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下来,或许是因喝药的时间未到的缘故,喜乐没再去找胡思遥,镇日都和现在一样陪在他的身旁,可那份感觉却像是盆幽夜里悄燃的暗火,非但不熄,还在表面的烟烬下隐密燃烧着,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忐忑,每每想起了济德堂的檐上没有嘲风兽,他总是会为喜乐感到不安。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檐上没有嘲风兽,以前,当他还居住在皇城里时,他也见过有个人的居住处的檐上没有嘲风兽,在最初时,那片檐上是有嘲风兽的,但后来却遭到住处的主人给移除,他还记得,在他被那个人自檐上移去之前,他曾趁夜自檐上窥看向那个人的住处,看见那个人正在……
熟悉的恶寒再度自心底升起,回想起幽夜里所惊见的血腥一幕,他打?个冷颤。
“喜乐。”在下一波漫漫无边的不安再度涌至他的心头时,嘲风唤着她,想好好地向她问个明白,想弄清他心中这份不安的预感究竟是什么。
“嗯?”喜乐回过头来,见他唇边沾了些野果的汁液,顺手地扬起袖,以袖为他拭净。
“那日你……”他怔看着她的举动,心底许多闷室已久的话,因她一下子跳至喉际。
“我怎么样?”她有些好奇地看着难得出现在他脸上凝重的神色。
他张开了嘴,试着想开口,却不知该从何对她说起。
“你近来是怎么了?”她担心地拍拍他的脸颊,“时常见你不是看着我发呆,就是说话变得吞吞吐吐,你有心事?”
嘲风绕高了两眉,“什么是心事?”
“就是搁在心里想的事情。”
他思索了半晌,朝她点点头,“我有心事。”
她张亮了一双水眸,“可以告诉我吗?”难得只在乎肚皮的他会去想其他的事。
低首看着她清亮的眼瞳,他不禁想起当她面对胡思遥时那份发自心底的笑颜,尤其是她漾在颊上那抹娇俏的红晕,像极了小女儿家的羞意……
“不可以。”嘲风别过脸,把所有到喉的话语全都咽回腹里。
她不解地蹙着眉,“为什么?”以前他不是只要有想不通的问题,或是每每想到了什么,他总是会迫不及待地想与她分享吗?怎么现在,他却变得不一样了?
“因为他长大了。”站在庙门边听了不少的庙爷爷,边代他回答边走进里头。
喜乐回过头来,“爷爷,你怎么也这么早就回来了?”
“方才,我在街上遇着了叶家大娘。”带着丝丝欣喜,庙爷爷热情地朝她招着手。
“她又想帮我说媒了?”她顿时笑颜一逝,垂下了眼,不想面对这件事地转过身去。
嘲风拉住她,“什么是说媒?”
“就是帮喜乐找个好对象。”庙爷爷弯下腰拾来了蒲团,慢条斯理地坐下后,再抬首看着神情各异的两人。
“什么对象?”他不明所以,却发现喜乐的眉心愈来愈紧锁。
“嫁人的对象。”庙爷爷在说时,特意盯审着他的表情。
嘲风怔愣地张大了眼,缓缓地,松开了握住喜乐的掌心。脑袋里,空洞洞的,他茫茫地看着低垂螓首的喜乐,不断在脑中回想,他习在书里读过那些关于女子出阁之事,成家、相夫、教子…琐琐碎碎,充实丰盈的生活,但半知半解的他,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另一个新人生,他也不知道,他将会有不能跟在喜乐身后的一天。
“怎么样?”庙爷爷再把目光调回喜乐的身上。“这回叶大娘提的是街尾的祝丰年的儿子,你要不要考虑?”
