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再回去了。”她看了他一眼,不后悔地启口,眼中的坚决是他从没见过的。房内的音息有片刻的止歇,窗外,春末的雷声,听来声势格外浩大。
感觉刹那间脑际所有思绪全被抽空的圣棋,张大了眼瞳,一幕幕他始终收藏在心底的流光片影、数千年来所有曾与她相处的记忆,片刻也不停歇地在他的眼前飞快流转着,而后,天地蓦然四暗,所有光景悻地消失,仅仅剩下……眼前她那看似不留恋的目光。某种类似琴弦断裂的余音,在他脑际袅袅荡漾。
玉琳执着走向房门的步伐,在一道白影阻挡在她面前时停住,她抬首看去,背对着光影的圣棋,面庞她有些瞧不清。“放手。”她咬着唇,想挣开他紧锁在她臂膀上的大掌。
“我说过了,我不准。”他音调低沉地启口,一双昔时看来总显温柔的黑眸,在忽明忽暗的雷电闪光下看来,有些锐利刺目。“不准?你以为你是我的谁?”再次听到这等自以为是,又自认高高在上的口气,心情已恶劣至最高点的玉琳,心火霎时被他给点着。“你总以为你的身份高我一截是不是?无论我做何事都得有你的允许,都得事事在你的眼下是不是?”“我并无那个意思。”不想与她吵嘴的圣棋,语调平淡地解释着。
“你就是那个意思!”盯着那张看似无辜的面孔,玉琳积压多年的委屈,当下收势不住地爆发开来。“看不起我就老实说出来,何必装出一副老大哥的模样教训我?这几千年来,你明明就很以为我耻不是吗?”紧竖的眉心,几乎在他额上切出一道深刻的切痕,“你怎会这么想?”
脾气总是一下子就上来的她,用力扯回自己的臂膀,边说边往后退。
“我讨厌你,这世上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你知不知道在你面前我就永远摆脱不了我的自卑?你知不知道每当天帝和那些仙君在数落我时,他们总是拿你来做比较?”打她长记性以来,她哪一年哪一日,不是在集光彩于一身的他的阴影里过活?若非生来就与他同类,她早就跟其他三圣兽一样把他当成敌人来看待了。“我——”从无神告诉过他,也不知给她带来这么大压力的圣棋,开口辩驳,却蓦然收口,只因她那双看似伤心的眸子,在窗外阵阵骤亮的光影下,被映照得太过无处躲藏。兀自发泄的她,索性一古脑地把埋藏在心底多年的心事,全都捡在这当头倾倒出来。她的音调中带着模糊的哽咽,“是,你有慧根,你天资聪颖,但我没有,我不是啊,谁说我不用功、从没努力过的?我做了,我全都照你们的意思做的!可我就是一只再怎么努力也不会开窍的苯圣兽,什么术法、修行,我就算花再多心血也学不会嘛!谁说麒麟,就得两只都一样的?我就是和你不同不行吗?”谁能和他相比?其他圣兽不能,她当然也不能,虽说后天的努力比什么都重要,可没有天资也不成啊。僵站在原地的圣棋,定定聆听着气息激越的她,自小嘴中吐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似是倾尽了气力自她小小的身子里掏吼出来,字字含血,也字字带泪。她以袖拭着不断落至颊上的泪水,“他们看不起我就算了,为什么连你也要视我为你的耻辱?一直以来,我们不都是只有彼此吗?何时起你也变得和那些仙神一样,把我视为下等兽?为何就算我有了人身,你还是一样不把我瞧进眼里?”“我并没………”他不断摇首,上前靠近她试着想解释,伸出去欲抚慰她的双掌,却遭她不希罕地挥开。“不要对我撒谎!”玉琳一掌用力拍着自己胸坎,问得无限凄怆。