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他逛至这处与他处相较起来,无人守卫,也闲静得迥异于他处的殿宇时,他停下了脚步,张目凝视着那似被遗落在雪地中的虹伞。
是谁把它掉在这的?
看丁那缸伞许久后,终究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七曜踩着软绵绵的细雪走近它,弯下身想拾起它时。却不意在伞下,见着了两小尊以雪块细心捏塑而成的雪偶。
一男一女的雪偶,紧密相依。捏雪偶者,将他们的摸样捏塑得惟妙惟肖,看上去耽像是一对似有生命的小夫妻。
忽地有些明白这柄伞为何会在这的七曜,会心地露出一笑,看了看四下后,他取下颈间的绞巾,蹲在伞前为雪偶们围起绫巾,似在替他们添件御寒的大衣,而后再将那柄斜放的虹伞再放妥些。井在伞处堆压了些许雪块,免得寒风一来它就被吹走。
窗扇遭人推开的声音,令蹲在雪地上的七曜忙站起身来,抬首看向音源,在推开的窗扇扇缝间,有只雪白的素手攀附在上头,他微眯着眼,窗内殿中人的摸样看得不是很清楚,隐约只看见了一具窈窕的纤影,以及一张有如新雪雪色的脸庞。
他趋步上前,想看得更仔细,但就在他走至窗前可以与地面对面时,她却在那时转过身去,在长发因转身而飞扬起的瞬间,他见着了她白细颈项的侧边有颗鲜的红痣。在她离开窗边时。他定看着她发后髻上所簪的一只雪梅造形的玉簪。
那只是一闪而逝的身影,但那柄雪中的红伞,却搁放在他,的心中多年,那名幽居在深宫里捏雪偶的女子,也一直悄悄栖息在他的心底深处。
手中的雪梅玉簪,在阳光下看来温润玉白,淡淡闪烁着皎玉的色泽,看似与那柄他看过的玉簪十分相似,七曜边瞧着它,边试着把回忆里的女人自记忆之海唤出,好让他与跟前的女人相较。
侧躺在他腿上睡着的千夜,自昨晚倒下后就一直没醒来过,他动作轻柔地拨开她披散的青丝,果然在那截白细的颈项上,找着了那颗记忆中的红痣。
修长的指尖再次拂过她的睡容,七曜抬首看了快要升上天顶的烈日,开始有些担心久睡的她是怎么了,竟睡了这么久都没醒过来,他小心地拉开她的衣领,昨日她所受的刀伤,已像上一回般地愈合了,但她看上去不只像是睡着了,她过于轻浅的吐息,让他的心弦不由得再次为她绷紧。
再次为她悬心了一阵后,他忍不住伸手轻轻去探她的鼻息,不意她却在此时睁开跟。
“我还活着。”甫睡醒的千夜喃声应着,有些意外张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他,她再看了自己所躺的地方一会,发现他竟让她躺在他的腿上。
他迟疑地问。“肩头……”虽然他是见识过她伤口愈合的能力,但无豫那一刀,着实砍得不轻。
“还好。”她试着动了动受伤的那一肩。而后微徽蹙起了勇秀眉。
“你该进食了。”七曜将她扶坐而起,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后,惯性地拉来她的手。
她没有阻止,只是仰起螓首看着额间布满细汗的他。
在他松手后,她坐正身子抬起一手抚上他汗湿的额际,“又作恶梦了?”
作噩梦?看顾了她一都没睡的他哪来的噩梦?这是天亮后抱着地在树下坐久才给热出来的,趟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但七曜并没有解释,只是不语地瞧着她再次写满关心的眸子。
“只要把你的心结解开了,往后,你就不会再作噩梦了。”连着好几次见他作噩梦醒来都是这个模样,以为他又梦到了往事,或是那些搁在心头上不快的事,千夜忍不住再对他说一说关于她的提议。
她还在想着那件事?
总算是弄清楚她在想些什么的七翟。还是没出声,只是任她替他拂开额际的发,井掏出绣帕替他拭汗。
“你还有机会的。”很怕他因为昨日的挫折就改变心意的她,犹不断向他进谏。
他挑高了一边的朗眉,“什么机会?‘”赎罪,道歉,解开你心结的机会。“她开始滔滔不断。”有机会,就别让它错过,再去试试吧,去求得他们的原谅和你的平静。“
七曜盯审着这张在他面前一张一合的唇瓣,恍然想起了雪中的那柄红伞,也想起了她对那对雪偶的置伞怜惜之心,以及打从她出现在他的面前后,就时常不顾他的意愿面擅自给他的关怀。
她总是这么不死心的吗?她也不看看她现下是什么情况,受了那样的仿后,却在醒来后头一个又担忧起他来。但在心头默默数落着她之余,他不能否认,因她,他的心头暖洋洋的。
这世上,还有谁会像她一样,对他这个陌生人付出全副的关怀?即使她明知他的身分,也知他心中对她父皇怀有仇恨,她却不吝于绐他那些,即使遭拒,她仍是一迳地想帮他。
“你听进去了吗?”见他一迳呆看着她,她轻钳着他的脸颊唤他回神,“你该不会因为一点小挫折就——”
抚上他面颊的小手很快就遭捉握住,事前也不打一声招呼的七曜,倾身上前,再次没预兆地吻住她。封住了她接下来的所有话语。
贴合在她唇上的热意,让她的思绪在瞬间被抽空。她僵硬地绷紧了身子,但他的大掌却绕到她的身后,徐徐地抚着她的背脊要她放松下来,她试了许久,但不大能集中神智照他的意思做,只因此时的她,全副注意力都那双在她唇上辗吻的唇给勾了去。
当他终于放开她的唇,并用某种谜样的目光锁住她直瞧时,她反复做了好几次深探的吐息后,力持镇定地问。
“我的话又大多了?”上一回的那记吻就算了,这一回,是因他一时兴起,还是他又想抱怨她的絮絮叨叨?
