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数不尽的黑夜里,她曾对月吟啸,只想为支离破碎的自己而哭,可是被困在刀中的她,干枯的眼眶里连一点同情自己的泪意也无,在她燕吹笛手中获得自由后。她常看见人间的孩子坐在地上啼哭,她好想蹲下身子告诉他们,当你还能哭出来时,是该庆幸,你尚有表达伤心的权利,最可悲的是,当你想哭的时候,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没有爱恨、没有悲喜,甚至也不肯留下一丝希望给她,除了只是活着外,她与木头人有何不同?在他们强行自她身上夺走那些时,他们也一进把她的未来给抢夺殆尽。
这教她怎能不恨?
什么厌倦杀生?她恨不得杀光她所有的主人!
多年来总是限制着自己绝不能起杀意的弯月,在杀意不知不觉蔓延了她整个脑海时,她体内的五脏六腑,随即狠狠地作绞拧痛,她的筋骨肤肉,也仿佛遭到外力摧断撕裂。察觉到她剧烈抖颤的雷颐将她转过身来,在捧起她的脸庞时,意外地看着她痛苦万分的表情。“怎么了?”在她想推开他时,他紧张地挨在她的身畔问:“是哪疼吗?”
一口鲜血倏然自她口中喷出,点点滴落在洁白的缎布上,遭她异状吓了一跳的雷颐,赶忙在她跌向地面时撑扶住她。“弯月?”浑然不知她发生何事的他,将她搂至怀里,边拭着她唇边的血,边以一掌按在她的心房上,试着想镇住心脉大乱的缩在他怀中的她,紧捉着他的衣襟,“带我离开这里……”
来不及细究来龙去脉的雷颐,当下打横抱起她,依她意思即刻冲出亭外。
在他方跃过植在湖畔的细柳时,一名现身在亭里的男子仰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许久,他转身走向织坊。呆然怔坐在原地的嗔婆,在一抹人影遮去她面上的光线时,总算回过神,她抬起头,在见着来者时,惶然地以掌撑着地面直想往后退。
“你………”
刀起刀落间就将嗔婆四分五裂的男子,在杀了她后,随意取来织坊中的一块彩缎拭净了染血的刀身,而后收起长刀,自袖中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白脂玉球。玉球里,芳容上泛满幸福神情的弯月,正亭亭地绽着笑,清脆悦耳的笑音宛若银铃。
“你是属于我的……”隔着球身,他以指徐徐爱抚着弯月的脸庞,“以前是,今后也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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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头来,她还是没有告诉他,那日在织坊里她究竟发生了何事。
在魔界一刻也待不下,也不想再遇上任何一个前任主人弯月,在身子好些了后,原本她打算拖着说是有事、还想赖在魔界不走的雷颐直接返回人间,但目的刚好与她相反的雷颐,偏在这点上头与她作对,不但无心赶路,反倒打着游山玩水的名义,拉着她在魔界四处乱逛。
她不该由他的,即使他再怎么撒泼赖皮,或是对她笑得再怎么性感也不该。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及晚出的绿草如茵,在南风中阵阵摇曳似浪,日正当空的午阳一照,草波闪烁着亮绿的光泽。
站在原上的雷颐,除了眼前这名婀娜多姿,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的古典美女一会,微侧过首低看着,身旁原本还愿与他闲聊他们的两位主人的往事,可在一见到这个女人后就又恢复面无表情的弯月。
他以手肘轻动着她,“她是谁?”
“我的某任主人。”弯月宜视着那张曾经深刻在她心版上的脸庞。“她叫申屠梦.”都怪他,要是他们早些回人间的话,她也不会在这撞上这个主人。
“你还真是阅人无数。”硬是被拦路人打断与弯月独处时光的雷颐,脸笑心不笑的抚着下颔。
她瞪他一眼,“她不是人,她是梦魔。”
经弯月介绍来者的身份后,雷颐先是扬了扬眉,一抹几不可闻的笑,在他的唇边一闪而逝。
“找我何事?”站在原地的弯月,一点也不打算上前靠近这个前任主人。
从未见过弯月长相,只是单凭刀气认出她的申屠梦,一双水目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灿亮。
不只是人美,她连声音都轻柔得似云朵般“没什么,只是听说你落到我侄儿的手上,所以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燕吹笛已经放我自由了。”根本就不认这个女人会关心她的弯月,刻意低首看着自己,再抬眼看向脸上写满失望的她。
申屠梦的笑容顿时变得勉强,“看得出来。”姓燕的小子到底识不识货啊?居然把人人求之不得的弯月刀给毁了,反倒放出了难以驾驭的刀灵来,那个皇甫迟到底是怎么教育他的?
“慢着。”被晾到一边的雷颐愈听愈是起疑,他纳闷的抬起一手指向美女,“燕吹笛?侄儿?”
弯月这回就介绍得较详细了点,“她是申屠令的姐姐,燕吹笛的姑姑。”雷颐啧啧有声地长叹,“你跟他们这一家子的孽缘可真不浅。”她上辈子是欠过这家人什么债啊?
