将他一并带回,面对此遇,他不打算逃,他知道,如往后他想要留在人间,那么他就得彻底解决与神界纠缠的是是非非。
“随我们去皇城。”不出嘲风所料,天乾在打发走无妄、无噬之后,立即转过身来反目相向。
“我要守在这。”已有心理准备的他不改其志。
天乾沉着声,一脸肃色,“你得去保住那个皇帝的命。”若要守住人间,当务之急就是得先守住人民支柱的皇帝,一旦失了皇帝,恐怕人间的秩序将会因此大乱。
他哼了哼,“那家伙的命是长是短我管不着。”皇城里有着法力无边的皇甫迟在,再怎么紧急也轮不到他这只兽出面,光是皇甫迟那对师徒就够瞧的了。
聆听着他的字字句句,着实觉得刺耳的地坤,难掩脾气地将锐目扫射向他。
“别以为你多了三百年的道行就能随心所欲,你不过只是个看门的。”不过就是吃了三名天将而已,何时他的气焰变得这么高来着?
“别忘了我还有千年的道行。”他阴恻一笑,“真要硬拼,鹿死谁手还很难预料。”被座上佛的烟火熏了千年,他又不是被熏假的。
受他一激,地坤恼怒地眯着眼,一点也不介意与嘲风干戈相向,然而不想再多一事的天乾却一把按住他的肩。示意地朝他摇首。
“走吧,不值得为他大费周章。”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先去把那两名跑了的阴差追回来再说。
“但他……”
“灶君说他自甘堕落宁沦为人,他蹲不回檐上了。”就算是把他绑回檐上好了,他也不可能不会再有一次的叛逃,再怎么强求也没用。
地坤不屑地自鼻尖蹭出两字:“叛徒。”
嘲风根本就不在乎,“只要不是与你们同一挂的就好。”与其继续留在他们的掌管下遭受指使,他乐意来到人间当个叛徒。
云雨浓雾转瞬间烟消云散,不留一丝痕迹,熟悉的灿阳再度重临大地,若不是还有些晶澈的雨珠悬于檐上,还真看不出方才曾发生过什么事。
“喂,回神。”两名神将的前脚方走,嘲风下一刻便回首将仰首目望他们离去的赵碧山的下巴拉下。
“他们……”赵碧山一头雾水地指者天际。
“嗯?”
“他们在说什么叛徒?”听他们之间的言谈,那两个人好像认识嘲风很久似的,就不知……
嘲风配合地伸手指了指天顶,“上面的叛徒。”
赵碧山哑然无言地张大了嘴直直瞪视着他,久久都没法合上。
“还想向我抽税吗?”记仇的目光转睨至他的身上,对于此事还是耿耿于怀。
他讷讷地摇着头,“不敢了……”见过这种大场面后,谁还记得那种小事啊?
嘲风满意地翘高了嘴角,拍拍衣袖回过身走至方才的阶上,弯身小心地一手端着已凉的鸡汤,一手拿稳装满饭菜的大碗
“你到底是谁?”满心装载了过多好奇的赵碧山,在他挪动步伐朝街尾走去时,忍不住出声叫住他。
嘲风顿了顿,半晌,微微侧过头来,字字清晰地告诉他。
“我是住在街尾土地公庙里的嘲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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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际很干,自梦里醒来的喜乐舔了舔唇瓣。
夜色静谴,只隐约听见烛蕊燃烧的微弱声响,她缓缓在榻上转过身来,想伸手去取搁在一旁盛了清水的水碗,方睁开眼看清,一道影子遮去了灿耀的烛光。
背对着她面向门外的嘲风,此刻坐在不远处,烛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好长,静看着他幽暗的背影,在这狭小的庙院里,仿佛像是想撑起一片天地。
想起这已不是头一回见他这般看顾守护,微弱的轻叹自她唇边逸出,几不可闻,但嘲风的身子却动了动,想是听见了。
“你怎又没睡?”在他转过身来时,她微眯着眼适应烛火映入眼帘的亮度。
“我习惯了。”嘲风伸手将她身上那床向人借来的被子盖紧了些。
“怎么习惯的?”她由他将自己的两手摆进被子里,在他倾身靠向她时张大了眼,微微挪动着身躯,好将他那张因烛焰飘摇不定,而显得时而明暗交织的脸看清。
他伸手拂开散落在她额上的一绺发,“以前我蹲在檐上时,夜夜就是这么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过。”
那是久远以前,可方来到人间时的他不是这样的。
喜乐默不作声地将他的话兜在心头盘想,就着烛光,他的轮廓看起来更加深邃了,阴暗的那一面,很陌生,像是没见过似的,火光衬亮的那一面,看来有些坚毅、有些谨慎细心,不久前还一脸孩子气的嘲风,不知不觉间,在茫茫人海中消失了,这让她心头沉甸甸的,像是失去了什么。
“你是不是……在防什么?”她沉吟地问,将手探出被外拉住欲转身的他。
“我在保护你。”嘲风拍拍她的手背,想将它放回去,可是她却紧紧一握不肯放开。
“为什么要保护我?”日日要她有人作伴,夜夜由他不睡不息地守着,他究竟是在害怕些什么,抑或他在防范着什么人?
