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刚才说什么?六阴差?”隐约只听到一半的轩辕岳紧紧揪着他,“他们也来了?”他们口中的六阴差,不会是鬼后所派出的那六位镇守阴界的大将吧?
受他一击已翻眼晕过去的鬼差,在他用劲摇撼下又清醒过来但却倔着口怎么也不肯说。
轩辕岳震声大喝,指尖紧紧掐进他的颈里,“说!”
“已经……上路了……”禁不起这等疼痛的鬼差,孱喘地吐着一口接一口的黑血,断断续续地把话吐出口。
甚为震惊的轩辕岳松开了他,不置信地张大了双眼。
六阴差已经来人间了?难道鬼后暗缈真将如她所誓,要以三千人间之子血祭暗响?倘若这是真的,那人间岂不是将有一扬浩劫?
低低的呻吟声拉回了他的神智,低头一看,未死的鬼差们正竭力地想爬离檐上;他将十指交握猛力一握,刹那间就让奄奄一息的鬼差们全都魂飞魄散化为乌有,夜风一吹,带着血腥味的森凉冥意,便四处飞散在风里。
指尖还滴着缕缕黑血,气息渐缓的轩辕岳仰起头,环首四顾着沐浴在月光下的城市,那份自天火发生起就充满了心头的不安感再次地缓缓爬上了他的心版。
少了为凡间镇守除厄的嘲风兽,不要说整座皇城岌岌可危,就连人间也将难幸免于难,他若是不及时找回嘲风兽,那么今年的春季,不只将会是野火燎原的一季,还会是鬼魅四窜的一季。
第三章
是火的味道。
睡得很不安稳的嘲风,浅寐中,焦焚燃烧的气味隐约飘掠过他的鼻尖,分辨出那是什么味道后,他倏然睁开双眼,一骨碌地自地上的草席跃起,戒备地蹲屈着双腿、拱身仰首,俨然一副严阵以待的备战姿势。
破庙内安安静静的,偶尔传来一阵阵庙爷爷的打鼾声,睡在庙里内院的喜乐依旧安睡着,四下探看,除了门外泛着微红的天色有些古怪外,夜色如昔。
愈看愈觉得外头天色不对劲的嘲风,轻手轻脚地起身步出庙外,提气跃至庙檐上扬首四眺,在他顶上的天际,月儿十五,圆润莹亮,但色泽却血艳鲜红得慑人,他皱了皱眉,踮高了双脚眺向远方后,随即知晓了他会夜半惊醒的由来。出事了。
由远方隐隐的火光可看出,某地正遭火焚之劫,风中零零飘散过来的火星味,隐约透露着某种令他熟悉不已的气味,而这份气味,在勾撩起他某种想念的记忆时,也在脑海里提醒着他,久远以前被他镇封在人间之外的祝融,又再次跨越了人间的界限。
心下有股直想赶至受火劫之苦的现场镇退祝融肆虐的冲动,可就在他正想身随意动准备提起脚步之时,他又愕然止住脚步,猛然想、起自己已不再是固守檐上的守护神兽,现在的他,不是神差.不是嘲风兽,他的名字唤作嘲风,只是居住在凡间的一个凡人面巳。
怔住脚步的他,寂然呆立在檐上,怅然的感觉兜头朝他罩下,在那一瞬间,他不知自己是若有所失,还是因此而松了口气。
默然无言的他抬起自己的双手,仔仔细细地看着它,十指可张可握,只要伸手探向天际,月光可从指隙间轻轻筛漏;而这副身躯轻盈可自在由他行动,不必再受限于庙攘一角;除了人身之外,他还有了一张七彩兽面以外的脸庞。这些,皆是他从前不曾有过的,也是他一直所渴望的,若是要他抛弃目前所拥有,再当回以往蹲踞在檐上的嘲风兽,他办不到。
可是他无法否认心头还是有份难以言喻的失落感,一直以来,他就是将责任扛在肩头上蹲踞着的,一下子要他摆脱这份浓重责任感,还真不是说放就能放,他总是要一再地告诉自己,他已经脱离檐上之兽的身份了,反正他这个守护的位子,神界迟早会找到帮手来取代,他又何需再和从前一样去为那些凡人的安危担心?目前的地只要坚守他的选择,安安分分地当个人间之人,不需再去为了那些责任感为人间日夜烦心。
稍稍拉回眺望远处的双眼,将目光挪至小庙不远处的大街小巷后,嘲风在檐上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寂静的大街在月光下的每一份光景。
来到人间的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这是他目前对人间最大的感想。初到人间之时,他是个待在门缝外看门道的门外汉,他不知人间不是如他想像中那么简单的,自从有了个领他入门的喜乐后,他逐渐对人间和人生开始改观。
每天,喜乐会对他说很多话,对他说那些有关于人间的琐事,听她说,人生是一趟又甜又苦又酸又辣的旅程,问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滋味,她答,因为这一生会遇见很多人,会发生许多不在预料内的事。