“若无别的事,恕不奉陪。”深知申屠梦最拿手的本事是什么,一步也不敢多留的弯月,扯着雷颐的衣袖打算速离此地。“有空至寒舍一叙吗?申屠梦不疾不徐地出声邀请,但在说此话时,她的两眼所看的并不是弯月,而是雷颐。不让她有机会打雷颐主意的弯月随即代答,“没空。”
“你这么冷淡?”她状似受伤地一手轻掩着胸坎,楚楚可怜地望着完全不讲情面的弯月,而那双似藏有千言万语的美眸,则不时游走在雷颐的身上。
又用这套在勾男人……
“本性如此。”弯月索性挡在雷颐的面前,杜绝她勾魂夺魄的视线投向雷颐。
“再怎么说,咱们也曾主从一场。”她试着动之以情,软嫩的音调,娇饶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我已不再是你的奴仆。”不吃这套的弯月,一把拉着雷颐的手臂,“走。
任她扯着走的雷颐,在走了一阵后,停下了脚步不再任她拉扯。
“想不到你的主人里也有这等美人。”他还以为她的主人全都是些中年人或是老头子,不然就像上回那个活得有点太过头的嗔婆。
弯月有些没好气,“她看上你了。”那个申屠梦……光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肚子又饿了。
“真荣幸。”雷颐耸耸墨眉,看似满面春风。
她瞪他一眼,冷冷附上谏言。
“被她看上的男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专以食梦维生的申屠梦,之所以能永保年轻娇艳,靠的可不只是她赖以果腹的美梦与噩梦而已,在吃梦外,她还食人,而且她只吃年轻力壮的男人。脸上泛着笑的雷颐,还是跃跃欲试,“放心,我会是第一个特例。”
看着他这种在其他被申屠梦迷去了心智的男人脸上也常看到的神情,回想起申屠梦那张赛天仙的芳容与身段,再低首看着自己,弯月霎时变得沉默。
算了,应该的,他也只是个男人罢了,更何况申屠一家都是美人胚,就连燕吹笛也是个美男子……虽然他的外表总是邋里邋遢的。
“你真要去找她?”她淡淡地问。
“巧笑倩兮,美目盼矣……”雷颐状似陶醉地抚着颊,“拒绝美女的邀约太失礼了。”既然申屠梦都愿主动把项上人头奉送给他了,他不去成全她的心愿,岂不是太教她失望?
她转身就走,“随你。”就让他被吃一两个梦算了,反正他这尊无魔可敌的剑灵,谅申屠梦的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把他给啃入腹。
笑看着她扭头离开的雷颐,三两步就追上她,在伸手欲拉她时却遭她一掌给拍开,他忍着笑,不屈不挠地将她给拐回怀里。
“嫉妒吗?”将她困在怀中后,他慢条斯理地弯下身子,一手轻点着她的鼻尖。
一语不发的弯月,冷眼直视着他那双充满戏谑的灰眸。
他在她的唇边呵着气,“说你嫉妒。”
“不说呢?”发现他愈来愈受用这种暧昧的姿态勾引她的弯月,实在是分不清他究竟是真的对申屠梦感兴趣,还是别有所图。
“好男人会被抢走啊。”他拉来她胸前垂落的一绺发,以拇指搓抚着它,抬首望进她那双毫无自信的水眸。
她索性将脸撇向一旁,“我先回人间去了。”
“你多久不曾有过爱恨了?”不放开她的雷颐,挪过芳颊,刻意用灰眸锁住她。
“够久了。”他不是早已知道?
“那么……”雷颐执起她的秀发,凑在唇边轻轻吻着,“你是该好好温习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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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你定会为她而来。”
黄昏来临,申屠梦点燃了一屋收藏众生之梦的梦灯,在所盼等着的雷颐踏进门来时,欣喜地投入他的怀中拥抱着他的胸膛。
“我想请教几个问题。”任她靠在胸前的雷颐,并没有拒绝她的意味。
媚眼朝他眨了眨,甜如蜜的音调里搀和了些许暧昧,“在那些问题里……包括我吗?”
“视情况而定。”两眼在屋内四下搜寻的雷颐,漫不经心地问着:“先告诉我,在你眼中,弯月是什么?”
“她是个完美的杀之器。”她浅浅娇笑,伸长了纤臂拥住他精壮的铁躯。“因她,我在魔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数百年。”
“你想再得到她?”他问得很云淡风轻。
“当然。”申屠梦笑仰起螓首,纤指在他的胸口引诱地画着圈。
他微微一晒,“你怕不怕死?”