“我……”心中辗转思量的喜乐,沉着声,迟迟答不上一句话来。
心思敏锐的庙爷爷,在看了她为难的愁容一会后,试探性地问。
“你另有心上人?”难道是这个小妮子开窍了?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也不是……”
“你想拒绝这门亲事吗?”看出了她八成心思的庙爷爷,明白地瞄着她那双充满不愿的双眼。
喜乐扬首看向他,“我还不想嫁。”
已经不是遭到她第一次拒绝的庙爷爷,才想不为难她时,却发现站在她身旁的嘲风,呆愣愣地倚在案旁低垂着头,一手紧按着自己的胸口,脸上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
“嘲风,你怎么了?”头一回见这只乐天的兽出现这种破天荒的表情,庙爷爷忍不住绕弯了一双白眉。
苦苦思索的嘲风皱箸眉,“我觉得不太舒服。”
“你病了?”喜乐怀疑地看向他那张有些异于平常的脸。
他也说不上来,“好像不是……”
“饿坏了吗?”她关心地一手怃着他的额,试着把他纠结的眉心给疏散开来。
“我……”嘲风欲言又止,张开了嘴,不一会又合上它。
庙爷爷的双眼闪了闪,“既然还不想嫁,那爷爷就把你多留在身边几年,改明儿个我就去把这门亲事回了。”
“嗯。”喜乐如获特赦地吐了一口气,怕饿坏嘲风的她,挽起槽,于朝内堂走去。“天晚了,今天我要到一些黄米,我去把它煮了当晚饭。”
在她走至内堂时,静立在原地动也不动的嘲风,一径地看着自己的胸口,不知该怎么领受这份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思前想后,拆解不开。他的脑际空蔼蔼的,心底沉甸甸的,被遗弃的感觉缠住他不放。一想到喜乐往后将会出阁嫁人,这份驱之不散的惶惑感,像道突然出现在天边的黑云,一下子把他晴朗的穹苍给遮住了,他恍恍惚惚地察觉到,他是一棵由喜乐亲手种出来的树苗,他能逐渐成长茁壮,是因有喜乐呵护,一旦喜乐觉得新鲜感过了,或是不再想看顾他时,他也将随手被扔弃。
“胸口是不是觉得闷闷的?”坐在地上的庙爷爷,在他的眉心即将打结成拆不开的死结时,好笑地看着他的表情。
诧异的嘲风猛然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
“人间对你来说,还是个陌生的世界,有许多人与人之间的剧情,都是你还陌生的,等你在人间待久了,你就会慢慢适应了。”在他乖顺地坐过来时,庙爷爷侧着头看着他脸上的懵懂。
“庙爷爷。”嘲风交握着十指,问得很犹豫,“人间的人,是不是会变?”
他的眼中泛着失望,“每个人都一定会变吗?”
“你很怕改变?”庙爷爷拉开他紧紧纠握的十指,安抚地以大掌握住他的手。
“我想维持现状。”像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他们三人安稳和协地一块过着日子,没有外物来打扰他们,没有突如其来的分离,更没有像他独自蹲踞在槽上时的孤寂。
“改变并不是一件坏事。”庙爷爷笑笑地拉着他更坐近一点,一手揽着他的肩,“就像你,现在或许有许多事你都还不明白,但总有天你会看清人间,你也会长大,这世上没有什么是能永远不变的。”
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像一把把黄土洒落他的心头,一点一滴地将他的小小希望给掩埋。
他是想过,他会有成长的一天,但他却不知成长即意味着改一直以来,他已习惯了蹲踞在原地守护着相同不变的景物,来了人间后,他在不知不觉间,也为自己划了份领域,在下意识里他所接触到的人事物,当成他保有的一部分去看顾着,现在的他尚未学会什么是改变和分离,也还没准备好要去接受这份感情。
“不过呢,有些感情是不管经过了多久都不会变质。”庙爷爷一手撑着下颔,缓缓给了他一个足以放松紧绷心弦的微笑。
“真的?”嘲风听了,立即张亮了一双渴望的眼期盼地看着他。
庙爷爷爱怜地抚着他的发,“只要你有心。”
“我懂了。”他想了想,有些明白地对他颔首。
“对了。”庙爷爷忽地调皮的对他眨眨眼,“下回跟土地公聊完后,记得要把他身后的那根神杖给拿下来。”他老归老,可一点也不糊涂,尤其是这一双眼,特别的灵光。
嘲风怔了怔,随后即明白他在暗示些什么。
他露出开朗的灿笑,“我会记得。”
“来,帮我捶捶。”见他重新笑开了脸,庙爷爷一手捶着自己酸酸的肩头。
嘲风走至他的身后蹲着,有样学样地照着他的方式,不确定地放上双掌,开始在他的肩上敲敲打打。
“轻点。”被嘲风不知轻重的力量一捶,他一身的老骨头差点被震散,他忙不迭地指示他要放轻点力道。
嘲风依话地减了力道,慢慢地抓到了诀窍后,就见原本浑身绷的庙爷爷,渐渐地放松身躯闭上眼。侧首凝视着庙爷爷唇畔的笑意,以及内堂里喜乐正在作饭的声响,他忽地觉得,这日午后穿过窗棂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的感觉特别温暖,而飘漾在空气中那淡淡又温馨的感觉,让他生平首次,有了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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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传授你要饭的技巧?”差点合不拢下巴的喜乐,挑高了眉看向一脸严肃的嘲风。
“嗯。”下定决心的嘲风很认真地颔首。
“你怎么突然想自己去要饭了?”她开始怀疑是不是因这几日她都没要到什么像样的饭菜,饿坏了嘲风后,所以他才会打算来个自力救济。
“我不想再依赖你。”他再冒出一个跟他以前行径完全不符的答案。
一线天光斜斜地映人她的眼帘,七早八早的,带着嘲风一块街工作的喜乐,微眯着眼,觉得今日的朝阳特别亮眼刺人。
那日听了庙爷爷一席话,经过数日的深思后,嘲风明白了一点,改变,是人生不可避免的过程之一,容易满足于现状的他,有必要在改变来临前先做好应对的准备。
或许是因为以往他所拥有的太少,所以在一得到某些东西后他便会恋栈不放,但他若是再继续沉醉于现状而不成长,那么总有天,他与喜乐之间的脚步差距会愈来愈大,他将会是个永远长不大的筏子,面当喜乐逐渐厌倦他或是不想再收留他了,他就将如他所害怕的被遗弃,因此,为了防范会有这么一天的来临,他得迈开在人间的第一步,亲自拔腿追上喜乐。
喜乐的双眼里盛载着意外,和一丝几不可见的失落。
“我并没有嫌弃你的意思……”以为是自己在无意中伤了他自尊,她垂下跟睫向他致歉。
“我知道。”
她勉强扯出一笑,“不想依赖我是很好,但也不必学我去要饭啊,你又不是天生的乞民。”身为神兽,来到人间后却成为了乞民这种身分落差太大了。
他却不改其志,“我想做这行。”
“为什么?”愈想愈不通,人人想避开这行贱业都唯恐不及了,这只初到人间的兽,却把它当成志愿?他会不会是因耳濡目染被给带坏了?