烛光的艳色映在他那双清亮的瞳里,带了点闪烁,也添了点浅金色的红光。
他音调沉沉,“因为我不要你也跟着爷爷一块走。”举目无亲的他,只剩下她了,因此只要可能,他便要竭力将她守住。
半晌,她松开他的手,沿着他的手臂一路攀上,来到他的面颊,他立即偎向她的手心。
“舍不得我了?”她的笑音里带了点宠溺。
“很舍不得。”学不会拐弯抹角的他也老实的招认,还侧首偷吻了一下她的掌心。
双唇透过来的温煦热意,顺着她的血脉,一路蜿蜒地回流至她的心坎上,她讷讷地收回掌心,眼眸流窜不定地瞧着他。
“你醒了正好,起来喝药。”嘲风见她似是没有睡意,小心地将她搀起靠坐好,为她将被子盖至胸腹间后,转身将远处矮炉上温看的药盅取下。
随着盘整被揭开,浮荡冉冉的药香顿时四溢,芳香的药味逼退了一室的气息,飘扬至她的鼻梢;整副身躯也因此暖和了起来,看着他熟练的斟药姿态,记忆中的他逐渐在她脑海里变得模糊,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不再让她牵肠挂肚,相反地,他变得令人心安。
每日来,各家大娘总会在她的榻前,说着一些对嘲风种种赞许之词,听在她耳里,她虽是喜悦溢于言表,可总觉得嘲风离她愈来愈远,他再也不像韧时那般喜欢挨在她的身旁,也不会在欢喜或难过时搂抱着她,他好像偷偷成熟了,自她眼中的孩子一跃成为男人,拉开了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也让她心中隐密的一角,在缺失了某种东西后,又被密密填补了些令她措手不及的东西。
嗅着令人觉得昏沉沉的药草味,许多不解的疑惑徘徊在她的脑际。
“这是哪来的药?”上回他不是说他把攒下的钱全都拿去买新的药盅盅了吗?而且他抵死不肯上救济贫民的济德堂抓药,若是他到别处买药,少说也要花上两三倍的价钱。
“这是我自个儿找来的药草,它很安全,能助你早日恢复元气。”将药汁盛好后,他试了试药温,再小心地拿至她的面前。
她伸手接过,低首看着手里的药碗,迎面拂上一阵他喜爱的桂花糖的香气。这些天看他蹲在角落里东撮西撮着什么东西进药盅里,原来就是他在撮药。
“你知道哪些药草对我有用吗?”她不得不怀疑,尤其他这个大外行,先前对这方面的知识可是一点也没有。
嘲风得意地扬起下颔,“我有看书。”还好山神塞给他的那一堆书里,有几本是能派上用场的。
层层的不安浮上她的心头,“慢着,你是怎么辨认药草的?”
“一根一根的吃。”他老老实实地全盘托出,“神农氏就是这么做的。”
血色在喜乐的脸上急速褪去,“你会吃坏肚子!”
“不会,吃不坏的。”嘲风笑笑地拍着肚皮向她保证。
她都忘了他有个无人能敌的铁胃,可就算是这样,他也不需身体力行到这种程度呀,而且白日里他找来的工作已经够繁重了,夜里他又要看着她,他是哪来的余暇去为她上山探药?就算他具有副铁打的身子,但这样下去他真不会把自个儿累死吗?
在她纠结着眉心时,他柔声地催促,“快喝吧。”
喜乐沉默了许久,考虑了很久才开口。
“嘲风,你可以去找胡大夫帮忙的。”明知他对胡思遥怀有某种程度的敌意,但看在他如此劳累的份上,她还是想劝他一劝。“叶家大娘同我说过,胡大夫听说我病了很着急,想上门来为我看看。”
他敛去了笑意,“我不喜欢他。”
她现实地说明,“他可以为我治病。”始终找不出他讨厌胡思遥的原因,可他实不该为了一己好恶而拒绝胡思遥的善心。
“不一定。”嘲风眸光一闪,目中光彩暗敛。
“什么意思?”他拉着她的双臂环上他的肩。
“你愿当我的家人吗?”半响后,嘲风捧着她的两颊轻声地问。
她的跟眸闪了闪,带着笑意,“我们不一直都是吗?”
“说得也是。”他心满意足地将她揽进怀中,感觉方才她舌尖存留的桂花香,淡淡地充郁了他的口鼻之间。
“我不想说谎。”他伸手轻抚着她的脸颊,决意将渐知的秘密藏在心底。“我不想欺骗人,更不想欺骗你,因此我不能告诉你。”
喜乐不明白,只能猜测着,“说了会伤我的心吗?”
“可能会。”以他目前所知的一切,当胡思遥背后的真相遭揭后,恐怕她将不只是失望而已。
望着他深深为自己担忧的眼眸,她自嘲地笑着,“那暂时还是不要说好了,等我有体力一点,我才有办法接受打击。”
“喜乐。”将她的失落看在眼底的嘲风,在她低首喝着药时轻轻唤她。
“嗯?”她边喝边应着,口中的药汁出乎意料的顺口,带着淡淡的桂花香,虽说是药,却尝不到半点苦涩。
“我不会让你受到半点委屈的。”待她喝完后,他以袖拭着她唇角的药渍,泛在她耳边的话语,其中的固执坚定,是她从没听过的。
喜乐怔了怔,微微一笑,“没有人会委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