“看清楚,我不是别人,我是玉琳啊,我是那只生来就和你一直在一块的麟哪!在你心中,我到底是什么?”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的圣棋,眼中写满张惶,想解释,却不知该怎么开口,想安慰,可他又是令她受伤的元凶,于是默然的他,只能张开双臂走向前,一如以往,想在她受了伤后提供自个儿的胸膛给她。“你走开,我最讨厌你了,走开!”决堤的泪水被他给逼出眼眶的玉琳,抬手拍打着他的胸膛,“我来我的人间,你留你的神界,两不相干这不就好了吗?为什么你还要追来?你就不能让我过过平静的日子是不?我只是想摆脱你加诸在我身上的阴影而已,这很过分吗?” “对不起。”他自责地将她紧紧搂在胸前,俯首在她发间低语,“ 对不起……”不能动弹的玉琳,索性趴在他的胸前尽情大哭,“为什么你要那么完美?你知不知道我在你后头追得很辛苦?为什么你从不肯停下来等等我?”“我不是有心的。”他将哭得颤抖的她更拥紧些,腾出一手弥补地拍抚着她,“我从无意抛下你。”“你根本连心也没有……’”难掩伤心的指控,微弱的飘进他的心湖里栖息。脑际纷乱成一片的圣棋,在她那句听来甚是不清的话语出口后,心口微微刺痛,而那似涓滴细流的泪水,濡湿了他一身,令他句的通体冰凉。“我不要成为人了,我不要留在这里,我也不要有什么七情六欲了!”安静了好一会的玉琳,又开始在他胸前挣动的想要逃开。他忙不迭地安抚着她,“好好,我带你回神界,我带你回家………”
经他这么一说,本已停止泪意的玉琳,豆大的泪珠再次滑下面颊,“那里不是物品的家……他们眼里只有你,永远也不会有我……”“玉琳……”拥着哭到在他怀中的玉琳,六神无主的圣祺,手忙脚乱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夹着闷雷在天边喧闹了好一阵的密云,在照亮大地的电光纵横过天际后,终于释放出绵密大雨,点点拍打在屋檐上,滴滴清脆,像极了,一颗芳心碎裂的声音。
第七章
他很想念她的声音。
自雷声响起的那日后,圣棋已有好一段时日没再听过玉琳的只字片语了,往常每日都会在医馆里帮忙抓药,或是四处跑来跑去的她,近来也鲜少踏出房门,日日,只是将她自个儿锁在房内消沉过日。试了数回,却怎么也无法说动她的圣棋,决定暂时收起医馆,趁天气难得放晴,带她出门走走散散心,顺道去找一下发动了所有土地公与城隍爷,却始终都找不着的申屠令。与她双双走在城外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走在她身后,放任她四处走动,但始终把她搁在视线范围内的圣棋,在因风吹拂的摇曳碧草间瞧她孤单落寞的背影,他益发觉得,因他之故,外表看似开朗乐观的她,其实只是在小心翼翼地掩饰伤口。以往她的脾气,总是像西北雨一样,来得快也去得快,总是下过就算了,但这回她却持续消沉了这么久也不见起色,可见他的一言一行,对她的伤害确实很深。若是不仔细去想,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发觉,在神界数不清的岁月里,他从没见她开心过,她永远都是低着头接受责骂或是挨打,在那日她开口告诉他之前,他根本就不知,因他,她不快乐了几千年。现下,他知晓了她为何渴望拥有人身,也明白了,为何心性似野马的她,在神界总是待不住。