他听得都神往了。
失去希望后,他又有了一个新的“想像”可以揣捧在怀抱里。
但人间比他想像的还要复杂,真要体会人生,还得一步步慢慢来,因为,在人世间有太多太多的人,太多不同的人心和面貌,无法一统也无法一概而论,更找不出个模式或是规矩来,他若真想明白,还得一一的去见识过。
日日跟在喜乐的身后,他见识到了许多不曾在檐上看过的人等;他曾跟着喜乐走过商家小贩林立的货街,看着来自大江南北的商人们杂聚在街上,拉大了嗓音、叫红了脖子地一声声招徕着顾客,在他们之中,有高有矮,有着异于平时所见之人的轮廓,还操着不同的语言或口音,虽然他们的外观看起来截然不同,但脸上的笑容却是相同的,都是充满了阳光和活力,让人看了不知不觉地被感染了朝气蓬勃的感觉。
他也曾在前去乞食时不经意走过满是红袖招的花街,他记得那条空气中漾满了花粉和胭脂香气的大街,家家户户的门里楼上,一个个艳丽又妖娆的女子,迎风吟唱着挑逗慵懒曲调,她们的眼特别媚,水汪汪的,像一潭潭流荡的水泽似的,套句经过路人所说的话,这叫烟视媚行,但他只觉得她们像是一朵朵垂着颈子有气无力的花儿,必须倚着墙才能站立。
愈是看得多,他愈是发现每件人事物,因为人心的缘故,在每个人眼中的评价皆不尽相同,他因此而无法克制地喜欢上人间,他不想离开这个对他来说,每一天都充满新鲜好奇的花花世界,因为他总是认为自己更了解人间一分时,却又觉得自己更懵懂了些;当他认为他看清楚了所谓人生时,可层层团团的疑惑,又会像云朵笼罩住他。这个人间,随时在变,时时刻刻都有着它不同的样貌,若是之前他会以桂花糖来形容它,那么,现在他会以百味杂陈来大略统述。
它像个密密麻麻塞满了宝物的百宝箱,令人眼花撩乱、目不暇给,他想,他可能得花上无数的时间才能将它看尽。
细微的声响忽地传至他敏锐的耳里,他怔了怔,连忙竖起双耳倾听,他听见了许许多多隐匿在风中的足音,当他站起身眺向音源,意外地发现了在月下,许多鬼差正绕过了他所处的这座城镇,朝另一座比这里大的城镇前行中。
夜风习习,留神细听的话,便可听见鬼魅们在风中低吟地传唱着,杀子一人,还子三千。
他是听说过阴界殿下暗响遭皇甫迟剜心祭天之事,也听说过鬼后立誓复仇,但,那又如何?而今他的职责已不在,阴间的鬼差们是否会依鬼后之命来人间索命报仇,那些都已不是他能在乎之事了。
“嘲风?”喜乐带着睡意的声音自檐底下传来,打破了一夜的幽静。
嘲风收回了纷乱的思绪,回过神低首看着站在下方仰望着他的喜乐,看她找来了一座梯子搭上屋檐,一步步地拾阶爬上庙檐来。
“三更半夜你在看什么?”她小心地爬至他的身边坐下,颇好奇他大半夜的不睡,上房顶来做什么。
他想了很久,“我饿了。”
又饿?临睡前他不是才从庙爷爷那边拿了颗馒头来啃吗?
“我只剩两颗梅干。”她轻声长叹,在袖里摸索了一会,递了颗今天讨到的梅干给他。“喏,一人一颗。”
嘲风随即面色一改,眉开眼笑地挨在她的身旁坐下,两指拈来。梅干后就张开了招牌大嘴想往嘴里送。
“不是用吞的。”摸透他习性的喜乐,扬起手轻敲着他的额际指正,耐心地指导他正确的食用方式,“含着,别吞也别去嚼它。”
“酸酸的。”照她的话去做后,他皱紧了一张脸。
“吃了可以生津,也可以治胀气助消化。”她轻轻拍抚着整个人都缩成一团的他,顺抚着他的背脊直至他适应那股沁颊的酸味。
“我没有胀气。”愈吃愈觉得新鲜的嘲风,边说边咬起梅肉。
她百分百同意,“当然。”连木鱼、碗公都可以啃了,他哪有可能会消化不良?
“好吃。”吃出个中滋味后,他再度漾开了爽朗的笑容。
“你何时要走?”喜乐一手撑着面颊,偏首看着他孩子气的笑颜。
“不知道。”一时半刻间,他并没有离开的打算。
“可不可以大概订个日期给我?”虽然几日相处下来,她是有点舍不得他这种只要吃到东西后,就会露出呆呆傻傻的笑容,可是她也必须得考量到某些现实的问题。
“你急着赶我走?”他有些伤心地瞅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转瞬间消失无踪。
“我快被你吃垮了。”她说得十分感慨。多亏这名大食客,现在她是每天几乎都泡在大街上工作,自小到大,她从没要饭要得如此辛苦过。嘲风忙不迭地向她示诚,“我并没有吃很多,我有克制了。”换作从前的话,他连一整头山猪都可以直接吞下腹,哪会像现在一样乖乖的以碗来克制食量?