“因为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跟在她身后的这段日子来,四处游荡的他,看了不少以往从没见过的人事物,而这个行业,也是用来见识各人种的最佳行业。她忙着解释,“你不懂,这行业不是很光彩,你还年轻,能做的事有很多,不需要——”
“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行业。”嘲风定定地疑视着她,眸里有着真诚。
她怔住了,恍然发觉他和以往有些不同。
“就像你。”他微弯下身子直视她不确定的双眼,“用你的笑容、你的祝福换来人们的欢喜,你努力的在做你天生的行业,这不是耻辱。”
自小到大,她从没听过有人像嘲风这般对她说过,人人将他们视为社会的蛀虫,眉梢眼下,或带屈辱、或带嘲弄,即使是有心施善,也总是站在高处看着他们的感谢,然而,嘲风却是以另外一种渴求不到的眼神来看待她。
暖暖的感动在她的心底漾开来,她静看着他诚挚的脸庞,他的笑容像阳光,丝丝铺洒在她的心土上。
她的声调变得有些不自然,“谢谢。”爷爷说得没错,他是长大了。
“你教不教我?”仍在等着她答复的嘲风,等不及地拉拉她的手。
喜乐一手扶着脸庞,认真地为他设想了起来。他的口舌不行,对人的反应也常常慢半拍,但,他若是卖笑,或许能图个果腹温饱。
很快便有方案的她,想妥了后朝他弹弹指,“来,笑一个。”
不知这么做是何故的嘲风,不疑有他地对她开开心心地咧出一笑。
她严肃地摇首,“不行不行,甜度太差了。”看来跟个孩子似的,没吸引力,这样怎么吸引街坊的大婶大娘们?
纠着眉心拼命在想什么是甜度的嘲风,还没想通其中奥义。又再度接到她的指示。
“再笑一个,用心点。”她伸手转正他的脸庞,而后期待地望着他。
他想了想,卖乖地露齿一笑,却见她倔着小嘴,不满地对他打回票。
“你到底要我怎么笑?”笑了老半天却始终达不到她的满意标准,嘲风气馁地揉着发酸的脸颊。
她一手抚着下颔,“嗯……”到底该怎么笑,才能让他看起来不像个呆瓜?
飘飘荡蔼的思绪中,忽地窜出了他两手捧着饭碗,心满意足地准备大快朵颐的模样,每次回想起他一想到吃的时候就会露出的笑意,她就忍不住有份感动,他的那种笑容,看来像是得到全天下般地满足,让人看了,也不自觉地感染了他的欢喜。
“就当作你肚子饿了正准备吃饭时的那种笑。”脑中灵光乍现的喜乐朝他伸出一指。
这个要求对今早还没开张进食的嘲风来说,再简单不过,他当下换上了垂涎的笑脸,两眼直不隆咚地盯着她。
“对!”她大大地点了个头,兴奋地握着他的双肩,“就是这种”如此迷人的笑容,他可以笑遍天下无敌手。
“这种?”有点懂又不太懂的嘲风疑惑地挑挑眉。
喜乐没有回答他,一径地看着他那纯真快乐的笑颜,觉得他那双黑眸不只是明亮有神,它还映着朝阳灿灿的光芒,似乎所有的烦恼忧愁全不在他身上,只要这样看着他,仿佛就能与他一般,能够开心地迎接每一日。
这样的他,以往在神界时过得不开心吗?不然他怎会流落人间?而他的家人,怎舍得让他一人孤单单地蹲踞在檐上?
“可以了吗?”撑不下去的嘲风僵着脸求救,“我笑得好饿。”
她无意识地低语,“我也看得好饿。”终于有些明白他为何会想吃人了,这种笑颜,是会让人很想将他吃下腹来珍藏。
“啊?”他边揉着笑僵的脸庞边问。
“没什么。”她回过神,美丽的驼色出现在她的颊上,她忙不迭地把他往街上推去,“你快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