其实这些他原本都有机会知道的,比任何人都亲近她的他,也应当比谁都清楚她的心事,但他却没有,因他太过胡涂,也因她藏得太好,虽然说,偶尔,他还是会看见她眼里不经意泄漏出来的落寞,但他却不知它的来由。可能是受七情六欲的影响,又或是现下的她才是原本的她,放弃了压抑与在他面前努力掩饰,不再惺惺作态地体现出不想让他看到的真实,除去了伪相后,她虽然还是那个玉琳,可却像个碎布缝制的人偶,水亮的大眼不再神采奕奕,爱笑的脸庞也不再出现开朗的笑靥,喜欢像只雀般吱吱喳喳说个不停的她,已经好一阵没再对他说上一句话了,而总爱赖在他身旁,他上哪就跟到哪的她,也不再似以往那么黏人。心疼、自责,种种因她而生的感觉,难名以状地深刻堆垒在他的心房里。与其说是他不习惯这等她制造出来的冷清寂寞,倒不如说是,以往他太将她所给予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等到真正失去,他才清楚,这世上并没有什么是原本就该拥有的。可能就是因为他拥有的太多了,所以他从不觉得,少了一两样会有多可惜,因此他才会不懂珍惜,不像样样都拥有得太少的她,只能够捉住她想要的,她便会紧紧珍藏着不放手。或许在他的眼中,她偶尔会像个孩子,可他不知,其实他也是个被宠坏的小孩。当草原上落下了几滴雨点,看了看天色,发觉就快下雨的圣棋,匆忙牵着玉琳的手赶至林间避雨,在林间走了一阵后,他找着了座遭猎人弃用的打猎小屋,才牵着她走进小屋,再也等不及的大雨,顿时像盆遭上天踢翻的水,倾盆而下。坐在昏暗的小屋内,圣棋与玉琳肩并肩一块瞧着外头壮盛的雨势,屋外细密不间断的雨帘,浇淋在大地上,所有景物都变得模糊不清。他悄然收回目光,无声看着身旁沉默了一日的她,此刻正倾耳聆听雨滴拍击在檐上的叮咚轻响,一抹挥不去的暗影笼罩在她的面容上,让他觉得,心中的她,如同雨中的大地一般,愈变愈模糊。眼看一时间这场雨似乎没有收势的打算,走了一日的玉琳,有些倦累的蜷缩起四肢,缩躲在角落里打算歇息,圣棋见了,先是起身走至屋里清出一块较干净的地方,打理好后,再拎着她一块至那上头坐着。在她习惯性地埋首在他的怀中睡去时,他恍然地觉得,遭他遗忘的往事又重新回到他面前了,数千年前他们一样,只有彼此时他们,总是窝在一块睡,相互依偎。相互提供彼此温暖。抬起一掌,细细轻抚着她黑亮的发,低首瞧着闭眼睡在他怀中的玉琳,他已渐渐习惯变了模样的她,她的眼眉、她紧闭的唇,自陌生到日夜相处过后的熟捻,这些都已变成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切,在明白了她暗自压抑的心情后,那条遭她划开来的鸿沟,一夜之间,不再那么宽广无法横越,她甚至就在他触目可及的近处,只要他伸出手,即可捉住仿佛就要走开的她。她的眼泪,她脸红的模样,她在他面前展现的喜怒哀乐,这些来到人间后才出现的种种,早已取代了以往他在神界时对她的记忆,但不同的是,在神界的那些,他的心,不会因此有半分痛感,可人间的她,却让他遭一些不该出现的感情牢牢锁住,会为她担心难过,也会为她悸动失措。不知是在何时,拍抚着她人睡的大掌,轻巧巧地走离了它的原处,来到她的小脸上,点碰过她的睡颜,抚过他总是会想回味再三的红唇,待他发觉自己正在做什么后,不再感到愕然的他,只是抬手静看着那只泄漏他心事的手掌。修长的指尖,离开了她的脸庞后,感觉有点依依,他先是抚着自个儿的唇,再回到她的唇上,半晌,低首看着这一切的圣棋,投降地叹了口气。七情六欲?