“是啊,你只是一口也不分给我。”托他之福,她每天要来的饭全都让给他,而她自己则靠庙爷爷好心的救济她。
他马上作出决定,“明天起分你一半。”
“明天起你离开这里如何?”治标不能治本哪。
“可是我喜欢你的手指头,我不离开你好不好?”他依依不舍地拉起她的小手,很留恋地看着时常啃咬的美丽小指。
喜乐听得头痛万分,“你少喜欢我一点好不好?”每次说不通他就摆出一副小孩子的赖皮模样,而她偏偏又是个超级心软的女人,喷,这只兽专会找她的罩门。
“你是我来到人间第一个喜欢的人。”她和燕吹笛他们不一样,不舍把他给踢下山,反而好心的每天止他的饿,还让他渐渐认识了人间。
只可惜,喜乐听了并没有因此而心花怒放,或是心头暖洋洋的,依她看,只要是谁给他吃的,恐怕他谁都会喜欢。
她幽幽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不想家吗?”离家这么久,他总会思念他的家人吧?
“不想。”他毫不犹豫地应着,脸上的神情显得很僵硬。
“你家人待你不好吗?”听他答得那么快、那么不留情,喜乐霎时被他勾出一箩筐的担心。
他沉默了很久,两手十指紧紧交握着,不一会又松开,像是找不倒一个可以令他安定的姿势,她的眉心跟随着他的动作,时而舒展、时而紧绷,如同飘萍起伏不定。
“我没有家人。”就在喜乐以为他不会开口对她说时,他寂寞的话音,悄悄逸进夜晚伴着花香味的空气里。
“你不是有八个兄弟?”若他真是神兽,她也没记错传说的话,那么不是龙生九于吗?其他的八子呢?
他落寞地摇着头,“我有千年没见过他们了。”
长久以来,他就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在他因漫长无边的生命而备感孤寂之时,没人陪他解闷说笑话,也没有人会和他同处于同一座檐上陪陪他,当然,没有人关心他,也不会有人在乎他,他只是座雕像,一座在人们眼中没有喜怒哀乐的兽形雕像,人们除了在朝他祈愿之外,自是不会贴进他的心房,问他到底需要些什么?
自他有记忆以来,他的世界,便一直是座孤城,一座,无法托诉,无人聆听心衷的寂寞堡垒。
“就……就当我没问吧。”见他整个人都弯下了身子,眼中写满了委屈之情,喜乐忙拍抚着他,“不愉快的事,就把它给忘了,不要想太多。”他羡慕地看着她,“庙爷爷是你的家人吗?”
“不是。”她笑了笑,“他是这里的庙祝,大概在我十岁的时候,他收养了我,自此以后我就把他视为自己的亲人。”
“这座庙怎么这么破败?”嘲风点了点头,转头四顾了一会,把哽在他心头很久的疑问一进问出。
说到这一点,就轮到喜乐开始喟叹。
“近年来,时局不是很稳定,因此百姓们更是仰赖神明上苍。”她垂下头盯着檐上映着月光的粼粼屋檐,“以往百姓常来这上香求神;可自皇城里出现了个名叫皇辅迟的国师后,大部分的百姓就抛弃了原本的信仰,全心全意地相信起那名听说是法力无边的国师,我们这里就渐渐变得门前冷落车马稀了。”
皇辅迟?听见耳熟的名字后,嘲风顿时张大了双眼。
“你听过皇辅迟这个人吗?”一直认为他是来自皇城的喜乐,乘良向他打探打探。他的神情显得有些不自在,“听过。”
“他真的有神法吗?”听人说,国师能祈福祈雨,避灾避祸,以前还曾经亲镇过水患,种种谣传把他渲染成神力无边的偶像,就不知他是否真有人们传唱得那么神。
“他……”嘲风犹豫了很久,“不是好人。”
“喔。”喜乐顿了顿,明白七分地止住了口不再问。
两人之间的交谈停顿了一会后,嘲风回想起他们先前在讨论的问题是什么。
“你真的希望我离开吗?”每天都跟在她的身后到处跑,现下突,然要他离开,他还真有点无所适从。
她不抱半点期望,“你会听我的话吗?”他简直就是个刚出生蚓雏鸟,见到的第一个人,就会被当成是他的亲人,而进一步地被仙给依赖。
他偏头想了一会,掩去了眼底的精光。”如果我离开这里,我可以去吃别人吗?”“不可以,当、然、不、可、以!”受惊的喜乐霎时跳了起来,连忙再次灌输他正确的吃食观念。“听着,不可以吃人,绝对不行!”
“一口也不能吃?”他两手环着胸,一脸的为难。
“半口也不成!”她说得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