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她似乎不打算开口,雷颐想了想,转身走至一旁的荷田里,采了一束或含苞或盛绽的荷,先至小溪里洗净了泥污后,他再回到她的面前,蹲下身子将它们塞进她的怀里。
弯月呆呆地看着怀中香气四溢的花儿。
“这是做什么?”
“我只是想验证一件事。”看着人花相映的美景许久,雷颐满足地勾起薄唇唇角。
“何事?”她注意到他脸上的变化,面颊不禁微绯。
他倾身上前,凑在她耳边低语,“你比它们还美。”
已有几千年不曾听人这么夸她的弯月,在他起身走回一旁的树下取来衣裳穿上时,忙不迭地以掌心覆上泛红的脸庞,想借冰冷的体温将那些被他勾引而出的红潮压下来,她抬首看着刻意说了就跑的雷颐,将他的一举一动深深看进眼里,突然很想就让他这么留在她的眼眶里,不要再让他离开。
感觉到她注视的眸光,整顿好自己的雷颐在走回她身畔时,对那张嫣红的小脸叹了口气。
“这是你自找的。”
弯月不解地看他在她身畔坐卞,然后将她一把拉进怀中低首封住她的唇,呆怔了好一会的她,在他捧着她的脸庞更加深人地吻她时,她臊红着脸,以一手推开他。
“光天化日之下……”
“最适合做这种事。”不屈不饶的雷颐开始吻起她的掌心。
“别闹了。”一旁的小道随时都会有人经过,她可不想陪着他丢脸。
低首看着推抵在他胸膛上的那双小手,颇受挫的雷颐撇撇嘴,退而求其次地拉她侧身坐靠在他的身上,他则是枕着身后的大树,笑看她不知拿怀中这一大束荷花怎么办才好。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声调里藏着怀念,“待我要办的事办完了,我们回家去。
“回家?”飘荡了多年,像株浮萍的她,很少回想过那处她曾经有过的归属。
“我们回仙海孤山,回去看海上的月亮,回去看我们合种的桃花。”
看着他盛在眼中的惦念,弯月不禁落寞地垂下头。
“听燕吹笛说,孤山的桃花不再开了……”自他们走后,孤山已成了仙海上的荒岛,就连飞鸟也不愿停栖。
雷颐将她揽紧了一些,“会的,会再开的。一
音调制式的诵唱声,自他们身旁小道的远处传来,他们侧首看去,一群下山布施的和尚,人皆一手托钵一手持杖,排列整齐地鱼贯经过,口中喃喃吟诵着佛经。
对三界皆无好感的他们,只是冷目相送。
“听过神之器的传说吗?”在他们走远后,忽然想起一事的雷颐,轻摇着她回过神来。
弯月想了想,“我们的身世?”
“不只,还有些别的。”
“不清楚。”关于他们的流言,几千年下来她已听过太多版本,她从不对那些不负责任的流言蜚语感兴趣。
“神之器可平衡三界亦可毁灭三界,这是众界普遍的说法。’曾在佛界待了好一阵子的雷颐,缓缓道出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但在佛界,还有另一个传说。”
弯月好奇地挑高秀眉,“佛界怎么说?”博爱无为的佛界也钟情于神之器?难道佛界也想杀生吗?
“当神之器毁灭,佛将以人身降临人间。”
“佛?”她僵怔在他怀中。
他肯定地颔首,“一个身怀七情六欲,懂得心痛为何物的佛。”
千年之后,红尘无梦,人间无佛。
自神界与鬼界分别掌管了人间,佛界退至一隅,冷眼旁观着这尘世人间的生死种种,乘隙渗入人间的佛界,轻而易举即可随人心自生,但佛心若是无人引领,则难以在人间立足,因此佛界在隐遁了两千年后,始派佛转生至人间,期望能借此为人间敞开一条通往西天极乐之道。
但佛界却害怕那则传说,他们害怕,人间将因神之器的毁灭而出现一尊破戒的佛。
“怎么可能?”佛会有七情六欲并懂心痛?弯月愈想就愈觉得荒谬。
“怎不可能?”雷颐回以一笑,“我就见过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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缕缕白烟自丹炉顶上冒出,炉下炽热的柴火恣烈地丛烧,熏腾的烟雾被困锁在密不透风的丹房里无处可窜,不受一室烟熏的雷颐,站在烧热的室中,两眼直视着丹炉底下的火光。
当弯月打开丹房的小门时,他微侧过首。