他愉快地咧出一笑,“对。”
她疑惑地睨着他。话多他还这么开心?平常每次他抱怨她话多时,不都是皱着一双眉的吗?怎么今几个他的心情改了?
“你知道吗?”七曜伸指抚了抚她的唇,“我渐渐喜欢你的话多。”
* * *
被拒绝过后,勇气,就更加难寻。
推推托托、拉拉扯扯了一番,使出挥身解数的千夜,在与吃过一记闭门羹的七曜纠缠了半日后,到了暮色将至的时分,总算成功地把七曜给拉进了村内。
浑身紧张的七曜,此刻,像尊泥偶似地站在故人家门前,静看着先行进去里头赔罪的千夜与小六的娘亲见面。
在千夜表明来意后,门外的七难看见,原本还一脸防备的小六的娘亲,目光顿时显得凌厉无比,当千夜进一步向她说明会来此地的原委后,屋内的老妇冷不防地狠狠用了千夜一记巴掌。
没设防的千夜,因那狠劲,差点往一旁栽倒,勉强站直身子后,不顾她喝声咒骂的千夜,兀自伏首朝她深深三拜,而后才起身走向外头,换推看呆了眼的他进屋来。
“你……”见他进厘来,老妇的牙关无法克制地打颤,在那双深积愤恨的眸子里,泛着水光。
千针万缕般的刺痛,在他的心版上一下下地戳刺着,紧屏着气息的七曜,深感歉疚地看着她那张因思念、痛丧亲子、或是他的背信而显得凄恨交加的脸庞。
那些每每在午夜梦回时,弟兄们在谷中奔向前来扑向他时的脸庞,在此刻,一一在他的眼前重现,而他所亏欠的一切,也再次片片地撕裂他的心房。
“是你说过的……”小六的娘亲一骨碌地冲至他的面前,两手成拳奋力捶打着他的胸膛,声嘶力竭地控诉,“是你说你会带他们回来的!”
一言不发的七曜任她捶打着,他紧闭着眼默然承受。
“为什么他们都死了就独你活?为什么你投有把他们带回来?”
有苦说不出的七曜听了,心更是狠狠一坠。
他也不想这般活着呀,不人不鬼的,他也不想哪,若是当年能够和他们一块死去,或许今日他的罪能轻些,他的自责也不会这么重,但,世事却不能如他所愿,他既然活了下来,他就得受,无论他愿意与否。
他哑声低吐,“原谅我……”
站在门外等他的千夜,不忍看他如此,于是转首看向别处。
袅袅不断的啜泣声自屋内断续传来,里头的两人再无交淡,过了许久后,七曜轻轻扶起老妇,在她面前跪下朝她赎罪性地拜了拜,再拖着迟缓的步伐踱至屋外。
早在他走出门外,准备出声唤走远至一旁的千夜离开时,老妇却匆匆跑出屋内大声叫住他。
他随即转过头,纳看着气喘吁吁的她,手上多了一只小布包。
“乡下地方,设什么像样的东西能送你……”她吸了吸鼻子。忙不迭地将布包塞进他的手里,“若不嫌弃。这些干粮你带着,路上——”
七曜并没有听清楚她后来说了些什么,此刻在他的眼眶里打转的泪花,也让他瞧不清她的模样。
将东西推给他后,有些手足无措的老妇,清了清沙哑不清的嗓子,好半天,才有法子说出口。
“小六……小六在家书里,常提到你的名。”跟角还挂着泪的她,勉强地对他挤出一笑。“他说,他这辈子最尊敬的人就是你,在营中,你待他如兄如弟,他打心底感激你……”
两手紧紧握着那份干粮的七曜,喉际哽咽得疼痛,他紧咬着颤抖的唇。
瘦小的妇人两手攀在他的肩上,朝他深深鞠首,“这些年来,多谢你对小儿的照顾……”
像在无边黑暗里行走过久的旅人,在这日,在这时,终于有人为他点了盏拯救他的明灯,指引他走出这段由心痛与自责铺成的棘道,扬手替他卸去负载在他身上多年的包袱,体谅他道不出口的苦衷之余,抚慰了他无力自拔的灵魂,七曜只觉苦无去路的自己,总算在这座心之炼狱的反复煎熬中,见着了一丝带他离开夜魅的光明。
迟来的救赎,令浓浓的伤怀自他喉际暴发开来。
“对不起……”夺眶面出的泪,带着他多年来的自责与歉疚一并滑下,他颓然跪倒在她面前,不住地朝她摇首,“对不起,我无法带他们回来……”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站在远处的千夜并没有打扰他们,她只是插首望着向晚时刻纷影交织的霞空,微微轻笑。
存在她唇畔的笑意很快逝去,忽觉心血上涌的她一手紧掩着口鼻,当不适感逐渐退去,她挪开手摊开掌心时,一小摊远比夕霞更凄艳的鲜血,沾湿了她的掌心。
“你还要去?”