乍见他那抹令觉得犹如寒月雪骤降的笑意后,申屠梦僵硬着娇躯,缓缓地撤离他的胸膛。
雷颐随意拍了拍胸口,拍去她所留下的余温,不顾面色逐渐变得铁青的申屠梦,信步走至摆放在屋内的梦灯灯座前。在盏盏梦灯中寻找着那些属于弯月的梦。
熟悉的情形,与纷落的桃花花瓣滑过纸制的灯面,雷颐大步来到一排梦灯前,贪婪地睁大了写满相思的眼,看着灯面上的弯月,正站在桃花树下采摘着初绽的桃花。桃花再美,比不上人面。
美酒再醉,亦不能成眠。
这张令他情愿长醉不愿醒的笑颜,他不知盼了几千年,他以指轻抚着那再也不会出现在弯月脸上的笑,多么渴望灯里的她能走出来,再和从前一样,扬首以冰凉的指尖抚着他的脸,只为他一人而笑。
弯月倒映在灯纸上的倩影,令雷颐的心神流连在她一盏又一盏的梦灯之间,看遍她珍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美梦,也看尽她最是害怕的噩梦,在走至灯座尽头时,他在最后一盏灯里看到了他自己。
原来,他也在她的梦里,她的心中不是没有他的。
“心魔在哪?”
“几千年来,他的行踪飘忽不定。”据实以告的申屠梦轻耸香肩,“世上无人知道他在哪。”那家伙消失了也好,省得他又把魔界弄得一片腥风血雨的。“替我传个讯。”抚着梦灯的他,淡淡地开口,“在下次月圆前,我要看到属于弯月的东西回到她的身上,包括心魔所夺走的部分。”
“不然呢?”
雷颐走至她的面前,低首直视着她那张足以迷惑天下男人的艳容。
他以一指抬起她的下颔“既然你这么了解弯月的价值,那么神之器的传说,想必你定是听过。”
大名鼎鼎的神之器传说,谁没听过?但,传说之所以会是传说,就是因从没人去证实过它的真伪。
她很想试探一下在实,“那传说……是真的?”若得神之器,即可毁三界,那么,谁要是能得了他与弯月……
“要我拿魔界试试吗?”雷颐状似不经意地轻笑,但就在眉目一凛后,灰眸中的冷意,令人不寒而栗。
赶忙举起两手的申屠梦,被吓得连退数大步。
“我知道了,我会照你的意思去办……”这个由铁石打造出来没体温的男人,除了生了一副人的外貌外,骨子里根本就不是人,光是看他的眼神她就知道,他一点也不在乎什么魔界。
雷颐满意地勾了勾唇角,重新走回摆放弯月之梦的灯座前,一掌推倒了所有的灯座,任焚烧着梦灯的梦火遍烧了一地。
“你做什么?”赫见最珍爱的梦灯遭毁,申屠梦忙不迭地冲上前想去搭救,“住手!”
只以恫喝的眼神就制住她的雷颐,回过头来,静看着梦火在烧尽灯纸后,黯然熄灭。
申屠梦气得牙痒痒的,“从我这拿走了她的梦,不必付代价吗?”
屋内一盏盏摇曳的梦灯照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双毫无生气的灰眸里,令人不敢逼视的杀意,却是那么分明。
“我不杀你。”他睐她一眼,语气似在施舍。“这代价,够仁慈吧?”
不能再继续承受他在无意间释放出到气的申屠梦,在终于明白她是别想自他身上讨着什么好处后,她也只好打消念头,退一步只求送客。
纤纤素指遥指门口,“慢走。”与他相较之下,她开始喜欢起冷冷淡淡,却不具伤害性的弯月了。
达成目的后,雷颐也没打算杀她,他走了几步,复又顿下步伐,“我忘了问,弯月为何从不杀主人?”
申屠梦拒绝再次亏本,“你已自我这拿走她的梦了,这问题,答案就由你自个儿去找出来吧。”听了她的回答,雷颐只是扬高剑眉,并未多置一词地转身就走。
站在他身后,虽然保住了一条小命,但心里还是觉得亏本亏大的申屠梦,则是在他走出大门时,抬起一指,朝他身后勾了勾,无声无息地自他的身上勾引出一朵梦火。
不能夺走他所有的梦,那么,偷一个无妨吧?
引来雷颐的梦火,走至灯座前揭开纸灯以梦火点燃烛焰,小心地罩上纸糊的灯面后,申屠梦堤上前,仔细看着这盏属于雷颐的梦。
灿灿生辉的烛火,在灯面上投射出七彩的光影,不过许久,光影幻化成人影,在这片化为影像的流光片彩里,全是弯月盈盈的笑脸,以及那些他始终都不肯忘怀的过去。当年,在他们方脱离刀剑之身成为刀灵与剑灵之时,自混饨中醒来后,睁开眼第一眼瞧见的,就是对方,两情相悦的他们,在那数百年间,就这么一直居住在他们的出生地,终年永绽桃花的仙海孤山上。
素自的衣袖在桃花林中轻拂而过,落花似雨、花雨不沾衣襟,在林间行走的雷颐,来到桃花树下找到了弯月,他弯身捧起她的脸庞,低首对她说了一句话,而后柔柔地亲吻她。
弯月一手抚上他的脸,眼神柔情似水,唇畔带笑。