“姓燕的不在?”特地把药送来这,没想到这里竟是唱空城。
“也不知是不是又上哪管闲事去了。”站在丹房外的弯月朝他摆摆手,“你在这等着,我再进宅子里去找。”
门外的风儿乘势灌人丹房内,眼看炉火经风一吹火势顿小,为免将会影响到炉里的丹药,雷颐走至门边探手打算将门关紧,但就在那时,一道闪电划过天问台草原上乌云密垂的天际,不过许久,隐隐的雷音也随之在云中蔓延开来。
灿白中带点青蓝的电光,在雷颐关上门后,久留在他的眼眸中不散,他回过头,定定地凝视着炉中闪耀的光影,在一片红融与金黄的火光中,一抹金色的身影,自他的记忆中脱逃再现在其中。
金色的战甲在火光中刺目耀眼,身着战袍的斗神自火中回过头,冷肃的脸庞上,有着一双与他同样的灰色眼眸,在看着他时,他仿佛再次听见了弯月的哭喊声,再次看见了,穷凶极恶地将弯月封进刀中的三界众生……
“你怎了?”不知是在何时进来的弯月,站在他的身旁仰首看着他脸上异样的神情。
他揉揉眼,“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件不愉快的往事。”
“关于那些被你杀过的人?”她边问边蹲下身替火势不定的丹炉鼓风。
他一怔,半晌,他拉来小凳在她身旁坐下。
“你怎会这么想?”他可从不曾对那些被他杀过的众生有过怀念半分。
“你这种眼神,我也曾有过。”弯月平静地瞧着灿目的炉火。“我还以为你从不内疚。”在他眼中藏着的是内疚,是种无能为力的遗憾。
“内疚?”雷颐半挑着眉,“为那些死在我们手中的众生?”她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恩。”
岂料他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他抬高了方毅的下颔,“我从不内疚,也不认为取他们性命有何错误。”刀剑本就是用来杀生,犯下杀戒造下杀业的,并非刀剑本身,而是使用者,因此他从不把杀生视为罪蘖,对他来说,那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弯月愣愣地瞧着这个与她同是杀之器,但观念却完全与她相反的同类。
“三界是为何将咱们打造出来的,你忘了吗?”知道她噩梦源头来自哪的雷颐,反过来开导她。“在杀与不杀这方面,我们并没有选择的权利,因此内疚这等罪,不该由我们来担,我们只是尽我们的本分。”
心锁遭人开启的声音,在窗外草原的低吟声中,听来有些模糊。
这些话,数千年来未曾有人对她说过,因此,以往她总是理所当然的,将她所做过的事背负至自己的肩头上,她不曾像雷颐这般,在心中清出一块角落供自己容身,将那些罪蘖都隔绝在外,不但放自己一马,也让自己在这种不能改变的命运里活得自在。
不知怎地,常出现在她梦里对她说那番话的心魔,此刻在她心中,面孔变得不再那般清晰,那些时常在她梦里赤眼瞪着向她的人,目光似乎也不再投映至她的身上,而是执刀者本身.总是在她梦中鲜血淋漓的战场,亦宛如雨后消蚀中的虹霞。
“弯月?”看她两目似无焦距,雷颐颇担心地拍着她的面颊。
“没什么。”心中盛满感谢的她,只是朝他轻轻摇首。
“我得走了。”不想因不在的燕吹笛而拖延时间,雷颐在确定她无事后站起身向她交代。“你就暂且留在这吧,待事情办完了,我会来找你。”
跟在他身后的弯月忙扯住他的衣袖,“你还要去我的那些主人?”
似真似假的笑意挂在他的嘴边。
“由于你的阅人无数,因此碧落给了我一张很长的名单。”虽然有了申屠梦的帮忙,他是省事不少,可至今仍是有些顽抗分子,并不把他的警告当一回事,因此他非得亲自出马不可。
“别再去了。”拉住他衣袖的小手,在听了他的话后攒得更紧了。“我不希望三界找上你。”
每当他的身影消失在她的眼前,在他回来后,她的身上就会多了点曾经消失的东西,她知道在他没拿回她所有东西,他是不会放弃的,当然他也不会把三界看作一回事,可她和他不同,她从来都不喜欢不告而别这种东西,也对别离这字眼存着某种程度的畏惧。
别离后又再见,再见后又别离,她总是会在他离去时不由自主地想着,这回他走,会不会就像数千年前一样,必须再等上无尽的日子才能再见到他?