打从暂时栖身的客栈走出来后,七曜便紧攒着两眉,走在她的身旁一再地向她确定,深深希望她能打消念头,今日别再陪着他去那些部属的家中致敬。
“有始有终嘛。”从客栈里一路被他念至客栈外,被他念得有些烦的千夜吁了口气。
他一手拉住她的纤臂,“你会再挨巴掌的。”这些天来,他们已去过二十多户的部属家中,而她,也被那些对她父皇愤恨至极的家属打过无数回。
“不要紧。”芳颊还有些肿痛的千夜,无所谓地笑笑,“巴掌挨久了,也是会挨出心得的。”她已经学会在挨打前要做好准备动作,这样就不会被打得站不住脚了。
他紧敛着眉心,“上回他们用木棍打你。”那一回,去的是他手下副官的家,副官的老爹才听完她的身分后,就不分青虹皂白地先给她一顿好打。
“那是个很难得的经验。”不记仇的她拉开他的手,再次迈开了步子,准备前往她预定计划中最后一户民家。
知道无论自个儿怎么说也无法改交她的心意,七曜也只能默然地跟上她,并在心里祈祷着,今日要去之地的部属亲人们,可别拿无辜的她出气。
说来也奇怪,每回她拉着他登门道歉,他们俩的待遇总是截然不同。譬她父皇来表达歉意的她,不是被咒骂,就是挨打。而他呢?或许是因为小六的娘曾向其他人说过了,因此只要他登门,那些部属的亲人们,虽是责怪他的失信,却都愿意原谅他。
接连着好些天都让千夜强拉着他,去找那些部属的亲人们致歉后,不知怎地,他的心,一日比一日更轻松,渐渐的,那些总是在夜深时分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噩梦,也不再作了。虽说那些因往事而造成的伤痛印子仍在他的心坎上,却不会再时常隐隐作痛。“
他不能否认,他是感激千夜的,若是无她的出现,或许,他永远都找不着勇气来面对这深藏在他心中的痛处,只会继续让它日日夜夜纠扰着他,可就是因她的关怀,因她的执着不改,他才为自己找着了借口来面对它,并因此而得到了救赎的曙光。
但她呢?她得到了什么?
走在她的身侧,愈是看她那浮肿未消。还带了点淤青的面颊,他就愈为她感到不平与不忍。做错事的不是她啊,她这个被关在孤冷宫中的公主,双手哪曾沾染过那场战役的血腥?可是她要代为受过。
没看过人世的她,只是一迳给予他人关怀,会陪他来此,也不过是希望让那些部属的家人们能跟他一样,都能自陈年的暗影中走出来,这样的她,根本就不该有此际遇,但她却不曾有过只字片语的怨,即使是挨打受骂也甘之如饴,她总是在唇边噙着笑,并在解开他人的心结后,转身默默走开。
“千夜……”当她走进另一座村庄的小道时。他艰涩地启口。
“这是你头一回唤我的名。”她兴高采烈地回过头来,一双黛眉朝他扬了扬,“你又有进步了。”
“别再去了。”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将她拉至面前扭住她的肩。“你不需去替你父皇受那些。”拜托她就不要再僵着那个谁都改不了的硬脾气了,她就偶尔听听他的会如何?他边是为她着想啊。
如他所料。她果然对他摇首。
“但总要有人告诉他们啊,我不去。还有谁会去?”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不会以为她父皇会在意这些小事吧?他若是想指望她父皇会有半分悔意,那他可就大天真了。
“但你也不需——”
“到了,是这户。”手中拿着字条找路的千夜打断他的话,扬手指着道旁的一间民宅,“我先进去,等会就轮到你了,别临阵脱进喔。”
“千夜……”他伸手想拉住她,但她却快他一步地前去敲门,不久即进了民宅内。
拿她没法子的七曜,头疼地一手抚着额,站在门外等不过多久,果然又听到了自屋内传来的大喝大嚷声,紧接着民宅大门豁然开启,千夜在被人推赶出来时,另一边伤况比较好的面颊上,再添了一道五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