是他在这方面的慧根跟她的一样强吗?他居然觉得,这门严重违反神规的学问,对常被她讥为呆头鹅的他来说,其实,一点也不像个难题。屋外雨声依旧,暮色渐暗,圣棋将怀中熟睡的玉琳揽得更紧些,将面颊贴靠在她温热的额上,随后也闭上眼,与她一同入梦。隐藏了全部气息,栖躲在远处密密生长的山芋丛下避雨的申屠令,在又观察完他们一日的种种后,遭受空前挫折的他头痛地以两手掩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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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一夜的滂沱大雨,在日出时分,成了晨底间的草叶上一点露。
独自站在小溪畔迎接旭日东升的玉琳,眺望着远山山棱下的暗影,在乍升的朝阳越过山顶后,遭炫目的晨辉逐走了夜纱,林草地间悬缀的点滴雨露,在日光铺向大地时,晶莹透明得有若玉珠。在水目四处游荡的王琳眼中,那一颗颗悬在叶间的雨滴,都静映着记忆里,圣棋那张回过身看向她时的脸庞。不知何时起,她已经很习惯以站在他身后的角度来看他,虽然,她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地方。那日在马府里对他怨诉的每句话,至今她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段窝在心底已生根的心事,她原打算这辈子都不告诉他的,谁知道那日怒火一往脑上冲,她就一箩筐的全都倒了出来。也罢,说了也好,总好过她得时时刻刻在他面前扮假,装作她根本就不在意他们之间那段从没改变过的差距,以及……她的自卑。她习惯性地轻扯着指尖的红绳,感觉那份细细密密的痛感由指稍缓缓漾至心坎。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世上,并不是只要有努力就一定能够有回报的,即使她有心向上。她根本就不该忘了,他并不是一潭会止定在原地等待她的死水,他会走,会动,更会让她再怎么追也追不上,纵使她曾向自己发过誓要急起直追,可他们却永远保持着一段她缩短不了的距离,再怎么盼、再如何想,深有自失之明的她知道,她改变不了这个永远。因此,她开始学习对自己撒谎,骗自己并没有动心,她并没有在乎他们之间的差别,她更没有……没有爱上那个她永远也追不上的他。在不停地欺骗着自己的同时,他享受者众神的荣宠,而苦苦追赶着的她,则在暗地里备受七情六欲的煎熬。这就是永远?为什么从来都不会有神觉得,永远这个字眼可怕得好空洞?在那无止境的仙神生涯里,日子就是这样恒久不变地一天过一天,而她永远也到不了他的永远,她的永远,就是只能站在云端远远的那一边,仰起颈子、抬起脸庞,向往地瞻望着站在高处永不会与她在一块的他。陷入过往纠缠的思绪,遭打断了半晌,一张过近的面孔,遮去了细洒在玉琳脸上的朝阳,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的她,愣张着明媚的大眼,与不速之客眼鼻相对地静瞧着。“想拿掉手上的东西吗?”同样讨人厌的熟悉语调,再次刺进她的耳膜里。“求我的话,我可帮你。’他偶尔也会破破例助人为乐的。“你………”认清这张令她新仇旧恨,霎时全都回笼到她脑袋的脸庞后,眼中怒火熊熊燃烧的王琳,奈不住地直发抖。“讨厌。”申屠令故作娇羞地一手抚着颊,含情脉脉地朝她眨了眨眼,“想念我吗?”“想念……”咬牙切齿的玉琳,想也不想地就朝他鼻梢挥出一拳。“想念得恨不得能咬你几口!”“就凭你的道行?”轻松闪过的申屠令,笑挑着眉,一手指向脑际,“抱歉,你的这里还差个几个千年呢。”开玩笑,若不是有备而来,谁想找这只吞过舍利的兽?“什么意——”犹不解话意的玉琳,话未说完,在一股刺鼻的气味传至她的鼻尖时,慌忙掩住口鼻。“你施毒?”申屠令笑吟吟地抬起一指,“就是这个意思。”不能正面冲突,那就只有采迂回进攻啦。虽说只是短暂地吸嗅了一会,但不过多久,不敌毒性的玉琳即双腿发软地跪倒在地,两手撑按着地面急速地喘息,她怒扬着眉,不甘心地瞪向连着两回都设计她的申屠令,同时直在心底骂自己呆,早该在看到他时就加以提防。“这玩意,我就先替你拿下来吧。”丝毫不受所施之毒影响的申屠令,心情愉快地在她身旁蹲下,抬起她的右手,边说边替她取下那条系在她小指间,无论她用尽任何法子也取不下来的红绳。“还给我!”只想拿回红绳的玉琳,按捺着一身的不适,朝他的胸坎击出一掌。只想速战速决的申屠令,在她的掌心抵达他的胸口前,在她的腹间回报以一记快拳。“咳咳……”呛咳不止的王琳,痛得差点趴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