雷颐修长的指尖勾划过她的眼眉,“我既答应过你,就必须信守承诺。”
她还是不想让他去冒险,“你替我拿回的已够多了……”
未竟的话语,遭一个凉吻盛住,细碎绵密的吻触在她唇上徘徊,他伸手揽近她,俯身将她笼罩在他的气息里。
“在我回来前,你会在这等我的,是不是?”他恋恋地问,原本打算浅尝即止的薄唇,在碰触到她的后,反而舍不得离去。
她皱着眉,“雷颐……”
再次封住那张令他依恋的唇,在她的唇上吸吮一会后,随即深吻进她口中,以香吸取她的芬芳,她的小手蓦地捉扯住他胸前的衣襟,他随即会意过来,放缓了步调后辗转轻吮,悄然移至她背后的大掌,在她放松了身子时微微使力将她压进怀里,彼此身躯相触体温相融的感觉,令他满足得几乎想叹息。
心思微恍的弯月,在腰肢上的铁臂挽着她来到丹房外时,再次想确定地看向他的发眸,但在其中,她还是只瞧见了他固执的信念。
她只好让步,“你自个儿小心点。”
“会的。”他将她被风吹散的发丝拨至她的耳后,在她眉心印上一吻后,将她推向燕氏大宅的方向。
疾风的吹拂下,雷颐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振荡地浪的草原中,一手掩着唇踏进宅内的弯月,感觉到他残留在她身上的气息,在他离去后仍久久不散,颊上激热的她举步绕进她的房里,低首看着铜镜里那个面色酡红的自己,她忍不住以指轻触镜面,甚想将那份在心底燃烧的热意就这么留在镜中。
但存留在镜中的,并不只是宛如春花初绽的她而已,水眸蓦然张大的弯月,诧愕地看着另一名也出现在镜中的男子,在那瞬间,好不容易才缓和下来的心跳,如遭鞭打般,再次急奔了起来,轰声隆隆的,几乎要震破她的耳膜,只觉噩梦的源头当下全回到眼前的她,缓慢地转过身,屏住气息地看向静站在她身后的心魔。
面如冠玉,一身温文气息的心魔,侧首笑睨向她。
“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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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低沉的嗓音,回绕在死寂的室内,似潭不会流动的死水,掩盖了窗外飒飒如泣的草音,下一刻,在怔忡的弯月能反应过来时,她已扬掌呼唤出状如镰月的长刀架刀在手。
对于她的举动,心魔不以为然,“我若是你,我不会那么做。”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隐然察觉身体里的气血开始逆流的她,勉力握紧了刀柄。
“那是属于我的。”淡看她动了杀意的心魔,非但无惧,反而怡然自得地拢着胸。
“那根本就不是你的。”
她冷冷一应,转动手腕提起刀身,却在刀尖方离地时,胸口里的心如遭锥子狠狠刺中,但她不管,迸射而出的刀气直取他的颈项,足下未动分毫的心魔,仅是侧首闪过刀气,而后看她颓然倒地。
自绣口中淌流出的鲜血漫了一地,无法阻止全身剧痛的弯月,忍不住弓起身子顽抗,在她犹想伸手握住刀柄时,来到她面前的心魔蹲在她身畔,捉住她的发命她扬起头。
他遗憾的低喃,“看来,你似乎还是没学到教训。”
“别碰我……”她落力想挥开,可方一动,更甚椎心刺骨千倍一万倍的痛感即扶摇直上,令她昏盲了片刻。
轻脆的弹指声在她的耳畔传来。
自她唇边滴落至地面上的血液,落地有声,四下突然变得很安静,费力张开眼的她,当双目接触到这片熟悉的景象时,这才发现她又一脚踩进心魔所造的心之狱里。
与往昔不同,在这片熟悉的心之狱里,或许是因她的负疚已不再,因此战场不见了,那些出现过千百回的人们也不在了,可是这一回,她却看见了雷颐,她看见,当年正在与斗神交手的雷颐。
双足被铁链缚在地上的她,仰首怔看着记忆最深处的烙印,远处天边,来往交错的两道身影,在云朵间一来一回,也一下又一下地鞭苔着她的心。欲打倒雷颐以证明足以当上斗神的无冕,在她的眼前,先是毫不留情地以火神打造的神剑将雷颐刺伤,再趁雷颐欲回身去救被三界困住的她时,无冕自雷颐的身后补上一剑,而后手执火神之火,硬生生地将雷颐封回剑中。
“住手——”
划破幻术的尖叫声声回荡在静谧的室内,额上布满冷汗的弯月拼命大口喘息,一直蹲在她身旁的心魔抬起她的脸庞,颇感不舍地以袖拭着血汗交织的她。在她充满愤恨的冷眸瞪向他时,他含笑地问。
“你明知道你不能杀我,何必再受苦呢?”
她咬着牙,“你还想自我身上拿走什么?”
“是时候了。”心魔谈谈轻道:“我要将你封回刀中。”
如遭雷击的弯月,颤颤地直向他摇首,在见他欲扬手探向她之时,她忙不迭地施法呼唤这座宅内所有的刀器,企图借它们代不能动手的她出手,可无视于她的心魔,单靠身上的结界就足以不致遭她伤到分毫,令弯月在无奈之下,只好再靠自己动手。
心魔在她冒着豆大的冷汗,忍疼蓄力之时。阴沉着一张脸想制止她,“再这样下去,死的可会是你。”
不顾一切以掌击向他后,感觉体内五脏六腑都因此狠狠拧绞、肝肠寸寸皆断的她,拖着仿佛不再属于她的身子,狼狈地退避至妆台边,冒涌如泉的血水自她的唇边流出,也自她的两耳缕缕滑下。
痛楚模糊了神智,也令身躯获得了片刻的麻痹,眼眸半张半闭的弯月喘着气,知道以她伤重的情况来看,即便现下她可逃离天问台,她也逃不了多远,更无法阻止心魔将她封回刀中,当她脚下一软,忙以两手撑按在妆台上借以稳住自己之时,不慎打翻了桌上燕吹笛替她买来的胭脂与粉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